第18章 淑女與強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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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真的也和野獸一樣麽?
    若是在一兩天之前,沈璧君聽到這種話,一定會認為說話的人是個瘋子;但現在,她卻已忽然能體會這句話中的淒涼辛酸之意。
    她這一生中,時時刻刻都有人在陪伴著她,照顧著她,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寂寞與孤獨竟是如此可怕。
    沈璧君漸漸已覺得這人一點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還有些可憐,她忍不住想對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們對他們不了解的人,總是會生出一種特別強烈的好奇心,這份好奇心,往往又會引起許多種別的感情。
    沈璧君試探著問道:“這地方就是你的家?”
    蕭十一郎道:“最近我常常住在這裏。”
    沈璧君道:“以前呢?”
    蕭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已全都忘了,以後的事我從不去想它。”
    沈璧君道:“你……你難道沒有家?”
    蕭十一郎道:“一個人為什麽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為家,豈非更愉快得多?”
    當一個人說自己寧願沒有家時,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一個家了,隻不過“家”並不隻是間屋子,並不是很容易就可建立的——要毀掉卻很容易。
    沈璧君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道:“每個人遲早都要有個家的,你若是有什麽困難,我也許可以幫助你……”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沒有什麽別的困難,隻要你肯閉上嘴,就算是幫了我個大忙了。”
    沈璧君又怔住了。
    像蕭十一郎這樣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確少見得很。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腳步聲響,兩個人匆匆走了進來。
    這破廟裏居然還有人會來,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隻見這兩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華麗,氣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紀較長,佩劍的看來隻有三十左右。
    這種人會到這種地方來,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這兩人見到沈璧君,麵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立刻搶步向前,躬身道:“這位可就是連夫人麽?”
    沈璧君怔了怔,道:“不敢,閣下是……”
    那人麵帶微笑,道:“在下彭鵬飛,與連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與連公子大喜之日,在下還曾去叨擾過一杯喜酒。”
    沈璧君道:“可是人稱‘萬勝金刀’的彭大俠?”
    彭鵬飛笑得更得意,道:“賤名何足掛齒,這‘萬勝金刀’四字,更是萬萬不敢當的。”
    另一人錦衣佩劍,長身玉立,看來像是風采翩翩的貴公子。武林中,這樣的人才,倒也不多。
    此時此地,沈璧君能見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開心得很,麵上已露出了微笑,道:“卻不知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鵬飛搶著道:“這位就是‘芙蓉劍客’柳三爺的長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稱‘玉麵劍客’,與連公子也曾有過數麵之交。”
    沈璧君嫣然道:“原來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問三爺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氣喘的舊疾已大好了麽?”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來已好得多了。”
    沈璧君道:“兩位請恕我傷病在身,不能全禮。”
    柳永南道:“不敢。”
    彭鵬飛道:“此間非談話之處,在下等已在外麵準備好一頂軟轎,就請夫人移駕回莊吧。”
    兩人俱是言語斯文,彬彬有禮。沈璧君見到他們,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再也用不著受別人的欺負,受別人的氣。
    她似乎已忘了蕭十一郎的存在。
    彭鵬飛招了招手,門外立刻就有兩個很健壯的青衣婦人,抬著頂很幹淨的軟兜小轎走了進來。
    沈璧君嫣然道:“兩位準備得真周到,真麻煩你們了。”
    柳永南躬身道:“連公子終日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為夫人略效微勞,也是應該的。”
    彭鵬飛道:“如此就請夫人上轎。”
    突聽蕭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鵬飛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麽人?也敢在這裏多嘴。”
    蕭十一郎道:“我說我是‘中州大俠’歐陽九,你信不信?”
    彭鵬飛冷笑道:“憑你隻怕還不配。”
    蕭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歐陽九,我為何要相信你是彭鵬飛?”
    柳永南淡淡道:“隻要連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閣下信不信都無妨。”
    蕭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兩位麽?”
    三個人的眼睛都望著沈璧君,沈璧君輕輕咳嗽兩聲,道:“各位對我都是一番好意,我……”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冷笑道:“像連夫人這樣的端莊淑女,縱然已對你們起了懷疑之心,嘴裏也是萬萬不肯說出來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錯,也隻有閣下這樣的人,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到這裏,隻聽“嗆”的一聲,他腰畔長劍已出鞘,劍光一閃,淩空三曲,蕭十一郎手裏的一根樹枝已斷成四截。
    蕭十一郎神色不動,淡淡道:“這倒果然是芙蓉劍法。”
    彭鵬飛大聲道:“你既識貨,就該知道這一招‘芙蓉三折’,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爺和柳公子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使得出來。”
    沈璧君展顏一笑,道:“柳公子這一招‘芙蓉三折’,隻怕已青出於藍了。”
    蕭十一郎道:“你也不問問他們怎會知道你在這裏的?”
    沈璧君道:“他們無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的都沒關係,就憑彭大俠與柳公子的俠名,我就信得過他們。”
    蕭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緩緩道:“不錯,有名有姓的人說出來的話,自然比我這種人說出來的可靠得多,我實在是多管閑事。”
    沈璧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聲道:“但我知道你對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鵬飛冷笑道:“好意?隻怕不見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兩次地阻攔,想將夫人留在這裏,顯然是別有居心。”
    彭鵬飛叱道:“不錯,先廢了他,再帶去嚴刑拷問,看看幕後是否還有主使的人!”
    叱聲中,他的金刀也已出鞘。
    蕭十一郎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就像是突然間變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來做好人了,道:“且慢,這人說不定是連夫人的朋友,我們豈可難為他!”
    彭鵬飛道:“夫人可認得他麽?”
    沈璧君垂下了頭,道:“不……不認得。”
    蕭十一郎突然仰麵大笑起來,狂笑著道:“像連夫人這樣的名門貴婦,又怎會認得我這種不三不四的人?連夫人若有我這種朋友,豈非把自己的臉都要丟光了嗎?”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這四個字說完,長劍已化為一片光幕,卷向蕭十一郎;刹那之間,已攻出了四劍,劍如抽絲,連綿不絕。
    當代“芙蓉劍”的名家雖然是男子,但“芙蓉劍法”卻是女子所創,是以這劍法輕靈有餘,剛勁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總是難免膽氣稍遜,不願和對手硬拚硬拆,攻敵之前,總要先將自己保護好再說。
    是以這劍法攻勢隻占了三成,守勢卻有七成。
    柳永南這四劍看來雖然絢麗奪目,其實卻全都是虛招,為的隻不過是先探探對方的虛實而已。
    蕭十一郎狂笑未絕,身形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彭鵬飛喝道:“連夫人既不認得他,你我手下何必再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達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風激蕩,那兩個抬轎的青衣婦人早已嚇得躲入了角落中。
    隻見刀光與劍影交錯,金背刀的剛勁,恰巧彌補了芙蓉劍之不足,蕭十一郎似已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也被迫入了角落中。
    彭鵬飛得勢不讓人,攻勢更猛,沉聲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劍法一變,攻勢俱出,招招都是殺手。
    蕭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殺機,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們的活口?”
    他身形一轉,兩隻肉掌竟硬生生逼入了刀光劍影中。
    “芙蓉劍”劍法縝密,素稱“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對方的一隻肉掌搶攻了進來。
    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間就已被封住,他大駭之下,腳下一個踉蹌,也不知踢到了什麽。
    隻聽“骨碌碌”一聲,一隻鐵碗被他踢得直滾了出去。
    這隻碗正是昨夜那隻盛湯的碗。
    看到了這隻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溫情,沈璧君驟然覺得心弦一陣激動,再也顧不得別的,失聲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們放他走吧!”
    蕭十一郎的鐵掌已將刀與劍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置人死命的殺手,柳永南與彭鵬飛的生死已隻是呼吸間事。
    可是,聽到了沈璧君這句話,蕭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陣熱血上湧,殺機盡失,這一招殺手竟是再也無法攻出!
    彭鵬飛與柳永南的聲名也是從刀鋒劍刃上搏來的,與人交手的經驗是何等豐富,此刻怎肯讓這機會平白錯過?
    兩人不約而同搶攻一步,刀劍齊飛,竟想乘這機會將蕭十一郎置之於死地,“哧”的一聲,蕭十一郎肩頭已被劃破一條血口!
    彭鵬飛大喜之下,刀鋒反轉,橫砍胸腹。
    突聽蕭十一郎大喝一聲,彭鵬飛與柳永南隻覺一股大力撞了過來,手腕一麻,手中的刀劍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對方手裏。
    但聽“咯”的一響,刀劍俱都斷成兩截,又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震,破廟的牆已被撞破一個大洞。
    飛揚的灰土中,蕭十一郎的身形在洞外一閃,就瞧不見了。
    彭鵬飛,柳永南,望著地上被折斷的刀劍,隻覺掌心的冷汗一絲絲在往外冒,身子再也動彈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彭鵬飛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好厲害!”
    柳永南也長長歎了口氣,道:“好厲害!”
    彭鵬飛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會不認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實是我平生未見。”
    彭鵬飛轉過頭,囁嚅著問道:“連夫人可知道他是誰麽?”
    沈璧君望著牆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麽,竟未聽到他的話。
    柳永南咳嗽兩聲,道:“不知他是否真的是連夫人的朋友?”
    沈璧君這才輕歎一聲,道:“但願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無論誰能交到這樣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說“我的朋友”,而說“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說話的分寸,因為她知道以她的地位,莫說做不得錯事,就連一句話也說錯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說來,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姓?”
    沈璧君歎道:“此人身世似有絕大的隱秘,是以不肯輕易將姓名示人。”
    彭鵬飛沉吟著,突然道:“以我看,此人隻怕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
    柳永南蒼白的臉上更無一絲血色,失聲道:“蕭十一郎?怎見得他就是蕭十一郎?”
    彭鵬飛歎道:“蕭十一郎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行蹤飄忽,身世隱秘,很少有人看到過他的真麵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覺已在抽動著,嗄聲接道:“這幾點豈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樣?”
    柳永南連嘴唇都已失卻血色,隻是不停地擦汗。
    沈璧君卻搖了搖頭,緩緩道:“我知道他絕不是蕭十一郎。”
    彭鵬飛道:“夫人何以見得?”
    沈璧君道:“蕭十一郎橫行江湖,作惡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絕不是個壞人。”
    彭鵬飛道:“知人知麵不知心,愈是大奸大惡之徒,別人愈是難以看出。”
    沈璧君笑了笑,道:“蕭十一郎殺人不眨眼,他若是蕭十一郎,兩位豈非……”
    她“話到嘴邊留半句”,說到這裏,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鵬飛與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兩人的臉都紅了,過了半晌,柳永南才勉強笑了笑,道:“無論那人是否蕭十一郎,我們總該先將連夫人護送回莊才是。”
    彭鵬飛道:“不錯,夫人請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