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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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屋裏隻有一張床、一條凳、一張桌。
蕭十一郎在這屋子已待了三天,幾乎沒有踏出門一步。
沈璧君也已暈迷了三天。
這三天中,她不斷掙紮、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麽無形的惡魔在搏鬥,有時全身冷得發抖,有時又燒得發燙。
現在她才總算漸漸安靜了下來。
蕭十一郎望著她,心裏真是說不出的同情,說不出的憐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時候,他卻絕不會將這種情感流露出來。
她雖美麗,卻不驕傲,雖聰明,卻不狡黠,雖溫柔,卻又很堅強,無論受了多麽大的委屈,卻也絕不肯向人訴苦。
這正是蕭十一郎夢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著遇上這麽樣一個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時候,他還是會對她冷冰冰的不理不睬。
因為她已是別人的妻子。
就算她還不是別人的妻子,“金針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絕不能和“大盜”蕭十一郎有任何牽連。
蕭十一郎很明白這道理,他一向很會控製自己的情感。
因為他必須如此。
“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命中就注定了要孤獨一輩子吧!”
蕭十一郎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點著了燈。
燈光溫柔地照上了沈璧君的臉,她的眼睛終於張了開來……沈璧君也看到了蕭十一郎。
這眼睛大大的年輕人就坐在她身旁,靜靜地望著她。
這難道又是個夢,這些天來,夢實在太多,也太可怕了。
她閉起眼睛,隻希望現在這夢,莫要醒來,可是等她再張開眼睛的時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輕人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望著她。
她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目中充滿了無限感激,柔聲道:“這次又是你救了我。”
蕭十一郎道:“我自顧尚且不暇,哪裏還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歎了口氣,道:“你又何必再瞞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從她手中將我救出來的。”
蕭十一郎道:“她?她是誰?”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那可怕的小公子。”
蕭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個也不認得。”
沈璧君道:“但她卻一定認得你,而且還很怕你,所以她雖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廟,自己也不敢去。”
蕭十一郎道:“她為什麽要怕我?我這人難道很可怕嗎?”
沈璧君歎道:“可怕的隻是那些偽君子,我實在看錯人了,也錯怪了你。”
蕭十一郎冷冷道:“像你這種人,本就不該出來走江湖的。”
他站了起來,打開窗子,冷冷接著道:“你懂得的事太少,說的話卻太多。”
窗外靜得很。
周圍幾百裏之內,隻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這裏更冷清的客棧了——嚴格說來,這地方根本還不夠資格稱為“客棧”。
小院中連燈火都沒有。
幸好天上還有星,襯著窗外的夜色與星光,站在窗口的蕭十一郎就顯得更孤獨、更寂寞。
他嘴裏又在低低地哼著那首歌。
沈璧君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隻失了群的孤雁,在風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樹似的,心裏覺得忽然安定了下來。
現在他無論說什麽話,她都不會生氣了。
過了很久,她才低低地問道:“你哼的是什麽歌?”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又過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己笑了,道:“你說奇不奇怪,有人居然認為你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卻知道你絕不是蕭十一郎,因為你不像是個凶惡的人。”
蕭十一郎沒有回頭,淡淡道:“蕭十一郎是個很凶惡的人嗎?”
沈璧君道:“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他做的那些事?”
蕭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對他做的事難道知道得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隻要知道一件就夠了,他做的事無論哪一件都該砍頭!”
蕭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也想砍他的頭?”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見他,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害人!”
蕭十一郎冷笑了一聲,道:“你若遇見他,活不下去的隻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臉紅了。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腳步聲響,手提燈籠的店小二,領著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過來。
兩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腳,店小二往窗子這邊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著站在窗口的蕭十一郎,賠著笑道:“借問大哥,連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這裏麽?”
一聽到這聲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聲道:“是沈義嗎?我就在這裏,快進來。”
這青衣人正是沈家莊的老家丁沈義,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為奴,沈璧君還未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沈家了。
他聽到沈璧君的聲音,再也不理會蕭十一郎,三腳兩步就奔了過來,推門而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這裏受苦,迎接來遲,但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驚又喜,道:“你來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知道?”
沈義道:“小姐遇難的消息,早已傳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後,立刻令老奴等四處打聽,今日才偶然聽到這裏的店夥說,他們這裏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長得卻如同天仙一樣,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說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長長歎了口氣,道:“好在蒼天有眼,總算讓老奴找到了小姐,太夫人若是知道,也必定歡喜得很……”
說著說著,他自己也似要歡喜得流下淚來。
沈璧君更是歡喜得連話都已說不出來。
沈義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傷勢不要緊吧?”
沈璧君點了點頭,道:“現在已好多了。”
沈義道:“既是如此,就請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擔心。”
沈璧君眼睛望著一直冷冷站在那邊的蕭十一郎,遲疑著道:“現在……不會太晚了麽?”
沈義笑道:“秋天的日子短,其實此刻剛到戌時,何況老奴早已為小姐備好了車馬。”
沈璧君又望了蕭十一郎一眼。
沈義似乎這才發現屋子裏還有個人,賠著笑問道:“這位公子爺……”
沈璧君道:“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為我叩謝他的大恩。”
沈義立刻走過去,伏地拜倒,道:“多謝公子相救之德,沈家莊上上下下感同身受。”
蕭十一郎冷冷地望著他,道:“你是沈家莊的人?”
沈義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話還未說完,蕭十一郎突然一把將他從地上揪了起來,左右開弓,正正反反給了他十幾個耳光。
沈義滿嘴牙齒都被打落,連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驚道:“你這是幹什麽?他的確是我們家的人,你為何要如此對他?”
蕭十一郎也不理她,提著沈義就從窗口拋了出去,冷冷道:“回去告訴要你來的人,叫他要來就自己來,我等著他!”
沈義捂著嘴,含含糊糊地大叫道:“是太夫人要我來的,你憑什麽打人?”
蕭十一郎厲聲道:“你這種人殺了也不過分,何況打。你若還不快滾,我就真宰了你。”
沈義這才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罵起來。
沈璧君臉上陣青陣白,顯然也已氣極了,勉強忍耐道:“沈義在我們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始終忠心耿耿,你難道認為他也是別人派來害我的嗎?”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終生都感激,但你為什麽定要留我在這裏呢?”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他語聲雖冷淡,但目中卻已露出一種淒涼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麽,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雖在極力控製著,不願失態,語氣還是難免變得尖刻起來。
蕭十一郎緊握起雙拳,道:“你難道認為我對你有惡意?”
沈璧君道:“你若對我沒有惡意,就請你現在送我回去。”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還不行。”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又忍住。
沈璧君咬著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肯送我回去?”
蕭十一郎道:“也許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開門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聲道:“等一等,話還沒有說完,你不能走。”
但蕭十一郎頭也不回,已走得很遠了。
沈璧君氣得手直抖。
她心裏本對蕭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覺得自己實在應該好好地補償他、報答他,絕不能再傷害他了。
但這人做的事卻太奇怪、太令人懷疑,最氣人的是,他心裏似乎隱藏著許多事,卻連一句也不肯說出來。
桌子上還有蕭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壺酒。
沈璧君隻覺滿心氣惱,無可宣泄,拿起酒壺,一口氣喝了下去。
沈璧君並不常喝酒。
像她這樣的淑女,就算喝酒,也是淺嚐輒止,她生平喝的酒加起來隻怕也沒有這一次喝的多。
此刻這大半壺酒喝下去,她隻覺一股熱氣由喉頭湧下,肚子裏就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著。
但過不了多久,這團火忽然就由肚子裏移上頭頂。
沒有喝過酒的人,永遠不知道這種“移動”有多麽奇妙,她的頭腦,一下子就變得空空洞洞、暈暈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乎忽然變得敏銳起來,其實卻什麽也沒有想。
她平時一直在盡量控製著自己,盡量約束著自己,不要失態,不要失禮,不要做錯事,不要說錯話,不要得罪人……但現在所有的束縛像是一下子全都解開了。
平時她認為不重要的事,現在反而忽然變得非常重要起來。
她暈暈迷迷地躺了一會兒,就想起了蕭十一郎。
“這人做的事實在太奇怪,態度又曖昧,他為什麽要將沈義趕走?為什麽不肯送我回去?”
她愈想火氣愈大,簡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愈想愈覺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愈快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