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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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難道不能讓別人送我回去麽?”
    她覺得自己這想法簡直正確極了,簡直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得,當下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來,快來……”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發出這麽大的呼聲。
    那店夥好像忽然間就在她麵前出現了,正在問她:“姑娘有什麽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輛車,我要回去,快,快……”
    店夥遲疑著,道:“現在隻怕雇不到車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隨你多少錢我都出。”
    店夥還是在遲疑著,轉過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車麽?”
    沈璧君這才發覺蕭十一郎就在他身後,火氣一下子又衝了上來,大聲道:“我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麽關係?你為何要問他?”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道:“你喝醉了。”
    沈璧君道:“誰說我喝醉了,我喝這麽點酒就會醉麽?”
    她向那店夥揮了揮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車,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了。”
    店夥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
    沈璧君叫了起來,道:“你不肯送我回去,為什麽也不讓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麽人?憑什麽要管我的事?憑什麽要留住我?”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你真醉了,好好歇著吧,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好不好?”
    沈璧君道:“不行,我現在就要走。”
    蕭十一郎道:“你現在不能走。”
    沈璧君大怒,道:“你憑什麽強迫我?你救過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麽?你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殺了我吧!”
    她掙紮著,竟想向蕭十一郎撲過去。
    隻聽“撲通”一聲,她的人已從床上跌了下來。
    蕭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剛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聲大叫了起來,大叫道:“救命呀,這人是強盜,快去叫官人來抓他……”
    蕭十一郎臉都氣青了,正想放手,誰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血都被咬了出來。
    沈璧君居然會咬人,這真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這一口雖然是咬在蕭十一郎手上,卻無異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著道:“我本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原來你也和那些人一樣,救我也是有企圖的,原來你比他們還可惡!”
    蕭十一郎慢慢地閉上眼睛,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隻覺得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精彩極了,居然能將這人罵走,平時她當然說不出這種話,但一喝了酒,“靈感”就來了,口才也來了。
    她決定以後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認為自己說的話一點也沒有錯,喝醉了的人總認為自己是天下最講理的人,無論做什麽事都對極了,錯的一定是別人。
    那店夥早已看得呆了,還站在那裏發愣。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對他笑了笑。
    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麽清醒,多麽有理智。
    店夥也莫名其妙地陪她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蠻不講理,是不是?”
    店夥幹咳了兩聲,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歎了口氣,道:“我本不願和這種人爭吵的,但他實在太可惡了。”
    店夥拚命點頭,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地點了點頭,心裏覺得很安慰,因為別人還是站在她這邊的,這世上不講理的人畢竟還不算太多。
    店夥卻已在悄悄移動腳步,準備開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邊有個沈家莊?”
    店夥賠著笑道:“這周圍幾百裏地的人,誰不知道沈家莊?”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店夥搖了搖頭,還是賠著笑道:“姑娘這還是第一次照顧小店的生意,下次再來小人就認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這店夥雖已早就想溜之大吉了,卻又不敢不敷衍著應付幾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訴你,我就是沈家莊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莊,必定重重有賞。”
    店夥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地打量著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夥遲疑著,訥訥道:“姑娘若真是沈家莊的人,隻怕是回不去的了。”
    沈璧君道:“為什麽?”
    店夥道:“沈家莊已被燒成了一片平地,莊子裏的人有的死,有的傷,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現在連一個留下來的都沒有了。”
    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要裂開來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店夥賠笑道:“小人怎敢騙姑娘?”
    沈璧君以手捶床,嘶聲道:“你和他串通好了來騙我的,你們都不是好人。”
    店夥搖了搖頭,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沒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來。
    店夥想走,聽到她的哭聲,又不禁停下了腳。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動,何況沈璧君又那麽美麗。
    店夥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莊去瞧瞧,小人就陪姑娘走一趟吧。”
    蕭十一郎正獨自在喝著悶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總是喝不醉。
    這幾天來,他隻覺得自己好像已變了一個人了。
    變得很可笑。
    他本來是個很豪爽、很風趣、很灑脫的人;但這幾天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變得有些婆婆媽媽,別別扭扭。
    “我為什麽不爽爽快快地告訴她,沈家莊已成一片瓦礫,我為什麽定要瞞住她,她受不受刺激,與我又有何關係?”
    蕭十一郎冷笑著,又喝下一杯酒。
    “我與她非親非故,為什麽要多管她的閑事,自討無趣?”
    沈義一來,蕭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也已被小公子收買了,沈家莊既已被焚,他怎麽還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蕭十一郎沒有解釋,是因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這打擊!這幾天來,她所受的打擊的確已非人所能擔當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會發瘋。
    “我如此對她,她至少也該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點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關心她?”
    蕭十一郎覺得自己實在犯不著,他決心以後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慪氣。
    聽到外麵的車馬聲,他知道店夥畢竟還是將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擔起心來:“小公子必定還在暗中窺伺,知道她一個人走,絕對放不過她的!”
    蕭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來,卻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我說過再也不管她的事,為何又替她擔心了?連她的丈夫都不關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麽東西?”
    “隻不過,她的確是醉了,說的話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說的話,醒了時必定會後悔的,我也該原諒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許還是認為我另有企圖,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蕭十一郎時,我的好心更要全變為惡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兩次,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
    我怎能眼看著她落到小公子那種人的手上?”
    蕭十一郎一杯杯地喝著悶酒,心裏充滿了矛盾。
    他的心從來也沒有這麽亂過。
    到最後,他才下了決心!
    “無論她對我怎樣,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迎麵一陣冷風吹過,他隻覺得胸中一陣熱意上湧,忍不住引吭高歌起來,嘹亮的歌聲,震得四麵的窗子都“咯咯”發響。
    一扇扇窗子都打開了,露出了一張張既驚奇、又憤怒的臉,用惺忪的睡眼,瞪著蕭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罵!
    “這人一定是個酒鬼,瘋子!”
    蕭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覺得很可笑。
    因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瘋子。
    “隻要我胸中坦蕩,別人就算將我當瘋子又有何妨?隻要我做得對,又何必去管別人心裏的想法?”
    車馬走得很急。
    破舊的馬車,走在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上,顛動得就像是艘暴風雨中的船。沈璧君卻在車廂中睡著了。
    她夢見那眼睛大大的年輕人正在對她哭,又對著她笑,笑得那麽可怕,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進去後,這人竟忽然變成了連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地從連城璧身上流了出來,流得那麽多,將他自己的人都淹沒了,隻露出一個頭,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瞪著沈璧君,看來是那麽悲傷,那麽痛苦……沈璧君也分不清這究竟是連城璧的眼睛,還是那年輕人的眼睛。
    她怕極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漸漸要被血水淹沒。
    血很冷,冷極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發抖,不停地發抖……她仿佛聽到有個人在說話,聲音本來很遙遠,然後漸漸近了,很近,就像是有個人在她耳旁大叫。
    她忽然醒了過來。
    馬車不知何時已停下。
    車門已開了,風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還在不停地發著抖。
    那店夥正站在車門旁,帶著同情的神色望著她,大聲道:“姑娘醒醒,沈家莊已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著他,仿佛還不能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她隻覺得自己的頭似乎灌滿了鉛,沉重得連抬都抬不起來。
    “沈家莊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夥囁嚅著,道:“這裏就是沈家莊,姑娘是不是要下車……”
    沈璧君笑了,大聲道:“我當然要下車,既已到家了,為什麽不下車?”
    一說起這“家”字,她簡直連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掙紮著往車門外移動,幾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夥趕緊扶住了她,歎道:“其實……姑娘還是莫要下車的好。”
    沈璧君笑道:“為什麽?難道想將我連車子一齊抬進去……”
    她聲音突然凍結,笑聲也凍結。
    她整個人忽然僵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