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十一郎的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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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璧君道:“這麽說,你豈非一點也不孤獨?”
蕭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們呢?都在哪裏?”
蕭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滿了悲憤惡毒之意,無論誰瞧見他這種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慘的往事。
沈璧君隻覺心裏一陣刺痛——在這一刹那間,她忽然覺得蕭十一郎還是個孩子,一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愛護,需要人照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泥沼果然是在流動著的。
前麵果然是陸地。
但沈璧君卻絕未夢想到這地方竟是如此美麗。
千百年前,這裏想必也是一片沼澤,土質自然特別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勢又極低,是以寒風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這苦難的世界中留下一片樂土。
在別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這裏卻正欣欣向榮,在別的地方難以生長的奇花異草,這裏卻滿目皆是。
就連那一道自半山流下來的泉水,都比別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來是最愛幹淨的,但現在她卻忘記了滿身的泥汙,一踏上這塊土地,就似已變得癡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工夫,她就癡癡地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地方,隻怕也唯有你這種人才能找得到。”
蕭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斷了他的話,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發現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樹叢中,還有間小小的木屋,一叢淺紫色的花,從屋頂上長了出來。
她仿佛覺得有些失望,輕歎著道:“原來這裏還有人家。”
蕭十一郎凝注著她,緩緩道:“除了你和我之外,這裏隻怕不會再有別的人了……你也許就是踏上這塊土地的第二個人。”
沈璧君的臉似又有些發紅,輕輕地問道:“你沒有帶別的人來過?”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
沈璧君道:“但那間屋子……”
蕭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蓋的,假如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個家,那屋子也許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我就愛上它了,以後每當我覺得疲倦、覺得厭煩時,我就會到這裏來靜靜地待上一兩個月,每次我離開這裏的時候,都會覺得自己像是已換了個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在這裏多住些時候?為什麽不永遠住下去?”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沈璧君的眼睛裏發著光,又道:“這裏有花果,有清泉,還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個人到了這裏,就什麽事都再也用不著憂慮了,你為什麽不在這裏快快樂樂地過一生,為什麽還要到外麵去惹那些煩惱?”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這也許隻因為我是個天生的賤骨頭。”
他笑得是那麽淒涼,那麽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無論多深的痛苦和煩惱,都比不上“寂寞”那麽難以忍受。
這裏縱然有最美麗的花朵,最鮮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卻也填不滿一個人心裏的空虛和寂寞。
蕭十一郎緩緩道:“所以我總覺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們能做到的事,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聲道:“這隻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條狼若勉強要做人的事,也一定會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麽?”
蕭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錯,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該學人,人為什麽要去學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沒到這裏來,那屋子裏的灰塵一定已經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掃打掃,你……你能走動了麽?”
沈璧君嫣然道:“看來老天無論對人和對狼都同樣公平,我在那泥沼裏泡了半天,現在傷勢也覺得好多了。”
蕭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歡,不妨到那邊泉水下去衝洗衝洗,我就在屋子裏等你。”
“我就在屋子裏等你。”
這自然隻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蕭十一郎說這句話的時候,永遠也不會想到這句話對沈璧君的意義有多麽重大。
沈璧君這一生中,幾乎有大半時間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小的時候,她就常常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待她終年遊俠在外的父母回來,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好幾個月。等著看她父親嚴肅中帶著慈愛的笑容,等著她母親溫柔的擁抱,親切的愛撫……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她沒有等到她的父母,卻等到了兩口棺材。
然後,她漸漸長大,但每天還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來,卻要躺在床上等照顧她的奶媽叫她起來,帶她去見她的祖母請安。
請過安之後,她就要等到午飯時才能見到祖母了,然後再等著晚飯,每天隻有晚飯後那一兩個時辰,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那時她的祖母會讓她坐在腳下的小凳子上,說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給她聽,告訴她一些沈家無敵金針的秘訣,有時還會剝一個枇杷,幾瓣橘子喂到她嘴裏,甚至還會讓她摸摸她那日漸稀疏的白發,滿是皺紋的臉。
隻可惜那段時候永遠那麽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長得愈大,就覺得等待的時候愈多,但那時她等的已和小時不同,也不再那麽盼望晚飯的那段短暫的快樂。
她等的究竟是什麽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她也和世上所有別的女孩子一樣,是在等待著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騎著白馬來接她上花轎。
她比別的女孩子運氣都好,她終於等到了。
連城璧實在是個理想的丈夫,既溫柔,又英俊,而且文武雙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聲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無論誰做了他的妻子,不但應該覺得滿足,而且應該覺得榮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還是在等,常常倚著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滿天下的丈夫回來,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好幾個月……在等待的時候,她心裏總是充滿了恐懼,生怕等回來的不是她那溫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對於“等”的滋味,世上隻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愈深,就愈怕等。
怎奈她這一生中卻偏偏總是在等別人,從來也沒有人等她。
直到現在,現在終於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無論她要在這裏停留多久,無論她在這裏做什麽,隻要她回到那邊的屋子裏,就一定有人在等著她。
雖然那隻不過是間很簡陋的小木屋,雖然那人並不是她的什麽人,但就這份感覺,已使她心裏充滿了安全和溫暖之意。
因為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的,並不是寂寞的。
泉水雖然很冷,但她身上卻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覺。
除了一張木床外,屋子裏幾乎什麽都沒有,顯得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空虛,每次蕭十一郎回到這裏來,開始時也許會覺得很寧靜。
但到了後來,他的心反而更亂了。
他當然還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這屋子看來不像這麽冷清,但他卻並沒有這麽樣做。
因為他知道,屋子裏的空虛雖可以用這些東西填滿,但他心裏的空虛,卻是他自己永遠無法填滿的。
直到現在——這屋子雖然還是和以前同樣的冷清,但他的心,卻已不再空虛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家了。
這是他第一次將這地方當作“家”!
他這才知道“回家”的感覺,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雖然也在等著,但心裏卻很寧靜。
因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屋子裏隻要有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無論這屋子是多麽簡陋都沒關係了,世上隻有女人才能使一間屋子變成一個“家”。
世上也隻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覺到家的溫暖。
所以這世上不能沒有女人。
大多數男人都有種“病”——懶病。
能治好男人這種病的,也隻有女人——他愛的女人。
也不知為了什麽,蕭十一郎忽然變得勤快起來了。
木屋裏開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軟的草墊,甚至連窗戶上都掛起了竹簾子。
雖然蕭十一郎並不住在這屋子裏,每天晚上,他還是睡在外麵的石岩上,但他卻還是認為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將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有了個家。
現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了鮮花。
吃飯的時候已有了杯、盤、碗、盞,除了那四時不斷的鮮果外,有時甚至還會有一味煎魚,一盤烤得很好的兔肉,一杯用草莓或是葡萄釀成的酒,雖然沒有鹽,但他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蕭十一郎有雙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一塊木頭,到了他手裏,很快就會變成一隻很漂亮的花瓶、一個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魚、草叢中的兔,隻要他願意,立刻就會變成他們的晚餐,沈璧君用細草編成的桌布,使得他們的晚餐看來更豐富。
他們的傷,也好得很快。
這固然是因為泥沼中有種神奇的力量,但情感的力量卻更神奇、更偉大;世上所有的奇跡,都是這種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蕭十一郎張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沈璧君正將一張細草編成的“被”輕輕蓋在他身上。
看到他張開眼睛,她的臉就紅了,垂下頭道:“晚上的露水很重,還是涼得很……”
蕭十一郎瞧著她,似已忘了說話。
沈璧君頭垂得更低,道:“你為什麽不再蓋間屋子?否則你在外麵受著風露,我卻住在你的屋子裏,又怎能安心?”
於是蕭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來的那間小木屋旁又搭起了屋架……人,其實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麽聰明,往往會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這種幸福是否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