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蕭十一郎的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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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這裏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窮山絕壑,雖然四麵都瞧不到一樣有生命之物,雖然她的人還浸在又髒又臭的泥水中,雖然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雖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這絕壑,但沈璧君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如此開心、如此興奮過。
    因為她知道蕭十一郎必定也還沒有死!
    她本來幾乎已忍不住要大聲呼喚起來,但一想小公子可能還在上麵聽著,就隻有閉住了嘴。
    她隻有在心裏呼喚:“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你在哪裏?”
    隻要還能看到蕭十一郎,所有的犧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可忍受了。
    她掙紮著,劃動手腳,想將頭抬高些。
    她確信蕭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隻要能看到他,她就不會再覺得寂寞、絕望、無助……誰知她不動還好些,這一動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濃而黏,表麵有種張力,所以她雖然從那麽高的地方跌下來,也並沒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現在她一掙紮,泥沼中就仿佛有種可怕的力量在將她往下拖,她掙紮得愈厲害,陷落得愈快。
    忽然間,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難起來,濃而黏的泥水就像是一雙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隻要再往下陷落一兩寸,口鼻就也要陷入泥沼中。
    現在她就算還想呼喊,也喊不出聲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隻知道那最多也隻不過是片刻間的事了。
    她本已決心想死的,現在卻全心全意地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說不定就能再見蕭十一郎一麵。
    “但見不見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我知道並沒有害死他,隻要他還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靜靜問心無愧地死在這裏,上天已算對我不薄,我還求什麽?”
    到現在,她才想起連城璧。
    但她知道連城璧一定會照顧自己的,無論有沒有她,連城璧都會同樣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榮,活得很好。
    她當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
    大多數女人都會將孩子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這是母性,也正是女性的榮光,人類的生命也正因為這緣故才能永遠延續。
    但孩子若還沒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對自己還沒有生出來的孩子,絕不會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愛心。
    因為這時她的母性還未完全被引發。
    這是人性。
    母性是完美的,至高無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計利害、不顧一切,也絕不要求任何代價。
    但人性卻是有弱點的。
    沈璧君閉上了眼睛……一個人若真能安安心心、平平靜靜地死,有時的確比活著還幸運,這世界上,真能死而無憾的人並不多。
    沈璧君也並不是不想活了,隻不過她知道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這是絕地,她已陷入絕境,已完全絕望。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是蕭十一郎的聲音:“不要動,千萬不能動。”
    這聲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
    沈璧君狂喜著,忍不住想扭過頭去瞧他一眼。
    但蕭十一郎已接著道:“也千萬不要轉頭來看我,盡量將自己放鬆,全身都放鬆,就好像你現在正躺在一張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親的懷裏,完全無憂無慮,什麽都不要去想,絕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聲音中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來,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輕輕歎了口氣,道:“我能說話麽?”
    蕭十一郎道:“要說得很輕、很慢,我能聽得到的。”
    這聲音更近了。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動,也可以放鬆自己,但卻沒有法子不想。”
    蕭十一郎道:“想什麽?”
    沈璧君道:“我在想,假如我們動一動就會陷下去,豈非要永遠被困死在這裏?你難道也想不出法子脫身?”
    蕭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聲道:“隻要你有法子能脫身,我就安心了,我無論怎麽樣都沒關係。”
    她這句話還未說完,就瞧見了蕭十一郎那雙發亮的眼睛。
    這本是雙倔強而冷酷的眼睛,有時雖然也會帶著些調皮的神色,帶著些譏誚的笑意,卻從來沒有露出過任何一種情感。
    現在這雙眼睛裏卻充滿了喜悅、欣慰、感激……沈璧君的臉紅了。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瞧蕭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見他,她隻怕就不會有這種勇氣。
    但現在蕭十一郎卻距離她這麽近。
    她幾乎已能感覺到蕭十一郎的呼吸。
    蕭十一郎也避開了她的目光,道:“你本來看不到我的,現在卻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蕭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沒有動過,否則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沒有動,又怎會移動到這裏來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蕭十一郎道:“這泥沼看來雖是死的,其實卻一直在流動著,隻不過流動得很慢、很慢,所以我們才感覺不出。”
    他接著道:“就因為我完全沒有動,所以才會隨著泥沼的流動漂了過來,若是一掙紮,就隻會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這裏。”
    沈璧君沒有說話。
    但她的心裏卻在暗自慶幸:“若是我也沒有掙紮,也隨著泥沼在往前流動,我現在怎會看到你?”
    蕭十一郎道:“前麵不遠,就是陸地,隻要我們能忍耐到那裏,就得救了……那也用不著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轉了過來,凝注著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著他的眼睛。
    她還是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睛卻仿佛在說:“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從眼睛裏說出的話,也正是自心底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眼睛既瞧不見,耳朵更無法聽到。
    能聽到這種聲音的人並不多。
    這種聲音也是用“心”來聽的。
    蕭十一郎卻聽到了。
    過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我錯了。”
    蕭十一郎道:“什麽事錯了?”
    沈璧君道:“我本來以為天道不公,常常會故意作踐世人,現在才知道,老天畢竟是有眼睛的。”
    蕭十一郎緩緩道:“不錯,所以一個人無論做什麽事時,都不能忘記天上有雙眼睛隨時隨地都在瞧著你。”
    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生命,天地間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誰也感覺不出它在流動。
    “它真能將我們帶到陸地上去麽?”
    沈璧君並沒有問,也不著急。
    她的心很平靜,此時,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滿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隻怕蕭十一郎這雙發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隻怕蕭十一郎感覺出她的心愈跳愈快,呼吸愈來愈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話來說。
    但說什麽呢?
    蕭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這次是誰救了我們?”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發覺蕭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蕭十一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誰?”
    蕭十一郎道:“是狼。”
    隻有在這一瞬間,他目光仿佛是瞧著很遠的地方,緩緩接著道:“我第一次到這裏來,就是狼帶我來的。”
    沈璧君道:“我聽你說過那故事。”
    蕭十一郎道:“是狼告訴我,這泥沼中有種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人的傷勢,是狼教我學會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輕歎道:“要學會這兩個字,隻怕很不容易。”
    蕭十一郎道:“但一個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獨,忍受寂寞,忍受輕視,忍受痛苦,隻有從忍耐中才能尋得快樂。”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聲道:“你好像從狼那裏學會了很多事?”
    蕭十一郎道:“不錯,所以我有時非但覺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蕭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獨的動物,為了求生,有時雖然會結伴去尋找食物,但吃飽之後,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難道就因為它們喜歡孤獨,才尊敬它們?”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它們比人能忍受孤獨,所以它們也比人忠實。”
    沈璧君道:“忠實?”
    用“忠實”兩字來形容狼,她實在聞所未聞。
    蕭十一郎道:“隻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實的配偶,一夫一妻,活著時從不分離,公狼若死了,母狼寧可孤獨至死,也不會另尋伴侶,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絕不會另結新歡。”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種尖銳的譏誚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幾個忠於自己妻子的丈夫?拋棄發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爾出現一個能為丈夫守節的寡婦,就要大肆宣揚,卻不知每條母狼都有資格立個貞節牌坊的。”
    沈璧君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又道:“世上最親密的,莫過於夫妻,若對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實,對別人更不必說了,你說狼是不是比人忠實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時會吃狼的。”
    蕭十一郎道:“人呢?人難道就不吃人麽?”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狼隻有在饑餓難耐,萬不得已時,才會吃自己的同類,但人吃得很飽時,也會自相殘殺。”
    沈璧君歎了口氣,道:“你對狼的確知道得很多,但對人卻知道得太少了。”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實的,也有可愛的,而且善良的人永遠比惡人多,隻要你去接近他們,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他可愛的一麵,並非像你想象中那麽可惡。”
    蕭十一郎也不說話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難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樣,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話來說?
    難道他想用這些話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為什麽隻喜歡說狼?為什麽不說說你自己?”
    蕭十一郎道:“我?我有什麽好說的!”
    沈璧君道:“譬如說,你為什麽會叫蕭十一郎?難道你還有十個哥哥姐姐?”
    蕭十一郎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