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務員考試全市第二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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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大街上,赤裸裸的陽光從雲層俯衝而下,將大地籠罩。汗水將侯衛東的前胸後背全都打濕了,似乎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客車緩緩開出沙州汽車站,侯衛東緊緊盯著窗外,幻想著小佳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街道上,向著自己微笑,朝自己揮手。結果很失望,街上人來人往,卻不見小佳熟悉的身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當沙州市完全消失在一片陽光中,一句熟悉的詩句,從心底深處跳將出來。
    侯衛東隻覺心中空蕩蕩無處著力。
    原本想借宿
    客車行走於大道上,漸漸地,沙州市的痕跡淡了,不時出現益楊縣的標語。
    下了客車,踏上了益楊熟悉的大街。侯衛東忽然發現,從沙州學院畢業以後,他在益楊就失去了立身之地。在學院之時,侯衛東和其他同學經常嘲笑沙州學院。可是離開了沙州學院給予的小床和課桌,他才發現益楊縣竟然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這是一個城市最現實和最無情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的原因。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千百年的古訓樸實而深刻。
    侯衛東在街道上茫然走了一會兒。四年時間,侯衛東陪著小佳將益楊大街小巷逛得十分熟悉,這裏許多地方都能牽出他對小佳的回憶。以前常嘲笑小佳對逛街的癡迷,如今小佳遠在沙州,就算想陪她逛街也不可得。
    益楊大街上,很多商場都在放著同一首歌:“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愛情隻能有一個結果,我深深知道那絕對不是我……”這首歌,侯衛東也聽過很多遍,當時覺得平常。可是今天,他仿佛被點了穴道一般,靜靜地站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充滿憂傷地聽著童安格溫柔成熟的歌聲。
    很久,他才從歌聲中清醒過來。
    在益楊,最熟的人算是同一寢室住了四年的劉坤。在寢室裏,侯衛東和蔣大力時常廝混在一起,關係最鐵。與劉坤的關係相對就要差一些,不過兩人亦沒有衝突,關係還行。
    劉坤是寢室裏的獨行客,生活得很自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拿著梳子慢慢地梳理頭發;每天晚上熄燈以後,男生寢室通常都要講一些黃色話題,這個時候,他發言最為積極,常常語出驚人。
    班上有一個女孩,長得實在有些醜。俗話說醜人多怪,這個女孩性格也格外古怪。一天晚上夜談時間,劉坤突發感歎:“她長得這麽醜,脾氣又怪,肯定嫁不出去,下麵長期無人使用,說不定會生鏽。”
    此語一出,生鏽成了對醜女的代稱。比如在公共場合看見一個女孩長得不怎麽樣,法政係的男生會說:“這個女孩子長得很生鏽。”延伸出來,看到漂亮女生,就會一齊感歎:“真是光滑。”
    劉坤是沙州學院“生鏽”與“光滑”文化的創造者。可是這位口中英雄,在交女朋友上卻總是陰差陽錯。每到周五,他把頭發梳成周潤發式大背頭,到學院的三個舞廳晃來晃去。晃了四年,畢業之時還是光棍一條。
    分手時,大家互相留了家庭住址,侯衛東很輕易地找到了縣政府家屬院。院內綠樹成蔭,裏麵的住戶全是益楊縣黨政機關幹部,俗稱為“二縣府”。守門的大爺聽說是找六幢的劉坤家,態度立刻好了起來,道:“劉部長家就順著這條道走,六幢一單元五號,好找得很。”
    開門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她長相並不是特別漂亮。最大的特點是“白”,皮膚潔白而細膩,極有光澤,憑空給她增添了許多韻味。女子挺有禮貌地問道:“你找誰?”這女子相貌與劉坤有八分相似,特別是皮膚和劉坤如出一轍。隻是這等皮膚長在女子臉上,可以稱為嫵媚,而長在男子臉上,稍不留意,便被稱為小白臉。
    侯衛東知道劉坤有一個姐姐在銀行上班,眼前這個女子肯定是劉坤的姐姐,彬彬有禮地道:“劉姐,你好,我是劉坤的同學侯衛東。”
    那女子正是劉坤的姐姐劉莉,她聽說過侯衛東的名字,便對著屋內喊了一聲:“劉坤,侯衛東找你。”
    屋內響起了一陣踢踏的拖鞋聲,劉坤從裏屋走了出來。他在家裏穿了一件短襯衫,頭發似乎還有些摩絲,顯得又光又亮。他驚奇地道:“侯衛東,你今天不是到沙州去了?”
    侯衛東不想將他的狼狽事告訴劉坤,道:“我明天想到人事局去一趟,看分配方案定下來沒有。”
    劉坤站在門口,道:“應該沒有這麽快,聽說要7月中旬才有結果。你不是要去見小佳的爸爸媽媽嗎?是不是他們不同意你們的事情?”
    “工作沒有落實,哪裏有心情去談這些事情?”
    1993年7月1日,對於侯衛東來說是一個難以忘記的日子。上門相親被拒,從沙州市到益楊縣走了一個來回,整整坐了六個多小時的汽車,讓他臉上竟有了淡淡的風沙之色。
    對於劉坤來說,7月1日是舒適的一天。他坐著小車從沙州學院出來,中午被爸爸的同事請去吃了一頓大餐。晚上一家人又出去吃了一頓,慶祝他從沙州學院畢業。
    兩相比較,劉坤顯得頗為滋潤。
    進大學之初,由於父親是益楊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劉坤到校時有著很強的優越感。不久以後,他的優越感就被侯衛東的光芒所粉碎。侯衛東在學院拿過四次一等獎學金;是院、係兩級學生會幹部;是為數極少的學生黨員;還將生物係係花張小佳追求到手。這些輝煌使劉坤的心情黯淡了四年。
    大學畢業以後,劉坤的優越感再一次回來了。
    劉莉在屋內道:“你們兩人怎麽在門口站著說話,進來坐。”
    劉莉家是三室一廳,客廳還兼飯廳的功能,足足有三十個平方。侯衛東見識過小佳客廳裏的狹窄,見到這個大大的客廳,暗道:“沙州有什麽了不起,一家人還不是那樣擠在一起!”
    “喝茶,這是青林鎮茶場送來的好茶,五十塊錢一兩。”劉坤遞給了侯衛東一個白色細瓷茶杯,便坐回沙發上。他把電視打開,隨意地“叭叭”按著遙控,有一句無一句與侯衛東聊著天。
    侯衛東內心深處覺得劉坤不如自己優秀,他們兩人的交往中,侯衛東心理上隱隱占著優勢。今天劉坤不冷不熱的表現,讓他覺得很是別扭。
    電視是一些很無聊的廣告,不痛不癢,不鹹不淡。
    劉莉從冰箱裏拿出一塊西瓜,切成巴掌大的薄片,插了一些牙簽,對侯衛東友好地道:“請吃西瓜。”
    劉坤道:“這是金灘鎮送過來的,新二號瓜,味道很不錯的。”
    侯衛東不願意在劉坤麵前顯得太拘束。他用牙簽穿了一片,對劉莉道:“謝謝劉姐。”
    “不要太客氣了。”劉莉搶過劉坤手中的遙控板,按了幾下,電視裏就傳出了《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歌:“千年等一回……”她優雅地蹺著二郎腿,小腿跟著電視裏的歌聲輕輕地抖著。看了一會兒電視,隨口問侯衛東:“你分到哪裏?”
    益楊黨政幹部考試有十個名額,結果有三百多應屆畢業生參加考試。侯衛東考了第二名,成績相當不錯。他盡量平淡地道:“我參加了益楊黨政幹部考試,明天準備到人事局報到。”
    劉莉很熟悉這次縣裏黨政幹部考試,聽到侯衛東考上了,有些意外地看了劉坤一眼,“侯衛東考上了,怎麽沒有聽到你說過?”
    劉坤沒有回答,專心地啃西瓜。
    劉莉言猶未盡,道:“一個班的同學,侯衛東考入前十名,你才考一百六十名,真不知道你在學院學了些啥子!”
    劉坤剛才在裝深沉,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不高興地道:“我不想到鄉鎮去工作,成天跟農民打交道,又髒又臭。”
    劉莉反駁道:“爸爸在鄉鎮幹了十多年,什麽時候聞到過他身上的臭味?當年全家在鄉鎮的時候,你天天在山坡上跑,和農村小孩一樣。現在進了城就忘了本,看不起鄉鎮了?”
    “這次黨政考試前十名,已經進入了組織部的梯隊,多少人都想進入。劉坤你不要說大話,明明沒有考好,還要找客觀原因,以後工作了,要腳踏實地的,好好向侯衛東學習。”
    劉莉屬於伶牙俐齒的女孩,和弟弟爭論起來,就如機關槍一樣響個不停。兩人又爭了幾句,劉坤漸漸紅了臉,如鬥雞一樣,眼看著就要發作了。
    姐弟倆的爭執,讓侯衛東很是尷尬。
    這時,傳來了門鎖的響聲,走進來一對中年夫婦。中年男子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身穿白短袖,不胖不瘦,臉色黝黑,很是幹練。而中年女子皮膚很白,頭發燙成大波浪,這是益楊當前最流行的發式。
    劉坤的爸爸是縣委宣傳部長劉軍,他為人挺謙和,見屋裏有客人,一邊換鞋子,一邊問道:“你是劉坤的同學?”
    侯衛東連忙道:“劉叔叔,你好,我是劉坤的同學侯衛東。”
    劉莉嘴快,道:“侯衛東也參加了黨政選拔考試,考得不錯,進入了前十名。”
    劉軍臉色沉了下來,指著劉坤道:“你搞什麽名堂,才考一百六十名,真是給我丟臉!”
    劉坤臉色極為難看,道:“爸,我好歹也考上了大學,怎麽給你丟臉了?柳叔叔的兒子還不如我,當了幾年兵,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劉莉接口道:“當兵又怎樣了,我看著順眼。”柳明楊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他的兒子柳江濤和劉莉一班,成績一般,高中畢業就參軍入伍,退伍後分到了縣建委。兩人如今已確立了戀愛關係。劉坤話鋒直指柳江濤,劉莉自然不同意。
    劉軍又問:“你考了多少名?”
    “第二名。”
    “嗯,不錯。”
    劉坤媽媽換了鞋子,走到客廳。她保養得極好,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用牙簽挑起一片西瓜,自顧自地吃了兩塊,才對劉軍道:“讓你早點回來,就知道喝酒,看嘛,白娘子都演半集了。”
    劉軍繼續親切地和侯衛東談話:“你到哪個鎮落實沒有?鄉鎮很艱苦,要有心理準備,特別是青林、吳灘等鎮,距離遠,交通不便,工作任務很重。”
    侯衛東對鄉鎮生活根本沒有概念,道:“參加考試時就明確了要到鄉鎮鍛煉,既然下鄉鎮,條件肯定就沒有城裏好。”
    劉坤媽媽不以為然地道:“小坤沒有考上,也是一件好事,分到了鄉鎮,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調回。若是分到青林和吳灘,進趟城要坐兩三個小時,到時哭都來不及。”她說這話時,充滿了居高臨下之態,沒有考慮到侯衛東的感受。
    “話不能這樣說,鄉鎮鍛煉人,縣上的領導哪一位沒有在鄉鎮當過一把手?”劉軍鼓勵道:“侯衛東到了鎮上要好好幹,組織上對你們這一批幹部寄予了厚望。這也是沙州曆史上第一次公開選拔後備幹部,以前沒有,以後也難說,要珍惜這個機會。”
    “到了鄉鎮,能否回來說不定,我家小坤不稀罕。”劉坤媽媽極為護短,聽說侯衛東考了全縣第二名,她心中沒來由就有些不滿,句句話都說給侯衛東聽。
    劉坤媽媽毫不留情麵的話,就如鞭子抽在侯衛東臉上。
    坐了一會兒,侯衛東起身告辭。他剛剛從學院畢業,還沒有住旅館的習慣,找到劉坤,其實是想在他家住一晚上。可是見到劉坤家人之後,便打消了住在劉坤家的想法,決定去住旅館。
    劉坤穿著一雙拖鞋送到了“二縣府”大院。
    到了院門口,劉坤停了下來,道:“畢業以後,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見麵了。今晚就住在我這裏,我們哥倆好好聊聊。”
    侯衛東道:“我哥出差到益楊來辦案子,約好了等一會兒見麵。我們以後都在益楊工作,不愁沒有機會見麵。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如果真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分配結果出來以後,跟我聯係。”劉坤突然神秘地道,“給你說一個事,這事情你要保密,不要給任何人說。我的工作已經落實了,分在縣政府辦公室。以後你到了鄉鎮,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給我說。”
    路燈透過樹葉,一些斑點落在了劉坤的臉上,一團黑,一團亮。侯衛東忽然對劉坤產生了一種陌生感。離開了學校,劉坤身上多出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優越感。這個優越感在學院之時深藏在內心深處,條件一旦成熟,不知不覺就溜了出來。
    走出了“二縣府”大院,侯衛東一直沒有回頭,等拐了一個彎,他才飛快地回過頭去。二縣府已經隱入黑夜之中,就如一個黑沉沉的怪獸。
    侯衛東坐車到了沙州學院招待所,睡在熟悉的環境,他躁動不安的心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夜,無夢。
    初識機關作風
    益楊縣人事局在縣政府三樓。在沙州學院讀書之時,侯衛東哪裏瞧得起小小的縣政府。可是真的走到了縣政府大院,四方形的灰色建築、紅色的國徽、飄揚的紅旗,讓他心裏一點底氣都沒有,口也有些發幹。
    “人死卵朝天,都是人,我怕什麽!”給自己打了氣,侯衛東抬頭挺胸朝縣政府走去。走到門衛處,他眼都沒有朝那邊望一下。守門的保衛有三個,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他們沒有理睬侯衛東。跟在侯衛東身後不遠是兩位穿著老舊、神情猶豫的中年人。他們剛走到門口,一位門衛便走了出來,用嚴厲的聲音道:“你們找誰?先在這裏登記。”
    侯衛東回頭看了一眼,兩位中年人已經乖乖地站在保衛室的門口,如同等著受審的犯人。到了三樓人事局,侯衛東看著一排辦公室,顯得有些迷惑。他觀察了一會兒,來到寫著“辦公室”的房間,走了進去。
    局辦公室有兩張桌子,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位年輕人。從氣質來看,侯衛東估計他也是這兩年的畢業生。另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同誌,挺認真地看著報紙。
    幾個辦事的都集中在年輕人桌子前,年輕人一邊問話一邊在紙上寫著什麽。侯衛東見年輕人一時完不成,來到了女同誌的桌前,問道:“同誌,問一個事。”那個女同誌頭都沒有抬,仍然盯著報紙。
    “畢業生分配的事情,請問找哪位同誌?”侯衛東又問了一句。那位女同誌把報紙翻過來又看了一下,這才抬起頭,用手指了指年輕人,道:“你問他,這事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