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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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
    鑒於跟勞埃德先生的談話,以及前麵提到的阿博特和蓓茜之間的議論,我可以相信日子會變得好起來。我偷偷地盼望著,等待著,希望不長時間就會有一種變化,可事情卻遲遲沒有發生,幾天,幾個星期過去了,我的病已全好了。可我朝也盼暮也盼的事情卻再也沒有被提過,有時,裏德太太會用一種嚴厲的眼光看著我,卻不說一句話。自從我生了病,她劃了一條很清楚的界限隔在我和她的孩子之間:另外找了一間房子讓我一個人睡,讓我一個人吃飯,天天呆在育兒室,而我的表兄表姐卻可以在客廳活動,她一句也不說有關我進學校的事,我出於本能地相信,讓我和她在同一個房子裏生活,她是不能再容忍了。因為每當她一看到我,眼裏就會顯現出一種比以往還深的極度厭惡。
    喬治娜和伊麗莎盡量少和我說話,顯然是在按命令去做。每次見到我,約翰就會做個怪相,用舌頭鼓鼓腮幫。甚至有一次想給我一點顏色,可我馬上反臉迎擊,激動得如同上次被招惹的不顧體麵,滿腹仇恨和拚死反抗的情緒一樣,他於是覺得最好還是住手,就一邊罵著一邊跑開了,還發誓說我要打爛他的鼻子。說真的,我是對準了他那副容貌,想用我拳頭痛快地狠揍他一拳;並且當我看要麽是這個,要麽是我的神氣把他嚇破膽的時候,我好想乘勝追擊,可惜的是,他已經逃到他母親身邊了。我聽見他在大講“那個不知羞恥的簡愛如何像隻瘋貓似的向他直撲過來”,還哭哭啼啼的,可他被嚴厲地喝止了。
    “約翰,別在我麵前講她。她這個人不值得計較,我告訴過你別去走近她。我不願你們去跟她來往,不管是你,還是你的姐妹。”
    聽到這兒,我撲出身子,從樓梯欄杆上,沒有一點兒思考的脫口喊道:
    “跟我打交道,他們才不配呢!”
    一聽到這樣無法無天的奇怪宣言,盡管裏德太太是個相當肥胖的女人,還是馬上利索地跑上樓來,將我拖進育兒室,像陣風似的,她一下把我推倒在我的小床邊上,厲聲說,再多說半個字,看我怎麽整治你。“裏德舅舅會怎麽跟你說的?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幾乎是在無意間我問出了這句話,為什麽是無意間呢,是因為未經意誌的認可,我的舌頭就自動吐出字來。
    “什麽?”裏德太太的聲音很小,灰色的眼睛,平時很冷漠平靜,可現在卻被一種近乎恐懼的神情弄得有點茫然不知所措。抓住我胳膊的手縮了回去,她兩眼直瞪著我,仿佛一點兒也搞不懂我到底是個孩子呢還是個魔鬼。這下我隻有硬著頭皮繼續了。
    “裏德舅舅正在天上,他看得見你想什麽幹什麽,爸和媽也看得見,你怎麽整整關了我一天,怎麽一直想讓我死掉,他們都知道。”
    很快裏德太太又回過神來,她死命地抓住我晃啊晃啊,左右開弓地打我的耳光,然後就走了,一言不發。整整一個小時,蓓茜用訓誡彌補了這個缺漏,她說我的確是人家撫養過的孩子中最賴皮、最任性的一個,非常振振有辭。我也有點兒相信她的話來了,說實話那時我隻覺得陣陣難受的情緒,在心裏翻騰著。十一月、十二月和半個正月相繼過去了,蓋茨裏德像往常一樣在聖誕節和新年的歡樂氣氛中度過了。開各種的宴會和晚會,交換禮物。不用說,我一概被排除在各種享樂之外。眼睜睜看著伊麗莎和喬治娜每日盛裝打扮,看她們穿著薄麻紗長衣,紮著紅色的發帶,精心地在頭上做了卷發下樓到客廳去。但我惟一的樂趣,是開始傾聽樓下鋼琴和豎琴的演奏,傭人們的進進出出,上茶點時玻璃杯和瓷器的相互碰撞聲,從一開一閉的客廳門陸續傳來的低低交談聲。當我開始厭倦這一切時,我會離開樓梯口,回到冷清而寂寞的育兒室裏去。在那兒,我並不覺得苦惱,雖然有一些傷感。
    說句實話,即使在熱鬧場合,也很少有人注意我,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想去。而且隻要蓓茜可以和善些,快樂的事情反而是和她安靜地度過一個晚上,而不是到擠滿太太先生們的屋子裏去挨裏德太太的白眼。可惜一伺候完那兩位小姐的穿著打扮,蓓茜總是立刻去那些熱鬧的地方,並且經常把蠟燭一起帶走。我隻好坐在那兒,膝頭上抱著那個玩具娃娃,直坐到火漸漸弱下去之後,偶爾四下望望,以便確信不會有一些可怕的東西出現在這間房子裏。等到餘燼隻剩下一點點的暗紅色,我急忙脫掉衣服,拚命解開那些帶子和扣子,去我的小床上躲避寒冷和黑暗。我的洋娃娃總是被我帶到床上。人總得有點什麽去愛,既然沒有什麽更珍貴的東西, 我隻能從珍愛一個非常寒酸、就如同叫化子似的日本木偶中找到,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有些不明白,那時候我是多麽地真心疼愛著這個小小的木偶,真有些可笑,並且還差點兒相信它是活的,而且可以去感覺。如果不把它揣在我的睡衣裏,我是睡不著的。
    一旦它完全溫暖地躺在那兒,我就會很開心,並且深深地相信它也一樣開心。我等待著客人離開,等著聽蓓茜上樓的腳步聲時,時間過得似乎很慢。有些時候,她會抽時間上樓一次來找她的頂針,要麽是剪刀,或者說不定給我拿來作晚餐吃的東西:一個小甜麵包或一塊奶酪餅。這個時候她會坐在床邊看著我吃。我吃完了,她會吻我兩次,替我塞緊被子,並且說:“簡小姐,晚安。”每當蓓茜如此和氣時,我真的以為她是世界上最好、 最漂亮、最親善的人。我真希望她永遠這麽歡樂、和氣,而不是把我推來推去,或者罵罵咧咧,總是讓我做這做那,就像往常一樣。現在回想起來,蓓茜·李文一定是個很有天賦的姑娘,因為她幹什麽都很麻利,而且講故事的才能特別出色。我這麽認為是根據她在育兒室裏給我講過的那些童話留下的印象,她長得不錯,挺漂亮的,如果我的記憶對她的麵容和身材沒有錯的話。她是個年輕婦人,身材苗條,黑頭發,黑眼睛,五官端正,皮膚健康幹淨。不過她有急躁任性的脾氣,原則性和正義感不強。不管這些,和別的蓋茨裏德府的人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她。
    那天是一月十五日,早上大概九點鍾左右,蓓茜下樓去吃早飯了,我的那幾個表兄表姐還沒有被叫到他們的媽媽那兒去。伊麗莎剛戴好帽子,穿上去園子裏時用的暖和外套,準備去喂那一群雞,這樁活兒她很喜歡,她很喜歡把雞蛋賣給管家,攢起賣來的錢。她生性喜歡做交易,而且好攢錢。這從買賣雞蛋和小雞上表現出來,也同樣顯現在賣花株、花種和插條給管園子的花匠,她拚命地討價還價。花匠曾從裏德太太那裏得到命令,隻要賣出的東西是小姐花壇上種出的,想賣多少花匠都得買下來。而伊麗莎是肯賣她剪下的頭發的,隻要能賣好的價錢。至於她的錢,她先用破布和舊卷發紙包起來,在偏僻的角落裏分別藏著。可是有女仆發現了幾處寶藏。伊麗莎太害怕丟掉她的財富了,隻好同意讓她的母親收存,不過得收取數額很大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利息。每個季度她索取利息一次,並按期在帳上一分不差地記上。
    一張高腳凳子上坐著喬治娜,對著鏡子在梳理頭發,她在自己的卷發上插上一些假花和舊羽毛,這些東西是在一隻大抽屜裏找到的,數量很多。我在整理自己的床,蓓茜嚴格地吩咐我一定在她回來前整理好(因為現在,蓓茜常常支使我當保姆使用,收拾房間,擦椅子諸如此類),在鋪好床鋪,疊好我的睡衣以後,我走到窗口的椅子跟前,準備收拾擱在那兒的圖畫書和玩具、家具,它們被零零散散地放在地上。喬治娜突然命令我不準去碰她的東西(因為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巧的杯子和碟子都是屬於她的),我馬上停了下來。隨後,對著窗戶斑駁形狀的霜花我哈了哈氣,因為沒別的事做,於是在玻璃上哈出一塊透光的地方,以便從這兒眺望庭園,它在寒冷統治下,一切都冷靜得像僵化了似的。
    門房和馬車道從這窗戶裏可以看見,我剛哈化了一塊兒蒙住了玻璃的銀白色的冰花,這樣可以望得見外麵。隻見大門打開,駛進了一輛馬車。它沿著車道駛過來,我並沒在意。反正有很多馬車駛進蓋茨裏德,卻從來沒有見到從中走出一個和我有什麽關係的客人。既然我和這一切沒有關係。很快另一幅更有意思的景色吸引了我無著落的注意力,那是一隻小知更鳥,餓壞了,飛到靠牆的櫻桃樹的枯枝上,啾啾地叫著。桌子上正放著我早飯吃剩下的牛奶和麵包,我弄開一小塊麵包,推開窗戶,正準備把碎屑放在窗台上,蓓茜忽然跑到樓梯上進入了育兒室。
    “快把圍裙脫掉,簡小姐,你還在那兒做什麽呢?今早你洗臉和手了嗎?”
    回答之前,我又推了一下窗扇,因為我希望麵包會被鳥兒吃掉。推開了一點兒窗扇,在窗台和櫻桃樹枝上,我撒了些麵包屑,這才關上窗戶回答說:
    “還沒呢,我剛剛打掃完屋子,蓓茜。”
    “粗心,難養的孩子!這會兒你又在做什麽呢?似乎在做淘氣的一種事,看你臉紅紅的。剛剛開窗戶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