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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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1)
    在下午的某個時刻,我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牆上映出了西沉夕陽的紅燦燦的霞光,已是日落時分了。“我該怎麽辦?”我不由得問自己。“馬上離開桑菲爾德”,心中的一個聲音立刻答道,答得如此迅速,如此堅決。我驚恐地捂住耳朵,我說,我受不了這個決定。“我不是愛德華?羅切斯特的新娘,這在我所有的苦痛中實在不是什麽大事。”我對自己說道。“做了一個美好的夢,醒來卻發現夢中的一切都是空虛和徒勞的,這我也能忍受得住。可是要我果斷地、堅決地、徹底地離開他,我辦不到,我受不了。”可是另一個聲音在內心堅定地斷言我能做到,並且說我隻能也必須這樣辦。我與我自己鬥爭著。我可以是一個弱者,這樣,我就不必走上那條苦難的、可怕的道路。“天良”變得專橫,它扼住愛情的喉嚨,辱罵她說她還隻是剛剛把她那漂亮的小腳伸入泥潭,並且發誓說他會用鐵臂把她按到深不見底的痛苦的深淵裏去。“那麽,把我拖走吧。”我喊道,“讓別人來幫助我吧。”“不,沒有人會來幫你,你得靠你自己。
    你要摳出你自己的右眼,砍斷你自己的右手,用你的心作為祭品,而由你,教師,來把它刺穿。”我嚇壞了。我突然地站了起來。我被這殘酷的裁判嚇壞了。那是一種怎樣可怕的聲音啊。我餓了。我頭發暈。我才想起一整天我沒吃一丁點兒飯,也沒沾一滴點兒飲料。我早餐一點兒也沒吃。我心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我呆在這兒這麽久,竟沒有一個人來問候我,沒有誰請我下樓去。甚至小阿黛爾也不過來敲一敲門,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曾找過我。“被命運遺棄的人,朋友們也往往會把他們忘掉。”我低聲喃喃道。我拉開門閂,走了出去。我全身晃悠,兩眼發黑。我被一個障礙物絆倒了,但卻由一隻伸出來的胳膊接住了,所以沒倒在地上。我定神一看,竟是羅切斯特先生,他坐在擺放在我房門前的一把椅子上。“你終於願意出來了。”他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我一直仔細地聽著,想聽到一點兒動靜,想聽到一聲哭泣,可是什麽也沒有。再過五分鍾,我就會像個窮賊那樣撬鎖闖進去了,要是還是那麽寂靜可怕的話。這麽說你是在躲我,你隻讓你一個人在屋子裏傷心落淚?你為什麽不大罵我一頓,我倒寧願你那樣。
    你是個熱情的人,我準備了你大鬧一場。嚎啕大哭,淚如泉湧,隻是我會用我的胸口來承接。可是現在卻由毫無知覺的地板和你濕透的手帕承受了。不過我猜錯了。你根本就沒哭。我看到蒼白如紙的臉和茫然無神的眼睛,但卻沒有一絲淚痕。我說,一定是你的心在滴血吧?“唉,連一句責罵的話都沒有嗎,簡?沒有傷人的、尖刻的一句話嗎?沒有傷害感情,激憤惱怒的一句話?你隻是靜靜地坐在我扶你下來的地方,漠然地、疲乏地看著我。“簡,我從來沒有打算要這樣傷害你。要是有那麽一個人,養了一頭比他女兒還親的小母羊,吃著他手裏的麵包,喝著他杯中的水,躺在他的懷中,可他卻不小心把她宰了。他的悔恨也超不過我悔恨。你肯饒恕我嗎?”讀者啊!我那時那刻就完全原諒了他。他的悔恨深深地在眼中流露,他的同情誠懇地在語氣中透出,他的男子漢氣概,他的忠貞不渝的對愛情的信念,全在他的神態語言中。我完完全全原諒了他。但隻在內心深處,不曾形成語言,不曾流露於臉上。“我是一個無賴,你知道嗎?簡。”不一會兒,他看出我仍緊閉雙唇,不想答言,隻得可憐巴巴地問道。實際上,我實在是沒有力氣開口說話了。“是的,先生。”
    “那你就明明白白、尖銳地向我指出來說,不要同情我。”“我不能,我又累又餓。我難過死了。我想喝點兒水。”他顫顫地舒了口氣,接著就把我抱在懷裏,一直抱到樓下。開始我並不清楚我進了哪間屋子,我神誌不清,精神恍惚。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到了那使人舒暢的爐火的暖氣。盡管是在夏天,我剛才的房間裏已是冷凍如冰了。他給我喝了些葡萄酒,我隻稍微泯了泯,就蘇醒了過來。接著又吃了他端給我的東西,就完全清醒了。後來我發現是在書房裏,——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身邊。“我真希望我這會兒能死去。”我想,“那樣苦苦掙紮著把自己的心從羅切斯特先生的心那兒拉開。我知道我不得不離開他,可我實在不忍心離開他,真的不忍心。”“你現在感覺怎麽樣,簡?”“好多了,先生。我想我馬上就可以好了。”“來,再喝點兒酒,簡。”我順從地喝了。然後他把酒杯放在了桌上,站在我麵前,凝視了我好一會兒。突然間他轉過身去,發出一聲含混的卻滿懷激情的叫喊。他不停地走來走去。然後停了下來,俯下身子似乎要吻我。但我知道如今撫愛已被禁止了。我把臉轉開,避開了他。
    “為什麽!這是為什麽?”他急切地喊道。“噢,我明白了,你不願接受伯莎?梅森丈夫的吻,你認為我的擁抱已給了別人,心中已有他人麽?”“至少已沒有我的地位了,我也沒有要求的權利了。”“這是為什麽?簡。我來替你回答好了,省掉你多說話的麻煩。那是因為我已有了妻子,你不願做我的情人,你一定是這樣回答的。我說得對嗎?”“是的,先生。”“你又對我有不正確的看法了,簡。你一定把我看作了一個作惡多端的花花公子——一個無恥的無賴,用精心設計的無私的愛的羅網把你罩住,毀掉你的名譽,踐踏你的尊嚴。你還能說什麽呢?我想,首先,因為你還虛弱無力連呼吸都困難;你什麽也說不出來;其次,你也沒學會責罵我;再說,你原本不想大哭大鬧一場。你隻是在想如何行動,你認為那才是你要做的。我了解你的,而且我也防範著呢。”“我並沒有想出什麽來對付你,先生。”我說,我覺得聲音如絲,它警告我把話截短。
    “你在計劃毀滅我。按我的字義來解釋,而不是按你的字義,你是要說,我已是結婚的人了。你拒絕跟我接吻,這就證明你要躲我,避我。你隻是作為阿黛爾的家庭教師才住在這裏,但你已計劃著視我為路人,素不相識的路人。要是我對你說句親切的話語,向你表示一點友好的感情,你一定會冷淡我。你會在心裏說,‘這個男人幾乎讓我做了他的情人,我一定不要理睬他,’於是你就真的不再理睬我了。”我努力清了清嗓音,感覺聲音已夠平穩後才答道:“先生,我不是以前的簡?愛了。這兒的一切都已改變了,這是事實。為了擺脫過去,為了平穩情緒,我沒有別的選擇,那就是阿黛爾該有個新老師,先生。”
    “噢,那自然,阿黛爾已夠大了,我要把她送到學校去,這我早已安排好了。我也想好了不讓過去的陰影纏繞你,不要你生活在難受的桑菲爾德,這個該死的地方,——這個亞幹的帳篷,這個硬要在光天化日下顯出它苟延殘喘的恐怖的墓穴,這個藏有一個比幾千幾百個想像中的可怕的魔鬼還可怕的魔鬼的地獄。簡,你會有一個新的環境,我也是。真是我的不是,我明明知道桑菲爾德鬧鬼,卻還把你帶到這兒。在你來到之前,我就吩咐傭人們要對你隱瞞一切桑菲爾德鬧鬼的情況,那隻是因為我怕要是有人知道自己要跟一個什麽樣的人做鄰居,阿黛爾就請不到一個肯長期任教的家庭老師了。可我又不打算把瘋子轉移,那不是我良心所能允許的。盡管在芬丁莊園,我還有一所甚至比這還要隱蔽的老房子,它處於森林中心,我本來可以放心地讓她住在那兒,那些潮濕陰冷的牆壁說不定很快就可替我擺脫這個負擔,這實在違背我的良心。不過不同的無賴各有不同的壞處,我的狠心並不在於借刀殺人地把仇人除掉,即使是我恨之入骨的人。”
    “隻是,我實在不該向你隱瞞你有一個瘋女人作鄰居,我這樣做就有如是用鬥篷蓋好一個孩子,然後又把他抱在了一顆散發毒氣的樹底下一樣。那魔鬼的毒氣侵害了周圍的一切,而且永不退去。不過我會把桑菲爾德的門關閉,封住大門,在樓下的窗戶釘上木板。我會出兩百鎊一年給普爾太太,要她在這兒倍伴我的妻子,你是稱那瘋女人為我的妻子的。同時還讓她在瘋人院做管理員的兒子——格雷斯來隨時幫助暴躁發狂的她安頓下來。格雷斯有了錢是什麽都願意幹的。我的妻子發瘋的時候會在深夜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人床上把人燒死,持刀砍人,用牙把肉從人骨頭上咬下來,以及像這種事……”“先生,”我插話說,“你太殘忍了,對那位不幸的太太。你提到她時全是憎恨,帶著複仇的憎恨。這是不應該的,因為她發瘋並不是自己能夠控製主宰的。”“簡,我的小親親(我要這樣叫你,因為你的確是我的小親親),你並不明白你說了些什麽,你又誤解我了,我才不是因為她瘋了才這樣恨她。
    你以為我會恨你麽,要是你像她那樣的話?”“我想是的,先生。”“你錯了,簡。我很傷心你一點兒也不了解我,不了解我愛你愛得有多深。你血肉中的每一個細胞都猶如我自己的一樣親,即使它發生了故障。你的心肝就像是我的,要是它不對了,我也仍視為我的珍寶。如果你發瘋了,束縛你的絕不會是夾住瘋子的緊身衣,而會是我寬大的胳臂。你的胡亂瘋氣,掙紮不已,我隻會心痛。我將用擁抱來迎接你,如果你向我撲來的話。在你被束縛的同時,你也會感到我的憐愛。我決不會像躲避她一樣厭惡地躲避你。當你安靜不語時,我會日夜在你身旁,而不是讓看守或者看護陪你,我會用我不倦的溫存來照料你,盡管你並不懂得用微笑來回報我。我會溫情脈脈地注視著你的雙眼,而不在乎它們一點兒也不認識我——可是我怎麽講起了這個呢?我剛才說的是你離開桑菲爾德府。一切都已安排好了,簡,明天你就可以立馬離開。我隻請求你再在這裏忍受一個黑夜,簡,之後那些恐懼和痛苦都統統讓它見鬼去吧。我帶你到一個安靜詳和的地方去,那裏可以遠離一切,沒有回憶,沒有虛偽,也沒有毀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