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愛的抉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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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就知道傷人的心。
    ——一個近代人?
    孩子們欽佩於連,但他一點兒也不愛他們,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孩子們做什麽,他都耐心照看。他冷靜,泰然沉著而且公正。他是一個很好的家庭教師。全家人都喜歡他,因為他的到來驅逐了家裏鬱悶的空氣。但是對他而言恰恰相反,對於上流社會他隻感到仇恨和厭惡。為什麽要這樣呢?這個上流社會實際上隻在餐桌的末端接納了他,這也許能夠解釋他為什麽仇恨和厭惡了。有幾次在華美的宴會上,他用力掩飾自己對周圍事物的仇恨。聖路易節那天,瓦勒諾先生在德·瑞納先生家裏成為談話的中心人物,於連氣憤已極,險些暴露出來。他借口看管孩子,逃向了花園。他私下咒罵:“正直誠實的讚頌,人人都說它是世上的美德。但是現實是怎樣的呢?自從管理窮苦人的慈善事業之後,他的家產頓時增加了兩倍、三倍,這是公開的貪汙。我敢打賭,他賺錢賺到孤兒棄嬰的身上了。這些可憐的小孩子,他們的痛苦比別人更多。啊,盜賊、劊子手!唉,可我自己就是個孤兒。父親恨我,哥哥恨我,全家人都恨我。”
    聖路易節前幾天,於連獨自在一片小樹林裏散步,一麵念祈禱經文。這林子人稱“觀景台”,從這裏可以望見忠誠大道。忽然間,他看見了兩個哥哥從一條僻靜的小徑走過來,他抽身欲去,但已來不及了。這兩個粗野的人,看見弟弟穿著漂亮的衣衫,儀表彬彬有禮,對他們兩個人不加掩飾的輕蔑,他們的忌妒從心中燃起,上前捉住於連飽打一頓。於連頭破血流,昏厥過去。德·瑞納夫人、瓦勒諾先生和專區的區長一同散步,偶然經過這座小樹林,她看見於連像條魚一樣躺在地上,以為他死了,她手足無措,十分痛心,真讓瓦勒諾先生忌妒。
    瓦勒諾先生的擔心未免太早,於連羨慕德·瑞納夫人的美麗,然而正因為她的美,他恨她。他覺得德·瑞納夫人是他前進道路上的第一個暗礁,差點令他沉沒。他努力克製自己,少和她說話,這樣才可以忘掉第一天吻她的手的熱情。
    德·瑞納夫人家的女仆愛麗莎很快地愛上了這位年輕的家庭教師,她常常向女主人談及他。愛麗莎對於連的愛慕引得一個男仆醋意大發。有一天,於連聽到男仆對愛麗莎說:“自從這個肮髒的家庭教師來到以後,你就不願再和我說一句話。”於連忍受了誹謗,但他並不肮髒。愛漂亮是小夥子的本能,從此他對自己的儀表加倍關心起來。瓦勒諾先生的忌恨,也因此增加了。他當著眾人說,一個年輕的教士不應該愛打扮。其實,於連穿的衣服已經和會衣沒有多大區別。
    德·瑞納夫人發現於連如今更愛和愛麗莎談話了。她還了解到這些交談是由於於連的衣服太少而引起的。於連的襯衣之類的衣服少極了,他不得不常到外麵找人替他漿洗,在這種小事情上愛麗莎大有作為。於連的極端貧困是德·瑞納夫人未曾想到的,她聽了之後深為感動,有意贈些衣物她又不敢。內心的矛盾使她痛苦。為了於連,這是她感情上第一次有痛苦的感覺。自從認識於連到現在,於連的名字同一種純潔的完全的精神快樂是同義詞。於連的貧窮擾亂了她內心的平靜,她終於忍不住請求丈夫,買一些常用的換洗衣衫送他。
    “真夠傻的。”他回答,“怎麽,送禮物給一個我們十分滿意,而他也為我們服務得很好的人嗎?隻有在他怠慢了他的工作,我們要激發他的熱情時,才需要送禮。”
    德·瑞納夫人為這種處世哲學感到恥辱。在於連到來之前,她並沒有意識到丈夫的種種吝嗇。每次看見於連異常整潔而又簡單的服裝她心裏總是想:“可憐的孩子,他是怎麽應付過去的啊!”
    慢慢地,她對於連缺少一切東西,不但不恥笑,反而生出了憐憫之心。
    外省的許多女人,當我們初次見到的十五天內,很容易認為她們是傻瓜。德·瑞納夫人便是這類女人中的一個。她對生活沒有絲毫經驗,說起話來,可謂無憂無慮。這種女人,生來就有閑適的心情、傲慢的性格和天性快樂的品質。她們往往對粗俗的人的舉動渾然不覺。然而,不幸的是,命運把她拋在一群凡夫俗子中間。
    如果她接受過極少的教育,她或者會用她的頭腦建立聲望。她原本是個女繼承人,她是在女修道士中間長大的。那些女修道士都狂熱地殉情於耶酥的聖心,對於反對耶酥教士的法國人,她們恨入骨髓。德·瑞納夫人在修道院學習了許多東西,但她認為學習的東西不通道理。於是,不久她全忘記了。然而,她又沒有其他東西來填補這份空虛,其結果是她對世事一無所知。她是一份萬貫家財的繼承者,因此在幼年時代,她就成了眾人阿諛奉承的對象。再者她生來就有熱情、信心和狂熱的殉道傾向,這一切使她傾向於精神生活。她的外表極其隨和,也善於克製個人的意願,維裏埃的丈夫們個個把她作為教訓妻子的楷模。德·瑞納先生也引以為榮。其實這種精神狀態不過是她的天性使然。世界上的皇家公主,公認為是驕傲的好例子,比起這個女人來,恐怕還要分心去注意身邊的男人。她是如此的溫柔,如此的謙遜,如此的順從於丈夫的言行。於連到來之前,她隻關心自己的孩子們。小小的疾病,些微的痛苦,細碎的快樂,都可以占據她的心靈。在貝藏鬆省的修道院裏,她隻崇拜天主。
    她不願意把自己的委屈向人家傾訴,有一次一個孩子發燒,她以為孩子已經死去,急得她也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結婚的頭幾年裏,她內心的這種不快意,常常向丈夫傾訴,但是回答她的是一陣粗魯的笑聲和聳動的肩膀。對於女人的癡情,這嘲笑和聳肩是一種輕蔑。這種嘲笑如果和孩子們有關,真如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離開了少女時代度過的修道院,再沒有那種殷勤的、甜膩的奉承,取而代之的是這些東西。她的痛苦可以說是教育造成的。她想象世界上的男人全和丈夫一模一樣,如瓦勒諾先生、專區區長夏爾科·德·莫吉隆。男人們天生粗魯、遲鈍,麻木不仁,但金錢和勳章這類事除外。與金錢和勳章不同的東西,他們盲目仇視,哪怕理由十足。德·瑞納夫人覺得這是男人的天性,好像他們穿長靴戴氈帽一樣。
    多年以後,德·瑞納夫人還是不習慣和那些愛錢如命的男人相處,然而她又不得不生活在這個社會中。
    這便是於連這個年輕的鄉下人成功的機會。德·瑞納夫人對這顆高貴而又驕傲的心靈溢滿了同情,得到了無限甜美的樂趣和新奇迷人的事物。見麵之後不久,於連種種笨拙的舉止,德·瑞納夫人不僅原諒了他,還覺得其中含有更多的趣味。於連粗笨的舉止,她曾厭於觀看,現在卻設法改造他。她發現他的談話也值得一聽,譬如有一次一條狗橫穿大街被農民的大車碾死。這悲慘的情景卻博得了德·瑞納先生的哈哈大笑。可是他的夫人呢,這時正欣賞於連皺緊的黑眉,彎曲得如一張弓。慢慢地,她覺得隻有在這個年輕的教士的心裏,才有高尚、仁慈存在。她暗地裏同情他,甚至欣賞他。
    如果身處巴黎,於連和德·瑞納夫人的關係很快會簡單化。因為在巴黎,愛情是小說的產兒。年輕的家庭教師和靦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小說,或者吉木拉斯的詩歌裏找到他們處境的說明。小說可以勾畫出他們扮演的角色,指示應該效仿的榜樣,即使這遊戲裏沒有絲毫快樂,甚至有的隻是醜惡。但是好勝的虛榮心遲早會驅使於連去追求的。
    在阿韋龍或者比利牛斯兩省的小城裏,由於天氣炎熱,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往往被看得極其鄭重。維裏埃就不同了。暗淡的天色下,一個貧窮的少年,有一些野心,因為他的心細膩熱情,他需要花點兒錢享受快樂。每天他都看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女人有完美的節操,她的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絕對不會到小說裏去尋找什麽榜樣。在外省,一切都慢慢進行,一切都逐漸展開,這才是自然的。
    德·瑞納夫人常常想到家庭教師的窘境,每念及此就淚流滿麵。有一天於連碰到她,她正哭得傷心。
    “啊,夫人,有什麽不幸發生麽?”
    “沒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請把孩子們叫來,我們一同散步去吧。”
    她挽起於連的胳膊,緊緊偎依著他。這方式讓於連奇怪。這是頭一次,她稱他為“我的朋友。”
    散步終了的時候,於連注意到她麵色緋紅,她放慢了腳步。
    “別人以後會告訴您,”她說道,雙眼低垂,並不看他,“我是我富有的姑母的惟一繼承人,她住在貝藏鬆,她給了我許多財物……我的兒子們讀書很有進步……令人吃驚的進步……為了表示我的感激,我想請您接收我的小小的禮物。隻不過是幾個金路易而已,您拿去買幾件衣服或其他東西。不過……”話至此處,她的臉通紅,不往下說了。
    “不過什麽,夫人?”於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