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愛的抉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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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不著把這件事告訴我丈夫。”她繼續說道,同時垂下頭。
    “我出身卑微,但我不卑鄙,夫人。”於連站定說道。他挺直了身板,眼裏射出憤怒的光芒。“您為什麽不仔細想一想?假如我對德·瑞納先生隱瞞了與我薪水有關的任何一件事,那麽我連一個仆人都不如。”
    德·瑞納夫人嚇得說不出話來。
    “市長先生,”於連繼續說,“自從我來到這裏以後,已經給我五次三十六法郎了。我隨時準備把我的賬簿給他看,誰看都可以,甚至於恨透了我的瓦勒諾先生也可以。”
    這一陣爆發使德·瑞納夫人麵色慘白,周身發抖。散步也隨之停止了,因為兩個人誰也找不出一個借口恢複的話題。在於連那顆驕傲的心裏,德·瑞納夫人的情愛是可望不可及的了。至於她呢,她敬重他,佩服他,她還為此忍受了斥責。她借口補救無意中使他遭受的屈辱,從此以後,她對他更加溫和順從。這種處理方法帶給德·瑞納夫人七八天的快樂。正因為她的努力,於連的憤怒才消了一半。但是在德·瑞納夫人的殷勤裏,找不到一點適合他口味的東西。
    “看看,”他心想,“有錢人就是這樣。他們侮辱一個人,然後用些詭計來加以彌補!”
    德·瑞納夫人實在忍不住了,她去告訴了丈夫。她心裏沒有一絲計較,原來對這件事,她是下了決心不告訴丈夫的。
    “什麽!”德·瑞納先生大為惱火,“你居然能夠容忍一個奴仆的拒絕。”
    德·瑞納夫人對“奴仆”這個字眼兒提出了抗議。德·瑞納先生於是說:
    “夫人,我說的話,就如同已故親王孔岱太子一樣。當親王向他的新娘介紹內侍們時,他說:‘所有這些人,都是我的奴仆。’記得從前我給你讀過一段文字,在博桑瓦爾的《回憶錄》裏。這段文字對保持我們的特權至關重要。所有在你家裏生活的人,倘若他不是紳士,而又拿一份薪水,那他就是你的仆人。我去跟於連先生談談,再給他一百法郎。”
    “啊!我親愛的,”德·瑞納夫人戰戰兢兢,“你千萬可別當著仆人的麵給他錢。”
    “對,他們可找著理由忌妒他了。”他丈夫一邊說著,一邊盤算著這筆不小的數目。
    德·瑞納夫人倒在椅子上,兩手捂麵,痛苦得要暈過去。“他要去羞辱於連了,這全部是我的過錯。”她怨恨丈夫,發誓不再把心裏話對他說了。
    再看見於連時,她全身發抖,她的心緊縮著,簡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在這樣的窘境中,她抓起他的手,緊緊握著。
    “唉,我的朋友,”她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你對我的丈夫滿意麽?”
    “為什麽不呢?他給了我一百法郎。”於連麵帶苦笑地回答。
    德·瑞納夫人看著他,心裏仍在懷疑。
    “把您的手給我,”她說。語調裏的勇敢是於連從未見過的。
    德·瑞納夫人敢於走進維裏埃的書店,為她的兒子們選擇十路易的書籍。她毫不在乎這個書店是自由黨人開設的。不過她知道這些書都是於連愛讀的。她讓孩子們在書店裏把各自的名字寫上。德·瑞納夫人大膽地采用這種方式向於連表示歉疚,她為此感到幸福。而於連卻驚訝於書店書籍的豐富。他從來沒有走進過這種世俗的地方,他的心砰砰亂跳。他無心去揣度德·瑞納夫人的想法,隻是一個勁地琢磨,對於一個研究神學的少年教士,用什麽方法方能搞到其中的幾本呢。他終於想出一個途徑了,可以巧妙地讓德·瑞納先生相信,應該把出生在本省的著名紳士的曆史拿來當作他的孩子們將法語翻譯為拉丁文的練習資料。經過一個月的精心安排,他的目的達到了。又過了一段日子,他甚至冒險向德·瑞納先生建議,一麵向他解釋,請他向書店訂閱書籍,這等於幫助自由黨人發財。德·瑞納先生非常同意給他的大兒子見識一下各種各樣的著作,因為當他大兒子進軍校後,也會聽到有人提及某些著作,他認為這是個明智之舉。但是他死活不答應,於連猜測其中必有隱情,但他又無法猜透。
    “我一直在考慮,先生,”有一天,於連對他說,“一個像德·瑞納那樣的名流的姓名出現在書商肮髒的賬簿上,是不適宜的。”德·瑞納先生臉上閃閃發亮。於連繼續說,他的聲音愈發謙卑,“對於一個研究神學的可憐人來說,他的名字在書店記賬簿上被人發現,也不太合適。那些自由黨人會指責我們租借了不名譽的書,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更進一步,在我的姓名下麵,填寫某些邪惡的書名。”於連愈說愈離題。他看見市長先生臉現難色又有些生氣。於連噤口不語,他暗自想:“他被我難住了。”
    幾天之後,最年長的孩子當著德·瑞納先生的麵,問及於連《每日新聞》上登了廣告的書。
    “為了不使雅各賓派找到得意的理由,”年輕的家庭教師說,“同時又可以解決阿道夫先生的問題,我們可以用您仆人的名義去租書。”
    “好,這個主意挺好。”德·瑞納先生高興地說。
    “不過應該講明白,”於連說,他的神情莊嚴極了,差不多顯出痛苦的表情來,這種神情對某些人正適宜,當他們看到自己渴望的事情終於成功時。“應該明確規定,這個仆人不得拿任何小說。萬一這類帶有危險性的小說弄到家裏來,會把夫人和女仆誘上邪路,更不用說那個男仆了。”
    “您忘了政治性的小冊子了,”德·瑞納先生傲慢地補充。家庭教師的做法值得稱讚,但他不願意表現出來。
    於連的日常生活,就是由這一類小小的談判組成。他很喜歡它們成功,勝過喜歡德·瑞納夫人內心裏對他的情愫。他明白地看出,德·瑞納夫人對他的偏愛。在這裏,如同在父親的鋸木廠裏一樣,他從心底裏厭惡周圍的人,同時自己也遭他們忌恨。專區區長,瓦勒諾先生以及市長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對時事評說一通,於連早已感到他們的談話牽強附會,脫離現實。難道沒有值得於連注意的事嗎?有,那就是周圍的人譴責的事情。他內心總是這樣回答他們:“笨蛋”或者“蠢貨”。有意思的是,他們不知所雲,卻又無端地驕傲。
    於連生平隻和老軍醫這一個人推心置腹地談過話。他腦海裏存留的少許見解,也多半與拿破侖和外科手術有關,他最愛聽老軍醫敘述外科開刀手術,情形越痛苦,他越愛聽。他心裏想:“假如我身臨其境,決不皺一下眉頭。”
    德·瑞納夫人第一次試圖和他談些子女教育以外的話題,他就大談特談外科手術,嚇得她臉色慘白,求他再不要說下去了。
    除了這些,於連什麽都不知道。這樣,他和德·瑞納夫人獨處時,就出現奇異的沉默。在客廳裏,他的態度十分謙遜,她卻總能在他的眼睛裏發現精神優越的神情,超過一切到她家裏來的人。如果單獨在一起,哪怕一分鍾,她又會發現他是那麽地拘謹。這拘謹絲毫也沒有愛意。
    老外科軍醫對於連敘述過上流社會的片斷,他得出一種古怪的看法,在他和一個女人相處時,隻要彼此無話,他就覺得這沉默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每逢他和德·瑞納夫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可以說痛苦萬分。他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時,應該說些什麽話呢?他的想象裏充滿了誇張的情調。總之,他亂糟糟的心裏所幻想出來的,都是事實上不可能的。他想入非非,但又擺脫不了讓他丟臉的沉默。於是,在他和德·瑞納夫人及孩子們長時間散步的時候,原本嚴肅的神情由於種種痛苦就變得愈發嚴肅了。他蔑視自己。萬一不幸強迫自己說話,他說出來的也無非是些滑稽可笑的事兒。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但不幸的是,反而更狂妄了。隻有一點他看不清,就是他那雙眼睛的表情。它們的好處,就是有時言語無法表達的微妙之處,它可以在一瞬間顯露明白。德·瑞納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單獨在一起時,永遠也說不出什麽莊嚴的話題。除非有一件異想天開的事,他做夢都不曾想到去討好別人。於連常常貢獻出一些新奇有趣的想法給德·瑞納夫人,不使她生厭。於是,她也喜歡欣賞於連那些思維的火花。
    自從拿破侖失敗以後,一切風流的舉止,殷勤的小話兒,都從外省的風俗中排斥出去。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職位。騙子依附於教會,偽善在自由黨裏也蔓延開來。社會上平民更加苦悶,除卻耕種和讀書,找不到其他快樂。
    德·瑞納夫人是一位信教的虔誠的姑母的繼承人,她十六歲時嫁給一位體麵的紳士。她有生以來,絲毫也沒有感受到過甚至與愛情沾邊的感情,也從未見識過。為她做懺悔的謝朗神甫曾對她說起愛情,這是因為瓦勒諾先生的緣故。但是神甫說愛情是微小得不值一提的事,這給了她一個不好的印象。因此,德·瑞納夫人心目中的愛情,就是世人所說的淫蕩,是世間最卑鄙醜惡的事。她也曾翻閱過幾本小說,在裏麵她認識了愛情,但德·瑞納夫人認為那是例外,是違反自然的。幸虧她對愛情是無知的,所以她是個幸福的人。她不停地關心於連,一點也不責備自己,於連占據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