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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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立亞的冷酷裏蘊含著柔情,她纖細的手從他手裏退縮出去,但是留下了輕微的接觸,震顫人心的接觸,但是那麽輕,輕得給腦海留下一團迷霧。
——《唐璜》?
到底應該去維裏埃走一走。他剛從神甫的家裏出來,就碰見了瓦勒諾先生,真可謂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急忙告訴了他增加薪水的事。
回到韋爾吉,一直等到天黑盡了,於連才從樓上走到花園裏。無數強烈的感情在白天激蕩著他,他已經精疲力盡了。“今夜我對她們說些什麽呢?”一想到兩位夫人,他心裏就七上八下。其實他自己還未明白他的心理,他太關注一些瑣碎的事了!而這些瑣碎的事通常女人們也不了解,而於連對她們的言語也是一知半解。這就是巨大的力量的結果,我敢說這力量如今震蕩著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在這個奇特的年輕人心裏,差不多每時每刻都有暴風驟雨。
今夜,於連走進花園,他打定主意要留心聽取兩位美麗的表姐妹關心自己的話語。她們正焦急地等著他回來呢。於連仍坐在平日的地方,挨著德·瑞納夫人。不久夜色如漆,他試著去握那隻白嫩的手,他早就看見那隻手靠近他,擱在椅子背上。她遲疑一下,還是抽回了她的手,好像是生氣了。於連想問個究竟,但是他不敢出聲,因為他聽見德·瑞納先生的聲音了。他隻好繼續他們堂而皇之的談話。
這時於連的耳朵裏還回響著白天那些粗鄙的言語。他想:“這個家夥財運亨通,占著那麽多財產,待我嘲弄他一下,我要當著他的麵占有她妻子的手。對,我一定要這麽做,他曾經多麽蔑視我啊!”
於連生就不安分守己,這時更加突出了。他熱切地盼望達到目的,全心全意地希望德·瑞納夫人的手被他占有,別的一概不想。
德·瑞納先生對政治高談闊論,氣憤得很。因為維裏埃有兩三個工業家,現在肯定比他還富有。在市民選舉時,他們有意阻礙他。隻有德薇夫人聽著。於連不理睬他的演說,並感到惱火,他把椅子挪近德·瑞納夫人的椅子。如漆的暗夜隱沒了一切動作,他大著膽子把自己的手放在她那裸露在衣服外麵的胳膊旁邊。此時的於連心神飄蕩,渾然忘我,他把自己的臉頰貼近那隻胳膊,把雙唇印在了上麵。
德·瑞納夫人心頭一震。她的丈夫就在四步以外,她趕緊把手送給於連,同時把他輕輕地推開一點兒。德·瑞納先生仍然在詛咒那些賺了錢的而又一錢不值的人和雅各賓派,於連抓緊時機,在那隻遞過來的手上印遍了熱情的吻,至少德·瑞納夫人覺得這吻是熱情的。但是這個可憐的女人,在今天這個致命的日子裏,她曾親手拿到過證據,證明這個她愛著但尚未承認的男人卻愛著別人!當於連不在家裏的時候,她非常痛苦。她左思右想。
“怎麽辦!我在戀愛!我已經有了愛情!我,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又愛上了別的男人了。但是,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於連,這種可怕的神秘的癡情,我在丈夫身上從未體驗過。實際上,他隻不過是一個對我滿懷敬意的孩子呀!這種可怕的感情也許很快就會消失的。我對於這個年輕人,對於我丈夫,不會有任何損害吧?我和於連談的淨是些異想天開的事,也許德·瑞納先生不想聽,他,他的心中隻有工作。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從他那竊取什麽送給於連。”
沒有半點虛偽和矯飾玷汙這顆天真爛熳的心靈的純潔,但是這時候她已被從未體驗過的熱情弄昏了頭。她錯了,可是她還不知道,不過,一種維護貞操的本能已被喚醒。這就是她內心矛盾和鬥爭的情形。於連走到花園時,她心神難收,她聽見他說話,幾乎同時見他坐在自己身邊,她的心仿佛已被迷人的幸福奪走。十五天以來,這種迷人的幸福誘惑著她,使她驚訝,因為一切太出乎意料了。然而,經過幾番思考之後,她對自己說:“那麽,隻要於連在眼前就足夠了,足夠抹掉一切過失嗎?”想到這裏,她心中害怕,把於連握著的手急忙抽回。
於連的吻充滿了熱情,她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動人的吻。這使她忘記了他可能正愛著另外一個女人。現在,在她看來於連已經不再是一個負罪的人了。這時候刺心的痛苦沒有了,狐疑的心緒也消散了,她從來沒有夢想到的幸福,此刻已降臨身畔,她心中充滿了愛情的歡樂和瘋狂。這一夜,人人都很愉快,隻有維裏埃市長是個例外,他一直對那幾個發了大財的工業家耿耿於懷。於連這時候也不再想他那秘密的野心了,也不再想他那難以實施的計劃了。他生平頭一次被美的力量左右,他仿佛墜落在一個飄渺溫柔的夢境裏,甜蜜而又暖昧。這與他的性格如此不和又如此離奇。他輕撫著那隻好看而極美的手。在這迷人的夢境裏,他模模糊糊地聽到椴樹葉子在夜風中搖曳的聲響,遠處杜河岸邊磨房裏狗的吠聲。
然而,這種情緒隻是歡娛,而非愛情。於連一回到臥室,心中就隻想到一種偉大的幸福了,他拿起心愛的書。一個二十歲的人,他對於宇宙間一切的觀念,一切的事實,都在這本書裏尋找解釋,這本書對他的影響超過一切。
不久,他把書放下來。他夢想著拿破侖輝煌的勝利,他發現在自己的勝利上又塗上了一層新奇的東西。“是的,我打了一個勝仗,”他自言自語,“但是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徹底幹,應該把這個自負的紳士的傲氣粉碎掉。這正是拿破侖徹底的作風。他斥責我荒疏了孩子們的功課,我得向他請三天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凱。如果他拒絕,我仍用解除聘約的辦法逼他。我想他會的。”
今夜,德·瑞納夫人合不上眼了,她覺得直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真正地生活過。於連在她手上印滿了熱情的吻,她無法擺脫這種懾人心魄的幸福。形形色色的最淫蕩的感官之愛湧入她的腦海裏,這些想法破壞她為於連勾畫出的完美形象,她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可鄙的女人。
在這個可怕的時間裏,她的靈魂漫遊到陌生的國度裏。剛才她還沉浸在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裏。此刻她又全然墜入淒淒慘慘的不幸中。她對這些痛苦毫無經驗,她的神智全被攪亂了。有時,她想到丈夫身邊,向他承認她恐怕愛上於連了。這是應該向他坦白的。不過幸好她想起了結婚前夕姑母對她的忠告:“丈夫畢竟是一家之主,妻子向他坦言往昔的秘密是危險的。”她痛苦到了極點,自己絞著自己的手。
矛盾而又痛苦的種種觀念控製著她,她忽而擔心於連並不愛她,忽而又湧上罪惡的念頭,好像明天脖子上就要戴著枷鎖,押到維裏埃的廣場,背上插著牌子,上寫罪狀是通奸。
德·瑞納夫人絲毫也沒有生活經驗,她運用全部理智也看不出上帝眼裏的罪人和在公共場所受大眾誹謗的卑賤的罪人有什麽兩樣。
她認為通奸是萬惡之首,可以帶來種種恥辱,當這可怕的通奸和一切醜惡的觀念暫時放鬆的時候,她又開始天真地夢想和於連甜蜜的接觸。這樣她又墜入於連已經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可怕的想象裏。她又看見他蒼白的臉色,當他擔心他心愛的肖像失落的時候,或者他怕人家得不到他的允許,想要偷看他心愛的肖像的時候。這是第一次在他那沉靜高貴的麵容上發現了恐怖的神情。他從來也不曾為她的孩子或她本人有過如此激動的表現。一想到這裏,她心裏的痛苦就增加,一直增加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德·瑞納夫人不覺中發出了痛苦的叫喊,仆人從夢中驚醒,她看到床邊出現一盞燈,她認出那是女仆愛麗莎。
“他愛的是你嗎?”她在狂亂中叫喊。
愛麗莎見到女主人這樣可怕的迷亂,驚愕到了極點。幸而她沒有留意女主人發出的奇怪的問話。德·瑞納夫人此時頭腦略微清醒,她明白自己說走嘴了。便對愛麗莎說:“我發燒,可能說夢話了。你就陪著我吧。”她努力壓抑自己,不再說出瘋狂的話語。理智慢慢主宰了她,她完全清醒了,也不覺得如何難受了。她不想讓女仆的目光盯著她,她讓女仆為她讀報。女仆單調的聲音朗讀著《每日新聞》上的一大段社論時,德·瑞納夫人下定決心維護她的貞操,再見到於連一定要冷漠地對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