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網眼長絲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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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原本是生命旅途中的一麵鏡子。
——聖瑞爾?
於連又望見了韋爾吉那座古老教堂美麗如畫的遺跡時,心裏才記起德·瑞納夫人來。真的,從前天到現在,他心裏一點兒也沒有思念她。“那天我離開她家的時候,這個女人使我記起了我們兩人之間有著極大的距離,她把我當作工人的兒子對待,永遠不能和她親近。無疑,她提醒我她後悔那天晚上讓我親吻她的手……多麽美啊!那隻手!這個女人的目光中蘊含著怎樣的一種高貴啊!”
和富凱一同經商,可以因此發財,這使於連的推理順暢了些。這些推理不再時常被憤怒,被他的貧窮、敏銳的感覺、被世人眼中的卑賤所破壞。現在他覺得好像站在一個高高的海岬上,可以了解他極度的貧窮和那些被他叫做一生下地來就屬於有錢階級的人物。當然要他從哲學的角度評價他的位置,那還差得遠。不過他有敏銳的領悟力,在山林間短短的旅行之後,他覺得自己已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德·瑞納夫人要求於連把旅行的經過詳細告訴她,她聽著,心情卻那麽慌亂,這使於連非常詫異。
富凱曾經有過結婚的打算,但他的愛情都不幸夭折。對於這個問題兩個朋友談論了許多。富凱說他過早地獲得了幸福,但他發覺自己並不是惟一被愛的人。這些事情使於連驚訝,他在富凱那裏學到了許多新東西。他的孤獨的生活、懷疑的生活和由想象構成的生活,都使他和現實遠離。本來能夠理解的東西,因此而看不明白了。
當於連不在的時候,德·瑞納夫人的生活隻不過是各種各樣的苦難,她無法忍受,真地病倒了。
德薇夫人見於連回來了,就對她說:“你病得這麽厲害,晚上就不要到花園裏去了,潮濕的空氣會使你的病加重。”
德·瑞納夫人剛剛穿上一雙網眼長絲襪,還有從巴黎買來的小巧的鞋子。德薇夫人看見她的朋友這身打扮,心裏一驚,因為她一向穿著簡樸,為此總受到德·瑞納先生的責備。三天以來,德·瑞納夫人惟一的消遣就是做一條裙子。她選了一塊豔麗時髦的布料,教愛麗莎日夜不停地為她縫。於連到家幾分鍾後,裙子就完工了,德·瑞納夫人立刻把它穿在身上。德薇夫人明白德·瑞納夫人的病為什麽那麽古怪了。她暗自歎息:“她在戀愛,可憐的女人。”
她看見德·瑞納夫人跟於連交談,原來蒼白的臉色改換為最鮮豔的紅色。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年輕的家庭教師,露出焦急渴望。德·瑞納夫人時刻盼著於連表示,是去是留。於連根本沒想到去留問題,他什麽也沒說。德·瑞納夫人經過痛苦的心理鬥爭後,終於敢向他詢問,顫抖的聲音描繪出她的熱情:
“您願意舍下您的學生,另謀高就嗎?”
德·瑞納夫人的眼神和她那異樣的聲音使於連吃了一驚。“這個女人在愛我。但是在她短暫的軟弱之後,她的自尊心又要責備她了。當她得知我將不離開時,她又要驕傲地對我了。”這種地位與階層的不同,在於連的心中閃電般地一閃。他猶猶豫豫地回答道:
“假如我離開孩子們,我會非常痛苦的。他們那麽可愛,又是名門之後,教養有素。不過,也許不得不如此,因為一個人對自己也有應盡的責任。”
當他說到“名門之後,教養有素”的時候,他渾身燥熱,心中一陣反感。他暗自說道:
“在這個女人眼裏,我呢,並非‘名門之後,教養有素’。”
德·瑞納夫人一邊聽他說,一邊崇拜他的天才,他的美貌。她隱約了解他可能離開,她的心破碎了。於連不在古堡的那段時間裏,維裏埃的朋友們來韋爾吉吃飯,爭著向她道喜,說德·瑞納先生有幸挖掘來這麽一個天才。這不是因為他們對孩子的進步有了解,實在是因為於連會背《聖經》,而且是用拉丁文。隻此一點就足以令維裏埃市民驚駭了,他們對他的讚許也許可以維持一百年。
沒有一個人把上麵的事情告訴於連,他還不知道人們對他如此崇拜。假如德·瑞納夫人頭腦稍微冷靜點兒,把他已經獲得的榮譽告訴他,借此恭維他一番,在於連驕傲的心理獲得滿足以後,他一定變得又溫柔,又和悅,更何況那件連衣裙他也覺得挺可愛呢。德·瑞納夫人也滿意自己的連衣裙,於連說的話也稱了她的心意,於是願意到花園轉轉。她推說病後乏力,她挽起了旅行者的胳膊,但是這種接觸不但不能恢複體力,反而使她原有的力氣也消失了。
天黑了。他們坐下來,於連挾往日勝利之餘威,大膽地把他的嘴唇湊向鄰座美人兒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富凱曾經告訴他,他對於情婦大膽而放縱的作風。於連想著德·瑞納夫人嗎?不,他想的是富凱的作風。“名門之後,教養有素”這幾個字重壓在於連心頭。德·瑞納夫人握著他的手,但是他一點兒也未覺出快活。他一點兒也不自豪,甚至於一點兒激情都沒有。雖然他已認識清楚了德·瑞納夫人今晚用明顯的姿態泄露出來的感情。美貌、優雅和嬌豔,他對這一切都沒有感覺。純潔的心靈,無愁無恨,她的青春期定會因此而延長。世間有許多漂亮的女人,心中憂慮過多,年齡未老,美貌卻已逝去了。
這一夜,於連心裏不十分快活。以前他隻是憤怒社會的不合理。自從富凱向他提出一條肮髒的致富之路後,他又對著自己生氣了。他的心裏完全想著這件事,不知不覺放下了德·瑞納夫人的手,雖然他也不時向兩位夫人說幾句話。這個舉動撩亂了這個可憐的女人的心境。從這裏,她看見了自己悲苦的命運。
假如她確知了於連的感情,也許她的貞操還可以尋找到抗拒他的力量。可惜她這時隻害怕永遠失去他。她的激情已經控製了她,她把於連的手抓回來,因為於連的手此時不經意地放在椅子背上。這動作可驚醒了這個年輕的野心家。他希望那些驕傲的貴族們親眼看見這一幕。每次宴會時,於連總是和孩子們坐在桌子最末一端,他們總是現出主人翁的微笑望著他。他暗自想到:“這個女人不敢再輕視我了,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迷戀她的姿色,我應該鼓勵自己去做她的情夫。”情人這個觀念,在富凱向他吐露隱情以前,他心裏是不存在的。
他下定了決心,這決心使他快活。他暗自說道:“這兩個女人當中,我一定要得到一個才行。”他忽然覺得追求德薇夫人要好些。這並不是說德薇夫人更可愛,而是因為在她眼裏於連始終是一位有學識的光榮的家庭教師,而不是像德·瑞納夫人看見他那時是個鋸木廠工人,而且胳膊底下挾著一件疊好的平紋格子布上衣。
那時於連是個年輕的工人,兩頰緋紅,連眼白也羞得紅了,站在住宅的大門外,不敢伸手按門鈴。於連認為這是他的恥辱,但德·瑞納夫人總覺得這是他最動人的地方。小城的人都說這女人十分驕傲,實在缺乏階級觀念。在她的心目中,一個顯示出英勇氣慨的車夫比一個有髭須和風笛的可怕的驃騎兵,更加勇敢。她相信於連的心靈比她的任何親戚都高貴。那些親戚都是名門望族,有的還被封過爵位官職。
於連仔細考慮了自己的地位和情況後,他覺得自己不該做征服德薇夫人的夢想,也許她早就察覺德·瑞納夫人鍾情於他了。於是他不得不回到德·瑞納夫人身上來。“我怎麽認識這個女人的感情呢?”於連想,“隻是有一點:我旅行之前捏住她的手,她退縮。今天我縮回我的手,她卻主動地握著,而且是緊握著。這是個多麽好的時機啊!天知道她從前有過多少情夫,她現在鍾情於我,恐怕是因為我們見麵容易。”
唉,這就是過度發達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如果他已了解風情,他可能十分荒唐放縱;如果他還不十分了解風情,在他的心裏,愛情往往是一種可怕的義務。
於連繼續夢想:“我得再進幾步,在這個女人身上取得成功才好。假如以後我青雲直上,有人嘲笑我做過卑微的家庭教師,我就告訴大家是愛情使我接受了這個位置。”
於連又一次把手從德·瑞納夫人手中抽回來,然後又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快到午夜時分,大家回到客廳裏去,德·瑞納夫人低聲對他說:“您要離開我們,您準備走?”
於連歎息一聲後回答:
“說實話,我應該走了,因為我熱烈地愛著你,這是一個錯誤……尤其對一個年輕的教士而言,這是多麽重大的錯誤啊!”德·瑞納夫人依靠在他的胳膊上,渾然忘我,她的臉感覺到了於連臉上的溫熱。
但是,這一夜對於兩個人又絕然不同,德·瑞納夫人心情愉快,沉醉在高尚的精神快樂裏。一個風流的少女,很早就了解了愛情,對於愛情的波折和苦惱都習以為常了。當她到了真正激情迸發的年齡,那種新鮮的迷戀的感覺就喪失殆盡了。然而德·瑞納夫人從來沒有看過愛情小說,此刻所有的幸福而又稀奇的感覺,對她來說都是全新的,沒有半點實在的憂愁衝淡她的熱情,她甚至沒有想到未來的處境。她憧憬著十年以後仍和此刻一樣幸福。在幾天前,她暗中發誓要對德·瑞納先生忠貞,但在這個時候,這種觀念來到她的心裏也是枉然。它好像一個客人,剛來就被主人打發走了。德·瑞納夫人對自己說道:“我永遠不會同於連發生越禮的事情。將來我們的生活也如我們這一個月以來一般無二。他永遠是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