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和主人對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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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應該拿定主意了,趕快把於連辭退。”她立刻對他說。“無論如何,他隻不過是個工人的兒子。你和他解約,最多賠他幾個錢罷了。再說他有學問,找工作很容易的,比如瓦勒諾先生家裏,或者德·莫吉隆先生家裏,他們家裏都有孩子。這樣您一點兒也沒有損害他什麽……”
    “你這麽說話,真蠢!”德·瑞納先生高聲喊,聲音嚇人。“還能指望女人有什麽理智嗎?你從來不曾留意什麽合理什麽不合理,你怎麽才能懂事呢?你的隨便,你的懶惰,你隻會在撲蝴蝶時使勁兒。意誌薄弱的人啊,我們家裏有了這樣的人,多麽不幸啊!……”
    德·瑞納夫人也不阻攔他,由他說下去,他說了很長時間,出了氣,這是本地人的口頭禪。
    “先生,”她終於回答道,“我以一個名譽受到淩辱的女人的名義說話,也就是說,人家侮辱了她最寶貴的東西。”
    在這場痛苦的談話裏,德·瑞納夫人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頭腦,這場談話決定著她能否和於連繼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她想出種種辦法來平息丈夫盲目的憤怒。她丈夫這時罵了她許多粗話,但是她充耳不聞,好像是一個沒有感覺的人。她隻一心想著於連:“他會滿意我嗎?”
    “這個小鄉下佬,我們和氣地對待他,甚至於送他禮物和金錢。也許他是無辜的。”她終於說道,“但是我受到的頭一次侮辱也許是由於他……先生!當我看到這張可憎的信時,我當時就決定不是他,就是我,總有一個要離開您。”
    “你想把事搞大,讓你也讓我一塊丟臉嗎?那你就叫維裏埃城的許多人看笑話了。”
    “這倒是真的。別人都嫉妒您,您知道怎樣安頓您的家庭和城市……那好吧!我將吩咐於連向您請假,教他到山裏那個木材商家裏住上個把月,他和這個小工人倒是好朋友。”
    “你千萬不要這麽做,”德·瑞納先生說,態度相當平靜了。“我首先要求的就是你不要和他說話。你一說話就會激起他的怒火,使我和他失了和氣。你知道這位小先生是多麽暴躁。”
    “這個年輕人一點兒也不機靈,他也許是個有學問的人,這您是清楚的,但是說到底他不過是個鄉下佬。自從他拒絕娶愛麗莎之後,我就對他沒有一絲好感了。他不娶她就意味著喪失一筆十拿九穩的財產啊,他的借口是愛麗莎時常秘密地拜訪瓦勒諾先生。”
    “啊!”德·瑞納先生大吃一驚,兩道眉毛高高豎起,“什麽,這是於連告訴你的嗎?”
    “不,不完全是。他常向我提及他獻身宗教事業的誌向,可是照我的看法,這些小人物的頭等大事是混口飯吃。他常常隱約地表示他不是不知道這些秘密的往來。”
    “可是我,我呢,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德·瑞納先生叫道,無名之火燃上心頭,“在我的家裏竟然有我不知道的事……什麽!愛麗莎和瓦勒諾先生之間有一種暖昧關係嗎?”
    “啊,我親愛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德·瑞納夫人含笑回答,“也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那時你的好朋友瓦勒諾先生也許正希望維裏埃城的人以為我和他之間,已經形成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
    “有時我也曾疑惑這一點,”德·瑞納先生叫道,同時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仿佛有了新的發現。“你從前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告訴我呀。”
    “為了我們親愛的所長一點點虛榮的把戲,就應該讓兩個朋友失和嗎?他對哪個上流社會的女人,沒有奉上幾封極其風雅而且有點兒獻媚的信呢?”
    “他給你寫了嗎?”
    “寫得很多。”
    “馬上把這些信拿來我看,我命令你。”德·瑞納先生忽覺高大起來,仿佛突然之間長高了六尺。
    “現在可不行,我要好好地保存起來,”她回答他,那一份嬌柔簡直令人迷醉,“哪一天您更加理智了,我才會給您看。”
    “我現在就要看,見鬼!”德·瑞納先生怒氣衝天地叫道,十二個小時以來,他還沒有像現在這般快樂。
    “您得先向我發誓,”德·瑞納夫人嚴肅地說,“絕對不會因為這些信和收容所所長失和。”
    “不管怎麽樣,我都可以撤掉他這個所長。”他生氣地繼續說道,“我現在就要那些信,在哪兒!”
    “在我書桌的抽屜裏,但是我肯定不會給您鑰匙。”
    “我砸開它。”他叫道,同時跑向妻子的臥室。
    果然,他用一把斧子敲碎了一張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寫字台,這是從巴黎搞到的。平日如果他覺得上麵有一丁點兒汙跡,總是用衣角把它擦淨。
    這時,德·瑞納夫人一口氣跑了一百二十級台級,爬上鴿子樓,她把一方雪白的手帕的一角緊係在小窗子的一根鐵條上。她眼中含淚,朝山中的大森林望去,此時,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心中說:“毫無疑問,從一棵茂密的山毛櫸樹下,於連正盼望著這幸福的信號。”她側耳靜聽,單調的蟬鳴和鳥雀的啁啾惹她咒罵。如果沒有這些討厭的聲音,從大山岩那邊,一定會傳來一陣快樂的歡呼,傳到耳邊。她急切的目光想一眼望穿這一片廣大的青翠的斜坡,斜坡陰暗整齊,如同草原,其實是由無數的樹梢形成的。“他為什麽這麽死腦筋,怎麽沒想到發出一個信號,告訴我他的幸福和我心中的一樣呢?”她心想,走下了鴿子樓,因為她害怕丈夫會找到這裏。
    她看見丈夫正在運氣呢。他把瓦勒諾先生信中拙劣的詞句遍覽,這些原本不適於在這種激動的心情之下閱讀。
    她丈夫恨聲連連,她抓住時機說道:
    “我還是那個意見,讓於連去旅行。雖然他精通拉丁文,但他終究隻是個鄉下佬,他常常是粗魯的,沒有分寸。他每天自以為很得體,對我說一大堆誇張的,粗俗不堪的恭維話,也不曉得他是從哪本小說裏背來的……”
    “他從來不瞥一眼小說,”德·瑞納先生說,“這一點我是相信的。你以為我是一個瞎了眼的家長,不知道家中發生的一切事情嗎?”
    “好吧,就算他從未看過小說,那這類可笑的恭維話就全然是他編造的,這更糟糕。他會在維裏埃城用同樣的口氣談論我的。不用往遠處說,”德·瑞納夫人說,那神情仿佛發現了什麽似的,“他也許在愛麗莎麵前說過我了,這差不多和他在瓦勒諾先生麵前說一樣。”
    “啊!”德·瑞納先生大叫一聲,同時一記從未有過的重拳砸下,桌子和房子為之震動了。“那封印刷的匿名信和瓦勒諾先生的信使用的是同一種紙。”
    “終於大功告成了!”德·瑞納夫人心想,她顯示出被這一發現驚呆的神情,大氣兒不敢出一下兒,遠遠地退到客廳盡頭,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
    她已經勝利了。她還要設法阻止德·瑞納先生,不讓他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算賬。
    “沒有充分的證據,去和瓦勒諾先生吵架,這是再笨不過的事了。您為什麽不想想這點呢?先生,說實話,您是遭人忌妒的,但這又是誰的過錯呢?實際上,您本身就是錯誤。您的才幹,您的明智的管理,您的品味高雅的房屋,我帶給您的嫁妝,尤其是我們有望從我的好姑母那裏繼承的遺產,這可觀的財產已被無限地誇大,這一切使您成了維裏埃的頭號人物。”
    “你忘了說我們的門第了。”德·瑞納先生說,此時臉上才顯出一絲笑容。
    “您是本省最高貴的紳士之一,”德·瑞納夫人趕忙接口說,“如果皇帝是自由的,能夠公平對待門第,毫無疑問,您將成為貴族院的議員。您有這麽完美的地位,您願意製造某種事實,讓人評論嗎?”
    “找瓦勒諾先生談匿名信的事,這無異於您自己向維裏埃城大肆宣傳。怎麽說才好呢,向貝藏鬆和全省的人宣布,一個小市民,因為被德·瑞納家一個人誤以為是好友,已經找到辦法侮辱了這個人。至於你剛才從我身邊搶去的書信,如果它們能證明我曾回報過瓦勒諾先生的愛情,您可以殺死我,我是該當如此的。但是無論如何,您不要因他而生氣。想想您身邊的人吧,他們正期待著一個借口來報複您優越的地位。請想想,在一八一六年,您曾經參與一些逮捕事件。那個躲避在您的屋簷下的人……,”
    “我覺得你對我已沒有一絲友情了,”德·瑞納先生懷著無限悲苦的心情說,“我至今還沒有當上貴族議員呢!……”
    “我想,我的朋友,”德·瑞納夫人微笑著說,“我將來會比你富有。十二年來我一直是您的伴侶,以這個名份,我有這樣說話的權利,尤其是關於今天這件事。如果您寧可要於連先生而不要我,”德·瑞納夫人重複著,神情憂憤,但這次裝得勁頭兒卻不足,“我已經準備好到姑母家裏度過一個冬天。”
    這句話含著笑意說出,帶有一種堅定的力量,使德·瑞納先生拿定了主意。但是,依照外省的習慣,他還是嘮叨了很長時間,把所有的理由又都過了一遍。他的妻子讓他說去,他的口氣中還有無限的憤怒。兩個小時冗長的廢話終於耗盡了這個一夜未眠的男人的力氣,更何況這一夜他一直在怒火中燃燒呢。他決定了對付瓦勒諾先生,於連和愛麗莎的行為準則。
    在這次演出中,有一、兩次,德·瑞納夫人險些動心,她為她的丈夫眼下不幸的遭遇而產生了同情,因為在過去的十二年中,他畢竟是她的朋友。但是,真正的愛情是絕對自私的。再說,她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他招認昨晚收到了匿名信,但他緘口不語。對這個決定她命運的人,別人說了些什麽,她不清楚。在外省,丈夫是輿論的中心。一個忌妒的丈夫會受到多方嘲弄(在法國這種事情的危險性越來越小了),如果一個丈夫不給他的女人錢花,使她過每天掙十五個蘇的生活,那些善良的人要雇用她時,還猶豫不定呢。
    土耳其宮庭裏的嬪妃可以全心全意愛她的蘇丹。蘇丹是萬能至上的主。她如果想耍些小詭計,篡奪蘇丹手中的權力,那是沒有絲毫希望的。但是主人的報複是可怕的,殘忍的,一點顧慮也沒有的,血淋淋的,一刀下去就結束了一切。十九世紀的時候,一個丈夫要殺死他的女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要受到公眾的蔑視,家家的客廳都將對他閉上大門。
    德·瑞納夫人進入自己的臥室時,看見屋裏一片狼藉,她吃了一驚。她警覺起來,切實地感受到了危險。她的美麗的小箱子小匣子的鎖都被破壞了,地板上鑲的細木,有幾塊也被撬起來了。她自語道:“看來他對我已毫不留情,他竟然這樣毀壞這些彩色的細木地板,在平日他是多麽珍愛啊,當他的孩子中有誰穿著濕鞋走進房間,他總是氣得臉色發紅。現在卻永遠地毀掉了!”這種粗暴的情景立刻就把她對自己因太快的勝利而作的譴責,驅逐到九霄雲外了。午飯的鍾聲以前,於連帶領孩子們回來。午飯吃到最後的點心水果時,仆人們退下,德·瑞納夫人很冷淡地對於連說:
    “你曾經向我表示希望到維裏埃城生活半個月,德·瑞納先生已經允許了你的假期,你可以隨時離開。但是,為了不使孩子們虛度光陰,每天都會把他們的作業送給你批改。”
    “當然了,”德·瑞納先生聲音酸楚地補充道,“我允許你七天的假期,可不能逾期。”
    於連從他的臉上看出憂鬱,仿佛心靈受到了重創。
    “他還沒有拿準走哪條路呢。”當兩人單獨在客廳裏時,他對他的情婦說。
    德·瑞納夫人匆匆忙忙向他敘述了一遍從早晨起來她所做的事情。
    “晚上再細說吧。”她補充說,不禁笑一笑。
    “邪惡的女人啊!”於連想,“什麽樣的歡樂,什麽樣的本能,驅使她們來欺騙我們啊!”
    “我覺得你已被愛情搞得一陣明白,一陣糊塗。”他態度冷淡地對她說,“你今天的行為令人欽佩,但是我們今晚仍要會麵,這是謹慎的行為嗎?這座房子裏,到處布滿著我們的對頭,想想愛麗莎是多麽強烈地仇視我們吧。”
    “她對我強烈的仇視正如你對我強烈的冷淡。”
    “就算是冷淡吧。我也應該把你從危險中拯救出來,這危險是我使你陷入的。萬一德·瑞納先生問及愛麗莎,隻消一句話,她就會全盤托出。為什麽他不裝備刀劍,藏在我臥室的周圍呢?……”
    “什麽!你居然連一點勇氣也沒有了!”德·瑞納夫人說,態度高傲,如同一個貴族小姐。
    “我永遠不會自卑到懷疑我的勇氣,”於連冷漠地說,“那是我的恥辱。讓人們按事實評判吧。但是,”他握住她的手,補充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麽地愛戀你啊!在殘酷的離別之前,因為能夠親密地向你告假道別,我是多麽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