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和主人對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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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是我們無能,而是我們生性軟弱。因為上天就是這樣造就我們的。
——第十二夜?
於連心裏感覺著小孩子鬧著玩的快樂,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把那些字拚到一起。剛從房間裏走出來,他就撞見了他的學生和他們的母親。她接過那封信,自然又勇敢,這種泰然自若使於連驚訝。
“膠水夠了嗎?”她問他。
“這就是那個被悔恨搞得瘋狂的女人嗎?”他想。“此刻,她的打算是什麽呢?”他太驕傲了,不屑於問她。然而,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引起他的歡心。
“如果這件事辦得不好,我將一無所有。”她補充說,神情依舊那麽冷靜。“把這點兒積蓄埋在山上的什麽地方吧,也許有一天這將是我惟一的依靠了。”
她遞給他一個鑲有玻璃的紅色山羊皮首飾盒,裏麵裝滿了金子和幾粒鑽石。
“現在去吧。”她向他說道。
她親了親孩子們的臉,最小的一個,親了兩次。於連呆呆地站著。她轉身走開,腳步很快,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從拆開匿名信那一刻起,德·瑞納先生的日子就變得痛苦不堪了。他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一八一六年,他幾乎有過一次決鬥,但那次未進行的決鬥也不曾令他如此激動。說句公道話,就是被子彈打穿胸膛也比現在好受。他翻來覆去琢磨這封信,心想:“這不是一個女人的筆跡嗎?果真如此,會是哪個女人呢?”他把自己在維裏埃城認識的女人一個一個地過了一遍,始終不能把疑心確定在某個人身上。“也許是一個男人口授給一個女人寫的這封信吧?那樣的話,這個男人又是誰呢?”想到這裏,同樣不能確定。他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妒忌他。“應該問一下我的妻子。”他一邊想著,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是他的習慣。
“偉大的天主啊!我第一要提防的就是她呀,從現在起她就是我的敵人了。”他剛站起身,猛然醒悟了,用手拍著額頭,他不由得大怒,熱淚湧上眼睛。
由於對他心靈的荒蕪的懲罰(這心靈是外省人智慧的源泉),德·瑞納先生疑心最重的,是他兩個最知心的朋友。
“除了他們兩個,我大約還有十個朋友,”他一個個地思考了一遍,估計在他們身上能夠取得多少安慰。“一切人,一切人啊!”他忽然瘋狂地叫起來,“我的可怖的遭遇將變成你們莫大的快樂!”幸而他覺得自己受人忌妒,實在是不無道理的。他有全城最豪華的房子,最近更因皇帝在那裏下榻而榮耀倍增。此外,他在韋爾吉的別墅也布置得十分舒適。房子的正麵一律刷成白色,窗戶上都安裝了綠色的護窗板,極漂亮。他想到別的豪華,心裏得到片刻慰藉。是的,這所別墅在三四裏地以外就能望見,這景象使得鄰近鄉村裏稱為別墅的住宅相形見絀,光陰把這些建築物弄舊,一派灰暗寒酸的顏色。
德·瑞納先生可以得到一個朋友的眼淚和同情。他是教區的財務管理員,但這是個遇事就哭的笨蛋。不過這時候,這位先生可以說是他惟一的依靠了。
“什麽樣的不幸能與我的不幸相比!”他憤怒地喊道,“我是何等地孤獨啊!”
“這可能嗎?”這個可憐人自言自語,“這可能嗎?當我身處逆境時,連一個能征求意見的朋友也沒有?我的神智昏亂了,我自己是知道的!啊,法爾考茲!啊,杜克羅斯!”他大喊兩個兒時朋友的名字。他在一八一四年身份提高以後疏遠了他們。他倆不是貴族,他改變了從小兒在一塊兒的那種平等氣氛。
兩人之中,法爾考茲是個既聰明又有良心的好人。他在維裏埃做紙生意,曾經在省城裏買來印刷機,辦了一份報紙。後來由於教會的威壓,他完全破產了,報紙被查封,印刷執照被吊銷。在這種淒慘的境遇當中,十年以來他第一次勉強寫信給德·瑞納先生。維裏埃市長接到信後,認為應該用古羅馬人的筆法回答他:“如果皇帝的內閣大臣屈尊詢問我的意見,我將對他說:讓外省所有印刷廠主破產,不加絲毫憐憫,讓國家壟斷印刷業,就如煙草專賣一樣。”這封寫給一位知心朋友的信,當時曾經博得維裏埃全城的稱賞。德·瑞納先生今天記起信中的字句,覺得字字可怕。“憑我的地位、財產和榮譽,誰能料到我今天會懊悔寫這封信呢?”在這種一會兒反對自己,一會兒又反對周圍一切人的狂怒裏,他度過一個可怕的夜晚。在悲苦之中他竟沒有心思去偷窺一下妻子,真是僥天之幸。
“我和路易絲生活習慣了,”他自言自語,“我的事情,她都知道。如果將來我能再次結婚,我還找不到一個可以替代她的人呢。”想到這裏,他不禁得意起來,以為他的女人是清白的。這種看法使他覺得沒有發脾氣的必要,“多少女人曾遭誣蔑啊,而我們又不曾親見。”
“什麽!”他忽然大叫一聲,發瘋似地走了幾步,“我容忍得下去嗎?像窮光蛋,像叫花子一樣容忍她和她的情夫取笑我嗎?我難道應該讓維裏埃全城對我的懦弱冷嘲熱諷嗎?人們對夏密埃(這是本地人人盡知被女人欺騙的丈夫)又有什麽話說不出呢?一提到他的名字,人們不都是在嘴邊掛了笑容嗎?他是個好律師,可誰還談論他的口才呢?啊,夏米埃!人們一提到他總是說,那個夏米埃·德·貝爾納,人們就用這個名字代替他們要侮辱的人的名字。”
有時候,德·瑞納先生又說道:“感謝上天,我沒有女兒,我要懲戒這位母親的方法不至於妨害我的兒子們的前程。我可以當場捉住這個鄉巴佬和我的妻子,把他們兩個當場殺死。這樣的話,事情的悲慘或許可消除事情的可笑。”這個想法稱心如意,於是他就順著這個思路,安排他所設想的種種細節。“刑法是保護我的,無論怎樣,我們的教會和我法院裏的朋友們總要設法營救我。”於是,他檢查了獵刀,很鋒利。但是,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這個教書的飽打一頓,然後一腳踢他出門。但是這麽一來,在維裏埃甚至在省城裏都會公開宣揚這件醜事。自從法爾考茲的報紙被判停刊以後,那主編出獄以後,我曾插手使他失去了薪水為六百法郎的工作。據說這個臭文人又在貝藏鬆省露麵了,他會指桑罵槐誹謗我,而且使我無法把他拖到法庭上去。把他拖上法庭……這個下流的家夥會千方百計說明他講的是事實。像我這樣出身高貴又有社會地位的人,總是被平頭百姓忌妒的。我將看到我的名字出現在巴黎那些可怕的報紙上,啊,我的天主!這是一個怎樣的深淵!我將眼見瑞納這個古老的姓氏跌入嘲笑的汙泥裏……假如出門旅行,我不得不改名換姓。什麽!放棄這個使我獲得榮譽和力量的姓氏?真是雪上加霜!”
“如果我不殺死我的妻子,隻把她羞辱一番,然後趕出大門,貝藏鬆省她那個富有的姑母會不經任何手續把她的全部財產直接交給她。那樣,我的妻子會和於連一同到巴黎生活,維裏埃的人終究會知曉這件事,我也將仍舊被當作一個受了欺騙的丈夫。”這個可憐的人思來想去,後來看見桌子上的燈光暗淡下去,天已開始亮了。他隨便走到花園裏呼吸幾口新鮮空氣。這時他差不多決定了,不把這件事張揚出去,因為那樣,他的好朋友們會笑破了肚皮。
在花園裏散散步,他稍微平靜了一些。他忽然喊道:“不,我絕不能和我妻子斷絕關係,她對我太有用了。”他想象一旦家裏沒有了妻子將會變成一個多麽可怕的世界。除了r候爵夫人,他沒有第二個親戚,但是她年老、愚蠢而且惡毒。
一個意義重大的主意來到他心裏,但是要實現它,非得有堅強的意誌不可,這個可憐的男子恰恰缺乏這種意誌。他想:“假如我留住妻子,有一天她讓我失去耐心了,我就會指責她的過失,我肯定會這麽做的。她生性驕傲,到時我們就會發火,失了和氣,而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尚未繼承好姑母的遺產。唉,人們將會怎樣地嘲笑我啊!我的妻子愛她的孩子,到頭來一切財產都將落入他們手裏,隻有我一個人成為維裏埃的大笑料。他們會說:‘可憐,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報複他的女人!’如此說來,我隻懷疑而不證實,不是更適宜嗎?可這樣我就隻能保持沉默,不能說任何責備她的話了。”
過了一會兒,德·瑞納先生又被他那受了傷害的虛榮心抓住,他痛苦地回憶起在維裏埃城裏的遊藝場所或者貴族俱的種種故事,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常在停下彈子的時候使用種種方式拿受了欺騙的丈夫取樂。此時此刻,那些嘲笑對他而言是多麽殘酷啊!
“天啊!我的妻子為什麽不死了呢!那樣我就不會被人家當成笑料。我怎麽不是個鰥夫呢!那樣我將到巴黎最上流的圈子裏,過上它半年。”鰥夫的念頭來到頭腦裏,他感到片刻歡樂,但是刹那,他又考慮如何察明真相了。“是不是在夜半眾人都已經熟睡的時候,在於連的臥室門前,撒上一層薄薄的糠灰呢?第二天早上天亮時,便可辨認那腳印了。”
“可是這種方法根本行不通,”他突然瘋狂地喊道,“那個壞女人愛麗莎會察覺的,全家人立刻會知道我忌妒了。”
在遊藝場裏,還有一個故事:一個丈夫用蠟油把一些頭發分別粘在妻子和她的情夫門上,兩頭粘緊,好似封條一般,結果證實了他的不幸。
經過長時間的猶豫以後,他覺得這個能證明他的遭遇的方法是最好的,他決定采用這個方法。這時,在小路的轉彎處,他遇見了他希望死去的那個女人。
她剛從村裏回來。她到韋爾吉的教堂裏做彌撒。根據一個在冷靜的哲學家眼裏看來極不確實而她又篤信不疑的傳說,人們今天使用的那個小教堂就是從前韋爾吉領主遺留下來的。當德·瑞納夫人在教堂裏祈禱的時候,這個念頭一直縈繞著她。她不停地想象丈夫趁打獵之機佯裝失手殺死於連,當天晚上,又挖出於連的心逼她吃下去。
她暗自想道:“我的命運就取決於他今晚聽我說了以後的打算。過了這要命的一刻鍾之後,也許我就沒有和他說話的機會了。這不是一個聰明的有理智的人,我應該運用我的理智預料他將要說的話或者做的事。他將決定我們共同的命運,他有這個權力。但是這命運也將取決於我一人的才智和如何引導這個反複無常的人的思想,憤怒已使他變成了盲人,看不見事情光明的一麵。偉大的天主啊!我需要智慧,需要冷靜,但是它們在哪兒呢?”
她走進花園,遠遠地看見了丈夫,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竟然恢複了平靜。他頭發蓬鬆,衣服散亂,一看就知道整夜未眠。
她把一封拆開然而疊得好好的信遞給他。他並不打開信看,隻是兩眼發狂地盯著他的女人。
“這封信真討厭。”她說,“一個麵色黝黑的男人交給我的,他說他認識你,受過你不少恩惠,當我從律師登記員的花園經過時,他遞給我這封信。我請求您辦一件事,立刻把於連打發回家,不要耽擱。”德·瑞納夫人趕忙說出“於連”這個詞,也許說得太快了,為的是避免不得不說出這個名字的恐懼心理。
當她看見丈夫正為了她而生氣時,她心裏不由得大喜。從他盯著她的目光,她明白於連的猜測是正確的。“遇到這種極真實的不幸而不憂愁,”她想,“他需要怎樣的天才,怎樣的機智啊!他還是一個毫無生活經驗的青年,有這種本領,將來他會升到怎麽一個位置呢?唉!那時他的成功會使他忘了我的。”
她稱讚她所崇拜的人的智慧,這使她完全擺脫了慌亂。
她對自己的行動也頗覺得意,“我不是配不上於連!”她想著,心中充滿了溫柔而隱秘的快感。
德·瑞納先生害怕自己受連累,一聲不響地觀察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讀者沒有忘記的話,這封信是用一些印刷好了的字粘在一張淺藍色的紙上的。德·瑞納先生已然心力交瘁,他心想:“人家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嘲笑我。”
“又是一番侮辱需要查明,而且每回都是因為我的妻子!”他很想用最粗俗的言語辱罵他的女人,但是貝藏鬆的遺產遏製了他的憤怒。他得找點什麽事發泄一下,於是他把第二封匿名信揉作一團,隨後大踏步走開,他需要離開他的女人遠一點。幾分鍾後,他回到他的女人身邊,態度分外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