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八三零年的時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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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不道德的作家,有一則關於讓·舒阿爾大人的寓言,竟敢譏諷最可敬的事物。最優秀的批評家嚴厲地譴責過他。”於連在走出大門之前,收到四、五份午宴請帖。賓客們高興地齊聲說道:“這個年輕人是我們省的光榮。”他們甚至談到從公共基金中撥一筆款,讓他到巴黎繼續求學。
於連迅速地走出大門,他一邊走,一邊輕聲喊:“啊!流氓,流氓啊!”他連著說了三、四遍,那時客廳裏正回蕩著輕率地提出獎學金的聲音。出了大門,他盡情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這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貴族了。許久以前,他寄居在德·瑞納先生家裏,人們待他具備種種禮貌,然而在這千萬種客氣後麵,他發現了不屑的微笑和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傲。他為此十分反感,可是現在他感到了極大的區別。他一邊走一邊說:“忘掉吧,甚至忘掉他們從可憐的囚徒身上剝削金錢,禁止他們唱歌!德·瑞納先生向賓客獻上美酒時,絕對不會當著眾人的麵說出每瓶葡萄酒的價錢,而這位瓦勒諾先生呢,不斷地說了又說,他的房子、他的產業呀,等等。如果他太太在場,他就會說您的房子、您的產業呀。”
這位太太對財產有一種占有的快感,午餐中間,她還和仆人大吵了一架,因為他打碎了一支高腳杯,讓她那成套的玻璃杯缺了一隻,而那個仆人用極少禮貌的言語回答了她。
“這是什麽樣的人啊!”於連想,“就算他們把搶劫來的金錢分我一半,我也不能和他們在一起,有朝一日我會泄露我的輕蔑,我實在抑製不住他們引起我的那份反感!”
為了服從德·瑞納夫人的命令,於連還要多次參加這類午宴。他現在是時髦人物了。人們原諒了他上次充當儀仗隊員時的那身製服,或者可以說那種冒失正是他成功的原因。不久在維裏埃城裏,人們關心的問題是看誰在爭奪這個少年學者的鬥爭中獲勝,是德·瑞納先生抑或乞丐收容所所長先生。這兩位先生和馬斯隆先生一起形成了三頭政治,多年來在城裏稱霸。人人忌妒市長,自由黨人更是怨氣衝天。但是畢竟他是個貴族,生來就有優越的地位,至於瓦勒諾先生的父親,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一筆六百利弗爾的年金。他在少年時代穿一套蘋果綠的破爛衣衫,他從這種可憐的境狀向上爬到他的諾曼底馬、金鏈子、巴黎買來的衣服,和他今天所有的好運氣。對於他,人們從可憐過渡到羨慕。
在這個對於連來說還是個嶄新的世界裏,他相信自己發現了一個正直的人。他是一位幾何學家,名叫格羅,被人當作一個雅各賓黨員。於連決心對人隻講虛偽的話而不能說真實的情況,也即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但是麵對格羅這麽老實的人,他又懷疑起自己的決心來了。他收到從韋爾吉送來的一大包一大包的作業練習,有人勸他常回家看看父親,他履行了這令他愁苦的義務。一句話說吧,他相當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名譽。
一天早上,他忽然覺得有兩隻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驚醒了。是德·瑞納夫人,她進城來了。她讓孩子們同一隻路上帶來的可愛的兔子玩耍,自己則三步並作兩步,登上樓梯,來到於連的臥室。這時刻充溢著甜蜜,隻是良宵苦短,孩子們上來了,他們想讓他們的朋友看看兔子。於連熱烈地歡迎他們,還有那隻兔子,他好像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愛這些孩子們,他喜歡和他們一起嘰嘰喳喳地喧鬧。他們聲音的溫柔、態度的天真、單純的、舉止的高貴,都令他驚訝欣喜。在維裏埃,他是在粗俗的舉止和令人皺眉頭的思想中呼吸的,他需要把這一切從他的記憶中洗涮掉。在這城市裏,永遠有著破產的恐懼、奢侈和貧窮的鬥爭。請他吃飯的那些人,談到他們的佳肴美酒,吐露一些心裏話,使說者受辱,使聽者作嘔。
“你們這些貴族,你們有理由驕傲。”他對德·瑞納夫人說,同時敘述了那些他不得不參加的宴會。
“那麽說,你走紅了!”她想到瓦勒諾太太每次接待於連時都要搽胭脂,開懷大笑。“我認為她的計劃是抓住你的心。”她補充說。
午餐是愉快的。孩子們在眼前,表麵上看有些不方便,但實際上反而增加了他們共同的幸福。這些可憐的孩子,又見到於連了,他們不知道如何表達心裏的快樂。仆人們不會不告訴他們,瓦勒諾先生增加了二百法郎的薪水,為的是讓他去教育那些小瓦勒諾們。
午餐吃到一半時,大病初愈麵容仍舊蒼白的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突然問他的母親,他的銀餐具和喝水用的高腳杯能賣多少法郎。
“為什麽問這個?”
“我想把它們賣了,給於連先生那筆錢,好讓他跟我們一塊兒不會上當。”
於連去吻他的臉頰,兩眼充滿淚水,而德·瑞納夫人則已淚流滿麵了。於連把斯坦尼斯拉抱在膝上,解釋“上當”這個詞的意思,在這種地方不能用這個字眼,因為在這個意思上使用是當差的仆人的口氣。他見德·瑞納夫人聽了高興,又找些有趣的例子向孩子們解釋“上當”這個詞的意思。
“我懂了,”斯坦尼斯拉說,“就是說蠢笨的烏鴉讓它嘴中的奶酪掉到地上,讓說奉承話的狐狸叼走了。”
德·瑞納夫人快樂得發瘋一般,她熱烈地吻她的孩子,她這麽做不能不把身體略靠在於連的身體上。
突然門開了,是德·瑞納先生!他的嚴肅不快的臉和這裏被他趕走的溫柔的快樂,形成了奇特的對照。德·瑞納夫人臉色發白,她覺得什麽也否認不了了。於連搶先開口,聲音洪亮地向德·瑞納先生敘述了斯坦尼斯拉要變賣銀質高腳杯的經過。這個故事不會使主人愉快,這是確定不疑的。首先,德·瑞納先生有個好習慣,一聽到‘銀’字就皺眉。他常說:“隻要有人提到“銀”字,總是掏我們腰包的開場白。”
但是,在這裏還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那便是加重的疑心。他不在家時,家裏充滿了快樂幸福的氣氛,這對一個敏感的被虛榮心控製著的人來說,是絕對不能甘心的。他的妻子向他誇講於連剛才傳授給他的學生們新的知識的時候,他暗想: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他使得我的孩子們討厭我,而他則輕易地在孩子們眼中顯得比我可愛百倍。但是我終究是一家之主。如今這年頭,人們都想把合法的權威醜化。可憐的法蘭西!”
德·瑞納夫人一直細心觀察丈夫對待她的複雜的態度。她已經看出她有和於連在一起度過十二點鍾的可能性。她在城裏有一大堆東西要買,並且堅決表示今天晚上要到酒店用餐,無論丈夫怎麽說,她都堅持她的意見。孩子們一聽到“酒店”這個詞,都歡天喜地。現代的假正經們說出這個詞是多麽耐人尋味啊!
德·瑞納先生在妻子進入第一家時裝店時就離開了。因為他要去拜訪幾個朋友。他回家的時候,臉色比早上陰沉得多。他確信全城都在議論她和於連的事情。事實上,沒有一個人向他透露公眾議論中讓人難堪的部分。他們向市長提起的,隻是於連留在她的家裏拿六百法郎呢,抑或受乞丐收容所所長八百法郎的聘請。
這位所長今天在社交場合碰見了德·瑞納先生,有意刺激了一下市長先生。這種不禮貌的舉動,外加巧妙的遮掩,因為在外省引起轟動的事太少,所以大家都議論紛紛。
瓦勒諾先生是距巴黎百裏之外的被人稱為“混混兒”的那種人,是一種生來就粗俗無恥的人。自從一八一五年以來,他的優裕的生活更鞏固了他這些奇妙的品性。可以說,他是在德·瑞納先生的命令之下統治著維裏埃,但是他比市長先生更為活躍,他從未因羞愧而臉紅過。他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不停地寫信、講話,他不記得一切恥辱。他對個人前途沒有絲毫顧忌,他終於動搖了他的主人在教會權威中的信譽,在教會的人看來,他已經等同於市長了。瓦勒諾先生曾經對當地的雜貨商人說:給我你們當中最笨的;向法官說:告訴我你們當中最無知的;對醫生說:指出你們之中最會欺詐的兩個來。他把各種行業中最無恥的人糾集到一塊,對他們說:讓我們一塊兒統治吧!
這個人的行為,損害了德·瑞納先生。瓦勒諾先生粗野到任何程度也不在乎,就是馬斯隆神甫當眾揭穿他的謊言,他也不以為然。
但是,在他那裏,瓦勒諾先生還需要借助一些細小驕橫無禮的行為來反抗他感覺到人人都有權利向他提出的嚴重事實。自從阿佩爾先生的來訪令他無比驚懼以後,他的活動更加頻繁。他去了兩次貝藏鬆,每班郵車都寫好幾封信,他還借黑夜來客的手,帶走其他神秘的信。也許他不應該參與解除謝朗神甫的活動,因為這一報複性行為,使得好幾位出身高貴的女信徒把他當作一個邪惡的壞蛋。而且,這一效勞完成以後,使他完全依附於代理主教德·福利萊,他因此接受了對方交辦的一些奇怪的事情。他的政治生涯已經到了另一個階段,他寫了一封匿名信,暗自品味著獲取的快樂。不過有一件事讓他煩惱,他的女人常向他提及要把於連聘請來,不這樣就不能滿足她在朋友麵前的虛榮心。
在這種情形下,瓦勒諾先生預料到自己和昔日的同黨德·瑞納先生之間終將有一場決裂的爭吵。德·瑞納先生會用粗魯的話罵他,但他不在乎。但是,他可以往貝藏鬆甚至巴黎寫信。某個部長的表親,可能突然來到維裏埃城,搶去乞丐收容所所長的職位。因此瓦勒諾先生接近了自由黨人,也正為此幾位自由黨人受邀參加了於連背書的午宴。從此以後,如果他反對市長,是可以得到眾多的支持和擁護的。但是選舉可能突然舉行,很明顯,收容所所長的職位和投反對票二者不可調和。這種政治暗流,德·瑞納夫人早已了如指掌。於連挽著她的手一個一個商店走的時候,她就把這段故事講給他聽。他們慢慢地走,不知不覺走上了忠誠大道。在那裏,他們消磨了幾個小時。那份寧靜幾乎和在韋爾吉時一樣。
這時,瓦勒諾先生正在努力忍耐,避免和他的老上司衝突。他擺好架式,表示自己有無所畏懼的氣概。當天這種辦法獲得了成功,但也增加了市長的怒氣。
虛榮心和吝嗇金錢的觀念的鬥爭從未使德·瑞納先生陷入走進酒店時那麽難堪的境地。相反,他的孩子們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過。這種對照刺痛了德·瑞納先生的心。
“據我的看法,我在這個家庭是個多餘的人!”他進門時拿腔拿調地說。
為了回應他的牢騷,他的夫人把他拉到背人的地方,說:“一定要讓於連離開。”她剛才度過的幸福時光使她斷然決定實行十五天以來盤算的計劃。至於使市長先生煩惱的是一般市民公開嘲笑他對於金錢的迷戀。瓦勒諾先生慷慨大方,像個竊賊。他使自己的大名出現在捐款冊子上有五、六次之多,如聖約翰兄弟會、聖母會和聖體會等。
在募集善款的教堂登記冊上,維裏埃及其附近的紳士們的姓名都按捐款數額的多少而依次排列,人們不止一次看見德·瑞納先生的名字列在最末一行。他辯解說他收入太少,但是沒有用。教士們在這一類事情上是不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