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個官員的悲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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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年的興高采烈,可以在十五分鍾內得到報償。
——卡斯蒂?
還是讓這個平凡的人滯留在他微不足道的憂愁中吧,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忠實的奴仆,但是他雇用了一個富有熱情而勇敢的人到家裏,對於知人善任,他又知道多少呢?按十九世紀的慣例,一個貴族如果遇到一個富有熱情的人,他可以殺死他,驅逐他,囚禁他或者侮辱他,使其呆傻地痛苦而亡。但是,這裏是個例外,深感痛苦的並非富有熱情的人。法國的小城和許多像紐約那樣選舉政府的城市一樣,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記世界上還存在著德·瑞納先生這一類人物。在一座有二萬居民的城市裏,這些人製造輿論,而輿論在法治的國家裏是可怕的。一個品格高尚、慷慨大方的人,曾經是您的朋友,但他居住在百裏之外,就隻有根據城裏的輿論來判斷你的品格。可是這些輿論往往是一群傻瓜製造的,他們碰巧成為貴族或有產階級。誰的位置爬得最高誰倒黴,出頭兒的椽子先爛。
午飯以後,他們立刻返回韋爾吉,可是第三天,於連看見他們全家又回到了維裏埃。
回來後不到一個小時,於連就驚訝地發現德·瑞納夫人有事瞞著他。每當他出現在他們麵前,她就中斷和丈夫的談話,並且露出希望他走開的神情。於連不等別人第二次表示,便知趣兒地走開了。他重新變得又冷酷又持重。德·瑞納夫人看出來了,但不想解釋什麽。於連心想:“難道她要找一個人來替代我嗎?”前天她還跟我那麽親昵。人們說高貴的太太們做事就是這樣。她們仿佛帝王一般,對一個大臣剛才還恩寵有加,可是回到家裏,桌子上已經放著一封貶謫他的信了。
於連注意到在他們的談話裏,他們常討論的是一所大房子。這房子屬於維裏埃市,又老又舊,但是寬敞、舒適,建在教堂的對麵,位於本市繁華的商業區。於連想:“這座老房子和新情人之間有什麽共同之處呢?”悲哀之中,他反複吟誦弗朗索瓦一世美麗的詩句,借以排憂。於連覺得這兩行詩很新鮮,一個月之前德·瑞納夫人才教他的。那時,這兩行詩意味著多少誓言和柔情啊!
女人善變,
信者多愚。
德·瑞納先生乘驛車到貝藏鬆去了。這次旅行是在兩個小時之內決定的,他好像很苦惱。回來時,他把一個用灰紙包著的大包扔在桌子上。他對妻子說:
“看,這就是那件蠢事。”
一個小時以後,於連看見一個貼廣告的工人帶走了這個大包裹。他趕忙跟過去,他自語道:“我會在第一條街的拐角處,能知道這秘密。”
於連不耐煩地在貼廣告的工人背後等著,那個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後刷滿漿糊。廣告剛貼好,於連的好奇心就讓他看見上麵的一則廣告。廣告詳細說明用公開招租的方式出租德·瑞納先生和他妻子談話中提到的那所又老又大的房子。出租開標的時間定在明天午後兩點鍾,地點在市政府大廳,以第三支蠟燭熄滅為限。於連覺得招租時間太短,他很失望。招租時間短,競爭者又怎麽能有充分的時間了解這消息呢?除此之外,廣告簽署時間是十五天以前,於連又在三個不同地方看了全文,他還是莫名其妙。
他又去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門人沒有讓他走近,並對一個鄰居神秘地說:
“唉!唉!白費精神!馬斯隆先生已經答應以三百法郎租下來,市長還擰著,結果他被代理主教福利萊先生請到主教府上了。”
於連的到來使兩個談天的朋友大感不便,他們立刻閉口不語了。
於連沒有錯過參加競標的機會。成群的人都擠在大廳裏,大家用奇怪的方式相互打量著。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一張桌子,上麵一個錫盤,盤裏點著三支蠟燭。管理競租的傳達官喊道:“各位先生,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太便宜了,這房子值八百法郎,我要加價錢。”一個人低聲對旁邊的人說,於連正好站在兩個人中間。
“你這是自找沒趣,你跟馬斯隆先生、瓦勒諾先生、主教、可怕的代理主教福利萊,先生還有他們的黨羽作對,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三百二十法郎!”一個人高聲叫道。
“笨蛋!”一個鄰近的人斥責他道,“請看,這兒正有一個市長的密探。”他指著於連。
於連猛回頭,想斥責這個亂說話的人,但是兩位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理睬他了。他們冷靜的態度令他也沉默下來。這時,第三支蠟燭已經熄滅了,傳達師拖長聲音宣布房子租給某省科長德·聖吉羅先生,租期九年,租金為三百三十法郎。
市長一離開大廳,人們就議論開了。一個人說道:“看,這三十法郎是格羅諾的冒失給市政府賺來的。”
“但是德·聖吉羅先生會報複格羅諾的,夠他嗆的。”一個人答道。
“真卑鄙!我可以出八百法郎為我的工廠租下這座房子,而且我還覺得便宜呢。”一個胖子說。
“豈有此理!聖吉羅先生不是聖會的嗎?他的四個孩子不是領政府助學金嗎?可憐的人,維裏埃市政府應該多發給他五百法郎的補貼。”一個年輕的製造商——自由黨人說。
“市長沒法阻止他吧!他是個過激派,他幹的不錯,不過他不偷盜。”第三個人說。
“他不偷?他不偷就沒人偷了!都裝在一個公共錢袋裏,年終分贓。小索黑爾在這兒呢,咱們走吧。”另一個人說。
於連回去了,心情極為惡劣,看見德·瑞納夫人時他愁眉不展。
“您去看招標了?”她問。
“是的,夫人。在那裏我榮幸地被當作市長的密探。”
“你如果聽我的話,就該去旅行。”
這時,德·瑞納先生來了,神色憂鬱。吃晚飯時沒有一個人說話。德·瑞納先生吩咐於連帶孩子們回韋爾吉。這旅途是愁悶的。德·瑞納夫人安慰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你也該習慣那件事了。”
晚上,他們靜坐在爐邊,都一言不發,惟一的消遣就是聽山毛櫸柴燃燒時劈劈啪啪的聲音。這是在最和諧的家庭裏常有的無端的寂靜。這時孩子當中的一個歡樂地叫道:
“有人拉門鈴!有人拉門鈴!”
“見鬼!”市長大聲說道,“如果是德·聖吉羅先生以道謝的借口來糾纏,我就不客氣地揭穿他的秘密。如果這是瓦勒諾,倒該我讓步妥協。如果那些討厭的雅各賓黨人抓住了這件事,把我當作一個愚蠢可笑的人,我可怎麽應付呢?”
這時,一個仆人領著一位客人進門來。客人相貌英俊,蓄著又黑又密的絡腮胡子。
“市長先生,我叫熱羅尼莫。這裏有一封信,是那布勒斯大使參讚博威齊先生動身前交給我的。”熱羅尼莫先生神情愉快,望著德·瑞納夫人,又補上一句,“九天前,夫人,您的表兄也是我的好友博威齊先生說您會講意大利語。”
這個那布勒斯人的好興致把沉悶的夜晚改變為歡樂的良宵。德·瑞納夫人一定要請他吃夜宵。她讓全家都忙亂起來,她無論如何要替於連解悶,讓他忘掉白天兩次回響在他身邊的密探的稱呼。熱羅尼莫先生是有名的歌唱家,有教養,喜歡結交朋友,同時是一個快活的人,在法國這兩種性格並存的可能性已不大了。夜宵以後,他和德·瑞納夫人唱了一支優美的歌曲。他又講了幾個動聽的故事,大家一直玩到半夜一點鍾。於連讓孩子們睡覺時,他們還想再逗留片刻。
“再講一個故事吧!”最大的孩子說。
“那就隻有我自己的故事了。”熱羅尼莫先生說,“八年前,我像你們一樣是那布勒斯音樂學院一個年輕的學生,我的意思是說我跟你們的年齡一般大。但是,我可沒有福氣,做美麗的維裏埃市長的少爺。”聽了這話,德·瑞納先生歎一口氣,同時望了望妻子。
年輕的歌唱家加重了語氣繼續說:“讚卡萊利先生,是一個極為嚴厲的老師,學院裏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但是他裝腔作勢,仿佛大家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似的。我一有機會就跑出校門,到街上去玩,到聖卡利諾小劇場去聽美妙的音樂。可是,老天爺!那裏最便宜的座位也要八個蘇,我怎麽才能湊上這八個蘇的票錢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停下看了看孩子們,他們都在笑。“喬瓦諾先生,聖卡利諾小劇場的經理,聽到我唱歌。那時我才十三歲,他說:‘這孩子是個寶貝。’”
“‘你希望我聘請你嗎,我親愛的朋友?’他對我說。”
“‘您給我多少錢?’”
“‘一個月四十杜卡托。’先生們,這可是一百四十法郎呀。我以為老天爺睜開了眼。”
“我對喬瓦尼說:‘那好吧。可是你怎麽讓讚卡萊利先生允許我出校門呢?’”
“‘讓我去辦!’”
“讓我去辦!”最大的孩子喊。
“正是,我的少爺。喬瓦尼先生對我說:‘孩子,先簽一個合同吧。’我簽了字,他給了我三杜卡托。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錢,然後他告訴我應該怎麽做。”
“第二天,我去拜訪可怕的讚卡萊利先生,他的老仆人讓我進去。”
“‘找我來幹什麽?壞蛋!’讚卡萊利說。”
“‘我的老師,我悔恨我的一切過失,我永遠不再爬過鐵欄杆離開學院了,我以後要加倍努力地學習。’”
“‘要不是我怕毀了我聽過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關上你十五天,隻給你麵包加白水,你這小流氓!’”
“‘老師,’我說,‘求您開恩,我將成為全學院學習的榜樣,你相信我吧!但是請求您一個恩惠,如果有人請我到外麵唱歌,替我拒絕他,就說你不允許。’”
“‘見你的鬼,誰會請你這個壞小子?我會讓你離開學院嗎?你是不是在耍弄我?滾!快滾!’他一邊說一邊朝我的屁股踢了一腳,‘不然的話,給你硬麵包,把你關起來!’”
“一個小時以後,喬瓦尼來到院長家裏。”
“‘我來求您幫助我,’他對讚卡萊利先生說,‘把熱羅尼莫交給我,讓他到我的劇場去唱歌吧,今年冬天我就能嫁掉我的女兒了。’”
“‘你要這個壞小子幹什麽?’讚卡萊利對他說,‘我不同意,你也得不到他,況且,就算我同意,他也不會離開音樂學院的,他本人剛才對我發過誓。’”
“‘如果這件事僅僅關係到他本人的意願,那就好辦了。’喬瓦尼先生嚴肅地說,‘請看這是唱歌合同,這是他簽的字。’”
“讚卡萊利狂怒,使勁兒地搖著小鈴叫人,大叫:‘馬上把熱羅尼莫趕出音樂學院!’於是我被趕了出來,可是我哈哈大笑。當天晚上我唱了一首莫第普利科的詠歎調。大意是說小醜想結婚,他掰著手指頭計算新家裏需要的東西,越算越亂,怎麽也算不清楚。”
“啊!先生,我懇求你,給我們唱這支詠歎調吧。”德·瑞納夫人說。
熱羅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淚直流。一直到淩晨兩點鍾,熱羅尼莫先生才去休息。全家人都沉醉在他優雅的舉止和親切隨和的性格裏。
第二天,德·瑞納先生和夫人給了他幾封去法國宮廷所需要的介紹信。
於連說道:“整個世界充斥著虛偽,看看熱羅尼莫先生,他要到倫敦去接受一個年薪六萬法郎的工作。如果當初沒有聖卡利諾劇場經理的賞識,他那美妙的歌喉也許要晚十年才能被世人了解和欣賞……是的,我寧可做熱羅尼莫也不做德·瑞納市長。他的社會地位雖不那麽尊貴,但是他不會有像今天出租那樣的煩惱,他的生活是快樂的。”
有一件令於連驚奇的事:在維裏埃德·瑞納先生的房子裏度過的幾個寂寞的星期,這是他感覺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他隻在參加別人邀請他的宴會上才感到厭惡和不愉快。在這座寂寞的房子裏,他不是一樣可以讀書、寫作和思考嗎?他可以想入非非而不必強迫自己去研究一切卑鄙靈魂的活動,而且運用虛偽的言行去回敬他們。
“幸福難道這麽靠近我嗎?為了獲取這樣的生活,付出並不算什麽。我可以選擇愛麗莎,或者和富凱合夥做生意……但是一個旅行者,當他攀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頂稍事歇息,他會感到一陣歡樂。但是,如果強迫他永遠地停留在那裏,他會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