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瑪格麗特皇後 (2)

字數:3553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紅與黑 !
    有一天,她把剛剛在艾圖瓦爾《回憶錄》中讀到的一段故事講給他聽:在亨利三世時代,一個少婦發現她的丈夫對她不忠,便用匕首刺死了他。她講述時,眼睛裏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證明她的羨慕是真誠的。
    於連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這麽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而且據院士說,還是支配全家的的人,如今卻居然屈尊在他的麵前,用一種近乎友誼的口吻同他講話。
    “我弄錯了,”於連頃刻間又轉念道,“這不是親密,我不過是個悲劇的聽眾罷了,這是因為她需要說話呀!在這裏我被當作是有學問的人。我應該去讀布蘭多姆、多比涅的書和艾圖瓦爾的《回憶錄》。這樣我就可以和她就這些故事展開討論。我要擺脫這種隻聽人講的被動處境。”
    他和這個舉止矜傲卻又平易近人的少女的談話,漸漸變得越來越有趣味。他逐漸忘記了自己所扮演的叛逆平民的悲慘角色,發覺她很有學問,甚至也通情達理。她在花園裏發表的見解同在客廳裏的主張迥然不同。有時她還表現出一種熱情和直爽,同她平時那種驕傲和冷酷的態度,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
    “神聖聯盟戰爭是法國曆史上的英雄時代。”有一天,她對他說道,眼裏閃爍著才智和熱情的光輝,“在那個時代,每個人為他的崇拜的理想而戰,為使他的黨派獲勝而戰。絕不像您們的皇帝的時代,隻是為了獲得一枚十字勳章而戰。您得承認,那個時代的人沒有今天這麽自私和卑劣,我愛那個時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木爾就是那個時代的英雄。”他向她說道。“至少他被人愛著,而那樣被人愛也許是甜蜜的。如今有哪一個女人能夠摸著她的情人被砍掉的頭顱而不感到害怕的呢?”
    德·拉木爾夫人教她的女兒,要想讓虛偽發揮作用,需得隱瞞真相。而於連呢,正如我們看到的,卻把他對拿破倉的崇拜向瑪特兒吐露了一半。
    “這就是他們比我們優越的地方。”於連獨自留在花園裏,想著,“他們祖先的曆史使他們脫離了庸俗的感情,用不著去作衣食之憂。可我多麽不幸啊!”他想到這裏,不由一陣酸苦,“我是不配討論這些重大問題的。無疑我會把它們看錯的。我的一生不過是一連串的虛偽,因為我沒有一千法郎的進款來購買我的麵包。”
    “先生,您在想什麽呢?”瑪特兒跑回來,問他道。
    這個問題問得甚是親密。她氣喘籲籲地跑回來,為的是和他呆在一起。
    於連厭倦了自傷自憐。由於驕傲,便把自己剛才想的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她。對一個如此富有的人講述自己的貧困,他實在覺得有些害羞。他竭力拿出一種驕傲的聲調,以表明自己不是要求什麽。在瑪特兒眼裏,於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漂亮,她發現他帶著一種敏感和坦白的表情,那是他平常所沒有的。
    不到一個月以後,於連又在爵府的花園裏,一邊散步,一邊沉思。但他的臉上已不再有因長期的自卑而產生的哲學家的嚴峻和驕矜。德·拉木爾小姐也在花園裏和她的哥哥奔跑,她說她的腳受傷了,讓於連扶著她走到客廳的門口。
    “她偎著我的胳膊,神態實在特別!”於連心裏想,“這是我片麵的自負,還是她真正對我有意呢?她聽我講話時,即使是在我向她承認我的自尊心所遭受的痛苦時,她的神情還是這樣的溫柔。但是她對別人又是何等的驕傲啊!如果人們在客廳裏看到她的這種神情,肯定會大吃一驚的。這種溫柔和順的態度,她確實從不曾在任何人的麵前表露過。”
    對這種奇怪的友誼,於連竭力不去誇大。他將它比作武裝交往,每天他們見麵時,在還沒有恢複到使用頭一天的近乎親密的語氣之前,他們幾乎都要自問:“我們今天是朋友還是敵人?”剛開始交談的幾句話,往往沒有內容,雙方隻注意到形式。於連懂得,隻要自己有一次受了這位驕傲小姐的侮辱而不去報複,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不得不爭吵,那麽,須是我先來維護我的自尊心應有的權利,這不是比事後才抵製那因為我稍微放棄了個人的尊嚴而招致的輕蔑,要更好些麽?”
    有許多次,在心情不佳的時候,瑪特兒試圖跟他擺出貴族婦女的派頭,雖然做得巧妙細致,卻都被於連凶猛地頂回去了。
    一天,他突然打斷她的話,向她說道:“德·拉木爾小姐有什麽事要吩咐她父親的秘書嗎?他必定聽從她的命令,並恭敬地執行。但除此之外,他就沒什麽可奉告的了。他並不是雇來向她談思想的。”
    於連的這種生活方式和他奇特的疑慮,倒把他前幾個月在客廳所感到的煩悶驅散了。在這客廳裏,原先是對一切都感到害怕的,而且對任何事都是開不得玩笑的。
    “如果她愛我,那才叫有趣!不管她愛不愛,”於連繼續想著,“我總算有了一個聰敏的姑娘做我的知己。在這個姑娘麵前,我看見全家人都戰戰兢兢,尤其是克魯瓦斯努瓦侯爵,更是汗不敢出。這個年輕人,如此禮貌,如此溫柔,如此誠實,而且兼有家世和財富等種種優點,我隻要擁有其中一樣,便心滿意足了。他瘋狂地愛她,像一個巴黎人能愛的那樣,他應該娶她為妻。為了擬定婚約,德·拉木爾先生讓我寫了多少封信給兩家的公證人啊!而我呢,當手上握著筆的時候,地位如此的卑微。可是兩個小時之後,就在這個花園裏,我卻勝過了這位如此可愛的青年,因為她的偏愛畢竟是顯而易見的。也許她恨他,是因為他將會成為她的丈夫。她那麽驕傲,她會那麽做的。而她對我的親切,我是作為一個心腹仆人而得到的。”
    “不對!要麽是我瘋了,要麽便是她在追求我。我對她越冷淡和恭敬,她便是越來找我。這有可能是事先有準備,是裝出來的。但是當時我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眼睛頓時亮起來了。難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於作偽麽?管它呢!起碼表麵上看來她是喜歡我的。我權且享受這表麵的歡樂吧。天!她是多麽美麗啊!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在近處看,像她常常那樣看我的時候,是多麽惹人喜愛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是多麽的不同啊,那時我生活在三百個肮髒卑劣的偽善者中間,多麽的可憐和不幸!那時我隻能藉著性格的力量支撐自己,我幾乎也變得和他們一樣卑劣了。”
    在懷疑的日子裏,於連又想:“這個姑娘是在和我開玩笑。她和她的哥哥串通好了來作弄我。但是她又好像非常輕視她的缺乏毅力的哥哥,‘他很勇敢,但也僅此而已,’她曾對我說,‘而且,他也隻是在西班牙人的劍麵前才勇敢,在巴黎,他看見什麽都怕,覺得到處都有被嘲笑的危險。他沒有一種思想是敢於離經叛道的。常常是我不得不起來保護他。’一個十九歲的姑娘!在這樣的年紀,一個人能夠時時刻刻忠於自己預先計劃要扮的虛假嗎?”
    “另一方麵,每次德·拉木爾小姐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用她的藍色的大眼睛看著我的時候,羅伯爾伯爵總是遠遠地走開。這種態度實在令人生疑。他的妹妹看中了家裏的仆人,他難道不該為此生氣嗎?因為我曾聽到德·肖納公爵稱我作仆人。”想起這件事,憤怒便替代了其他一切感情。“這就是這位古怪的公爵愛彈的老調麽?”
    “她真是漂亮呀!”於連繼續想,目光凶殘得如老虎一般。“我一定要得到她,然後走開,誰阻擋我逃走誰倒黴!”
    這個念頭成了於連惟一的大事,他簡直不能想任何其他的事。一天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去了。
    每逢他想找些正經事來做,他的思想便迷失在深邃的夢幻裏,等到一刻鍾以後清醒過來,心中怦怦亂跳,腦子裏亂作一團,隻是想著這個念頭:“她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