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是一個丹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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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憂慮,這便是我的姑母,美麗的瑪格麗特·德·瓦羅亞的性格,不久以後她嫁給了納瓦爾國王,就是現在統治著法國的亨利四世。玩弄的需要,是這位可愛的公主的性格和秘密,也是為什麽從十六歲起,她就不斷地和她的兄弟們不斷爭吵然後又和解的原因。但是一個少女能玩弄什麽呢?她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她的名譽和地位。
——查理九世的私生子,德·昂古萊姆公爵的《回憶錄》?
“在於連和我之間,既無需簽訂婚約,也不需要公證人來為我們舉行市民階級的儀式,一切都是英雄的壯舉,一切都是偶然的產兒。除了他缺少貴族的身份外,這完全是瑪格麗特·德·瓦羅亞對當時最傑出的青年拉木爾的愛情。這難道是我的過錯嗎?宮廷裏的年輕人是這樣的拘泥禮節,一想到冒險就嚇得臉色發白,到希臘或非洲去做個短短的旅行,便是勇敢的最高表現了,而且還必須成群結隊才敢走。一旦發覺自己落了隊,就害怕起來。他們怕的倒不是貝都因人的長矛,而是害怕被人嘲笑。這種恐懼簡直讓他們發瘋。”
“我的小於連卻恰恰相反,隻喜歡單獨行動。這個得天獨厚的人,從來也不曾想到去尋求別人的支持與幫助。他蔑視一切人,所以我才不蔑視他。”
“如果於連出身貴族,隻是貧窮,我對他的愛情便隻是一件平凡的傻事,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我絕不要這樣的愛情,因為它缺乏偉大激情的特點,無需克服巨大的困難和世事無常的變化。”
德·拉木爾小姐對這些美妙的推論想得太過專心,第二天竟不知不覺地在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和她哥哥麵前稱讚起於連來了,而且說得言過其辭,令他們大覺不滿。
“您得當心這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她的哥哥叫道,“如果再有一場革命,他會把我們全都送上斷頭台的。”
她不回答,趕忙嘲笑她哥哥和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因精力而生的恐懼:這實際上是害怕遇到意外,害怕遇到了意外而不知所措。
“先生們,您們老是怕被別人取笑,這個怪物不幸已於一八一六年死去了。”
“在有兩個政黨的國家裏,”德·拉木爾先生說過,“不再有什麽是可以取笑的了。”
他的女兒早已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
“先生們,”她向於連的敵人說道,“要是那樣,您們一輩子都有得怕了。事後人們會對您們說:‘這不是一隻狼,隻不過是狼的影子罷了。’”
瑪特兒隨即離開了他們。她哥哥的話使她感覺恐怖,使她非常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感覺這是對於連的最高的讚揚。
“在這個任何精力都已衰亡的世紀裏,他們的旺盛精力使他們感到恐懼,我要把我哥哥的話告訴他,瞧他怎樣回答。但是我得選擇一個他兩眼放光的時候,因為那時候他不會對我撒謊。”
“他會是一丹東!”她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補充道:“好啊!革命會再次發生。克魯瓦斯努瓦和我的哥哥會扮演什麽角色呢?那是早就注定了的:絕對的逆來順受。他們將是英勇的綿羊,不聲不響地任人宰割。他們臨死時惟一的恐懼,仍然是害怕有傷風雅。而我的小於連則不然,他隻要有一線逃走的希望,便會打爛來拘捕他的雅各賓黨人的腦袋。他可不怕有傷風雅。”
最後這句話使她陷入沉思,勾起了痛苦的回憶,打消了她全部的勇氣。這句話令她想起了德·凱呂斯、德·克魯瓦斯努瓦、德·呂茲和她的哥哥等人的譏誚,他們一致不滿於連的教士作派:又謙卑又虛偽。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裏泛起快樂的光輝,“不管他們願不願意,他們譏評的尖刻和頻繁,恰恰證明了於連是我們今年天天所遇到的最出色的人物。他有缺點,他有可笑的地方,那又有什麽關係?他是傑出的,他們因此抱有反感,雖然他們平時那麽善良和寬容。他窮,為了當教士而讀書;他們是輕騎兵上尉,不需要讀書,當然舒服多了。”
“可憐的孩子,為了免於饑寒,他不得不老是穿那黑袍,看起來像個教士,盡管有這種種不利,他的長處卻仍然引起了他們的恐懼,這是最明顯不過了。至於那種傳教士的表情,在我們單獨呆在一塊的時候,便消失了。這些先生們真得說出一句自以為是的驚人的妙語時,不都先拿眼睛看著於連嗎?這樣的事我常常見到。而他們都很清楚,除非問到,否則他是絕不會同他們交談的。他隻同我一個人談話,因為他相信我靈魂高尚。他隻回答他們的異議,並且以禮為限,馬上又敬而遠之了。跟我在一起,他卻會滔滔不絕地一連談上幾個小時,我若稍有異議,他也就不十分堅持他的意見。整個冬天,我們沒有發生過爭論,彼此隻是用言語去吸引對方的注意。而且,我的父親,這個出類拔萃的人,使我們的家興旺發達,他也敬重於連。其餘的人都恨他,但是除了我母親的教友以外,卻沒有人敢輕視他。”
德·凱呂斯伯爵酷愛養馬,不過也有可能是裝出來的。他把時間都花在他的馬廄裏,常常在那裏吃他的早餐。他的這種偉大的熱情,加上素來不苟言笑的習慣,使得他深受朋友們的敬仰。他是這個小圈子裏的鷹。
第二天,他們又聚集在德·拉木爾夫人的椅子背後,趁著於連不在,德·凱呂斯一上來便攻擊瑪特兒對於連的偏袒,克魯瓦斯努瓦和羅伯爾隨聲附和。他們的時機送得不大適當,才剛一見瑪特兒,便開始了。她立刻便明白了此中奧妙,興致勃勃地參加他們的討論。
“看呀,”她暗忖道,“他們聯起手來反對一個天才。他連十路易年金的收入都沒有,他除了被問到,便不能和他們談話。他還穿著黑衣,他們就都怕了他。如果他有了肩章,那又會怎樣呢?”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出色過。對方的攻擊一開始,她便以詼諧的諷刺給凱呂斯及其黨羽以有力的回擊。當這些漂亮的武官的詼諧的火焰終於被撲滅了的時候,便對凱呂斯伯爵說道:“隻要明天費朗什—孔泰山區有一位鄉紳發現於連是他的私生子,給他一個貴族身份和幾千法朗,不出六個星期,他就可以像您們這些先生一樣蓄起小胡子來了,不出六個月,他也像你們這些先生一樣可以當上輕騎兵軍官了。於是他的偉大品格便不再是笑柄了。到那時候,未來的公爵先生,您又該搬出您們那套陳辭濫調,說什麽宮廷裏的貴族勝過外省的貴族了。但是如果我再追問一步,如果我故意把於連的父親說成是一位西班牙的公爵,在拿破侖時代戰敗被俘,囚禁在貝藏鬆,後來由於良心自責,臨終時終於承認於連是他的兒子,那您還有什麽話可說呢?”
所有這些私生子身世的假設,在德·凱呂斯和德·克魯瓦斯努瓦看來,都是有傷風雅的,這就是他們在瑪特兒的議論中所看到的一切。
不管羅伯爾多麽順從,她妹妹的話實在太過露骨,他不得不拿出一副嚴厲的態度,鬥膽也說了幾句。我們得承認,這副態度和他的一慣笑眯眯的和善麵孔很不協調。
“你生病了嗎,我的朋友?”瑪特兒回答她的哥哥,態度稍稍嚴肅起來,“你用道德說教來回答笑話,你一定是病糊塗了。”
“道德說教!您,您是想請求一個省長的職位嗎?”
瑪特兒很快忘記了德·凱呂斯伯爵的憤怒、羅伯爾的不快以及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無言的失望,一個致命的念頭剛攫住了她的心,她得靜下心來拿定一個主意。
“於連對我相當誠實,”她暗想道,“在他那樣的年紀,處在卑微的地位,被驚人的抱負折磨得很不幸福。他需要一個女朋友,也許我就是那個女朋友。但是我卻看不出他有什麽愛情的表示。以他那樣的大膽,他早就應該向我吐露他的愛情了。”
這種疑惑,這種自己跟自己的爭論,從此便占據了瑪特兒所有的時間。於連每次和她談話,她便又從中為這爭論尋覓一些新的理由,從前那麽容易感染的閑愁煩悶此刻都被驅遣的一幹二淨了。
因為她父親是個睿智的人,可能會當上部長的,並且把林產還給教會,所以德·拉木爾小姐從前在聖心修道院讀書時,便是眾人竭力阿諛奉承的對象。這種不幸是無法彌補的。人們讓她相信,由於她的家世財產等種種原因,她理應比別人更幸福。這便是一般王子公主們的煩惱及種種乖戾行為的根源。
瑪特兒沒能逃脫這種觀念造成的有害影響。一個人無論多麽聰明,總也不能在二十歲的稚齡,抵擋住全修道院的阿諛奉承。更何況從表麵上看,這些阿諛奉承又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從她決定愛於連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不感覺愁悶了。她每天都慶幸自己已決定投身於一種偉大的激情裏麵。“這玩意是很危險的,”她想,“好的很,一千個好得很。”
“由於沒有偉大的激情,我在從十六歲到二十歲這段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裏,一直感到厭煩愁悶,虛度了美好的青春。我的樂趣,竟然就是聽我母親的那些女友們的胡說八道。她們一七九二年在科倫布茨,據說也不完全像她們所說的那麽嚴肅。”
當瑪特兒經受著這種激情的騷擾時,於連卻還在疑惑她的目光為什麽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他覺察到羅伯爾伯爵對他越來越冷淡,而德·凱呂斯先生、德·呂茲先生和克魯瓦斯努瓦先生最近也越發的高傲。幸而他已經習以為常了。隨便哪一天晚上,隻要他出風頭超過了他的地位允許的程度,他就有可能受到這種令人不快的對待。若不是瑪特兒對他特別的優待,以及對這個小圈子的好奇,他才不會在晚餐後隨著這群留著小胡子的漂亮年輕人,陪同德·拉木爾小姐到花園裏去。
“是的,我再也不能假裝不見了。”於連對自己道,“德·拉木爾小姐盯著我的時候,那眼神實在特別。但是,她那美麗的藍色大眼睛,即使在毫無拘束地看著我的時候,我也總能從其深處看到探究、冷酷和狡黠的神氣。這可能是愛情吧?和德·瑞納夫人相比,這是多麽不同啊!”
一天晚餐後,他先隨德·拉木爾先生到書房裏去了一趟,很快又回到花園裏來,他很冒昧地走近圍著瑪特兒的那一群人,因此聽到了幾句聲音很高的話。她正在嘲弄她的哥哥。於連赫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到兩次。他一出現,一陣沉寂也隨著降臨,他們枉自努力,卻再也打不破這沉寂。德·拉木爾小姐和她的哥哥都過於激動,以致找不出另外的話題。德·凱呂斯、德·克魯瓦斯努瓦、德·呂茲這些先生和他們的一位朋友,對於連都冷冷的。他立刻離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