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陰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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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連貫的話語,偶然的相遇,在富於想象的人眼裏,都會變成最明顯的證據,隻要他心裏還有熱情的話。
    ——席勒?
    第二天,於連又撞見羅伯爾和他的妹妹談論自己。他一走近,前夜那死一樣的沉寂便又降臨了,他的疑惑一下子湧起來,沒有邊際。“這些可愛的年輕人是否合計好來捉弄我呢?應當承認,這比假想的德·拉木爾小姐對一個窮秘書的所謂激情要自然得多了。首先,這種貴人是否有激情呢?捉弄人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忌妒我的可憐的辯才,善妒是他們的一種缺點。這樣一想,一切便都明白了。德·拉木爾小姐讓我相信她看中了我,其實不過是想讓我在她的未婚夫麵前出醜罷了。
    這個殘忍的懷疑完全改變於連的心理狀況。這種想法輕而易舉地摧毀了他心裏剛剛發生的愛情萌芽。這種愛情僅僅建立在瑪特兒驚人的美麗上麵,或者是建立在她王後般的儀態和令人豔羨的打扮上。在這一點上,於連還是個暴發戶。一個聰明的鄉下人爬到了社會的上層,最使他感到驚異的,莫過於上流社會的漂亮女人了。在過去這些日子裏,使於連想入非非的,絕不是瑪特兒的性格。他自己也明白他一點兒也不了解這個性格。他所看到的一切,也隻是一種表象。
    比如說,瑪特兒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禮拜天的彌撒的,她差不多每次都要陪她的母親去。如果在德·拉木爾爵府的客廳裏,有個不謹慎的人,忘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膽敢影射譏刺王室或教會的權益,不論這權益是真實的還是假想的,瑪特兒立刻便會沉下臉來,冷若冰霜。這時她的眼光是如此的鋒利,簡直和她家裏的一張古老畫像一樣,高傲到毫無表情的地步。
    但是於連確信,她的房裏經常放有一兩本伏爾泰的最富哲學意義的著作,他自己也常偷偷地拿幾本這種裝幀得很精美的書回去,他每次取出一冊書,便將鄰近的書擺得稀疏一些,這樣便可掩蓋取書後留下的空隙。但是他不久便發現另外還有一個人在讀伏爾泰。於是他便又使出在修道院裏常玩的那套把戲,故意把幾根鬃毛放在他以為可能引起德·拉木爾小姐興趣的書上麵。這幾卷書旋即失蹤了幾個星期。
    德·拉木爾先生對書店老板常給他送些假回憶錄頗覺惱火,特地吩咐於連去購買了一些帶有刺激性的新書回來。為了不讓這些有毒的讀物在家裏流傳開來,侯爵讓於連將這些書放置在自己臥室中的一個小書櫥裏。但是不久於連發現這些書也迅速地失了蹤影,盡管這些書對王室和教會都存著敵意。他確信這些書不是羅伯爾取去閱讀了。
    於連過分重視他的發現了,以為德·拉木爾小姐在玩馬基雅維裏那套口是心非的把戲。這種臆斷出來的詭詐,在他眼裏卻有其可愛之處。對虛偽和道德說教的厭煩,使他走上了極端。
    他更多的是在激發自己的想象,而不是受到愛情的牽引。
    德·拉木爾小姐的窈窕的身材、衣飾的精雅、手指的白嫩、臂膊的美麗、舉止的嫻雅,都令於連想入非非。正是在這些夢想之後,他才墜入了情網。為了將這些可愛的幻想達到極致,他把她當作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後。他想象中的這個性格,奸詐狡猾,勝過了世間任何人。這是他年輕時代仰慕的馬斯隆、福利萊、卡斯塔奈德之流的最高理想。簡單地說,這是他心田中的巴黎人的典型。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設想巴黎人陰險狡詐更可笑的事嗎?
    “很可能是這三個人合在一起作弄我。”如果沒有看見他回視瑪特兒的目光中流露的陰鬱冷淡的表情,我們是無法深入了解他的性格的。瑪特兒在驚異中,有兩三次大膽地向他表示了友誼,但得到的卻都是他辛辣的諷刺。
    這個少女的心素來冷漠、憂鬱、善於理解分析,受了於連的古怪態度的刺激,一變而為熱情洋溢,流露出自然的本性。不過在瑪特兒的性格裏,也有著許多的驕傲。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寄托在另外一個人身上,這種想法使得這種情感從一開始便伴隨著一種黯淡的憂鬱。
    於連到了巴黎之後,已獲得了足夠的閱曆能夠分辨得出那不是由於煩悶所產生的枯燥的憂鬱。她不像從前那樣貪戀晚會、看戲和各種消譴了,而是采取逃避的態度。
    法國人唱的歌劇讓瑪特兒煩悶得要死,但是於連(歌劇散場時來接她是他的一種職務)發現她還是盡可能的跟朋友們到這裏來。他自以為覺察到她在待人接物上已經有些失了分寸。她有時存心傷人,用侮辱人的笑話來回答她的朋友。他覺得她對克魯瓦斯努瓦侯爵格外厭煩。“這年輕人一定是愛財如命,才不離開這個女孩子,因為她太有錢了。”於連想。而他本人呢,對瑪特兒侮辱男性的尊嚴感覺非常氣憤,對她更加的冷酷了,有時甚至用無禮的態度回答她。
    他下了老大的決心不為瑪特兒的好感的表示所動,但這表示有時實在太明顯了。他的眼睛開始發現她的極不尋常的美貌,有時不免心馳神搖。
    “這些上流社會的年輕人的手腕和耐性,終究會戰勝我這個缺乏經驗的人,我還是離開這個地方,結束這一切罷。”
    恰好侯爵委托他管理朗格多克的多處田地房產,為此,他需要去做一次旅行。德·拉木爾先生勉強答應了他。除了他本人的野心以外,於連已經成為侯爵的化身了。
    “到底他們沒能捉弄得了我。”於連一邊收拾行裝,一邊自言自語。“不管德·拉木爾小姐對這些先生開的玩笑是真的,還是僅僅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看了回熱鬧。這如果不是對付木匠兒子的陰謀的話,德·拉木爾小姐的舉動就無法解釋了。但是她對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態度同樣也無法解釋,和對我的一樣古怪。譬如說昨天,她真的發了脾氣,我真高興她為了我的緣故而去強迫一個年輕人去做他不願做的事。這年輕人尊貴富有,同有我貧窮卑賤恰恰相映照。那真是我的最大的勝利,它將使我快快活活地坐在旅行的馬車裏,在朗格多克平原上馳騁。”
    他故意將旅行密而不宣,但是瑪特兒卻比他自己知道的還清楚,他將在第二天離開巴黎,並且為期不短,她推說頭疼的厲害,而客廳的悶熱,又使病勢加劇,到花園裏散步了很久。她拚命地用她的尖刻的嘲笑,把羅伯爾、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凱呂斯、德·呂茲和其他幾位在德·拉木爾府用晚餐的年輕朋友趕走。她目注於連,神情非常奇特。
    “這目光也許是在演戲,”於連想,“但是她的呼吸也是這樣急促,舉止也是這樣慌亂!呸,我是什麽人,也配來評判這些事!這是巴黎女人中最完美最細致的一位啊!這種急促的呼吸幾乎便觸動了我,這也許是從她最喜愛的萊昂蒂娜·費伊那裏學來的吧。”
    現在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談話顯然很不起勁。“不!!於連一點也不了解我。”瑪特兒心裏想,大覺不幸。
    於連向她告辭,她用力握住他的胳膊,說道:
    “今晚您將接到我的一封信。”她聲音都變了,簡直聽不出是她了。
    這種情形,使得於連大受感動。
    “我的父親,”她繼續說道,“對您為他的效勞相當尊重。明天您應該不走,找一個借口。”她說完便立刻跑開了。
    她的身材如此迷人,一雙腳美麗無比,奔跑時姿態優雅,令於連目眩神迷。但是當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以後,我們猜他的思想又起了什麽變化?他覺得她剛才說“應該”這個詞時的命令口氣,對他是一種侮辱。路易十五臨終時,也曾深受“應該”這個詞的刺激,那是他的禦醫不應該使用的,但路易十五可不是暴發戶呀。
    一小時以後,仆人送給於連一封信,這簡直就是一篇愛情宣言。
    “文筆倒還不太做作。”於連心想,企圖借文字的批評來控製自己的歡樂,但這歡樂已經布滿了他的兩腮,他忍不住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