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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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萬別把可憐的夏斯——貝爾納神父請來,我可不願要這種惡作劇”,他向富凱說道:“他會因此三天吃不下飯的。你還是設法給我找一個彼拉先生的朋友,不會耍陰謀詭計的詹森派教士吧。”
    富凱正焦急的等待著這個開始。於連將一切外省輿論所要求的事,都處理得很妥當。由於德·福利萊先生的幫忙,盡管他的懺悔神父選得不當,但於連在牢裏還是受到了教會的保護。他若是稍微機靈些,本是可以逃出監獄去的,但是地牢裏惡劣的空氣,已經使他的腦力衰退了。幸好德·瑞納夫人又回來了,他才又感覺到了幸福。
    “我的第一個責任就是為了你。”她向他說道,緊緊地將他抱在懷裏,連連吻吻著他,“我是從維裏埃逃出來的……”。
    在她麵前,於連沒有一點兒自尊心,他把他軟弱時的情形全盤托出,全都告訴了她。她對他的態度,又是溫柔,又是可愛。
    晚上,她一離開監獄,便把那個如附骨之蛆似的死盯著於連不放的教士請到她姑母的家裏,請他到博雷——勒歐修道院去做一次九日祈禱,那教士一心想在貝藏鬆上流社會的年輕婦女中抬高自己的聲望,自是欣然如命。
    於連的愛情的瘋狂,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
    憑著金錢的力量,以及她的出了名的虔誠而又富有的姑母的影響,德·瑞納夫可以每天見到他兩次。
    瑪特兒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妒嫉得發狂。但德·福利萊先生卻向她承認,即使他利用自己的權勢,不惜冒犯一切傳統習慣,也隻能做到讓她每天看望她的朋友一次。瑪特兒叫人跟蹤德·瑞納夫人,以便了解她的一舉一動,德·福利萊先生用盡了一個頭腦靈活的人所有想出的一切辦法,向她證明於連配不上她。
    但是,在這一切痛苦煎熬之下,她卻反而更加愛他。她幾乎每天都要和於連大鬧一場。
    於連曾經想盡一切努力,一直到最後,以一個正直人的態度對待這個被自己如此嚴重地傷害了的可憐的年輕姑娘,但是無論什麽時候,他對德·瑞納夫人的瘋狂的愛情總是占了上風。到後來,他所找出的拙劣理由,再也無法向瑪特兒證明她的情敵的探監是純潔的。他索性便這樣想:“反正這出戲很快就要結束了,結果我掩飾不住我的感情,對我來說,倒是一個原諒自己的借口。”
    德·拉木爾小姐聽說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已經死了。德·塔萊先生,一個非常富有的人,竟然敢對瑪特兒的失蹤說三道四,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向他要求解釋。於是德·塔萊先生精心編製了含沙射影的細節,可憐的候爵一看之下,立時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德·塔萊先生竟然又不知趣地加以露骨的嘲笑,克魯瓦斯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非要他賠禮道歉,他提的要求太過苛刻,那位百萬富翁竟肯決鬥,最後卻是愚蠢獲得了勝利,於是巴黎年輕人中最會得人愛慕的人之一,還不滿二十四歲,便早早地死於非命。
    這個噩耗在於連日趨衰弱的心靈上留下一種奇特的、病態的印象。
    “可憐的克魯瓦斯努瓦,”他向瑪特兒說道,“他對我們一向很通情達理,而且為人誠實正直。自從您在您母親的客廳裏幹出那些輕率的事情之後,他就應該恨我,應該來找我的麻煩,因為由於被人輕視而引起的憎恨,往往都是很猛烈的……”
    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的死,改變了於連對瑪特兒的一切想法。他花了幾天的功夫,向她證明,她應該接受德·呂茲先生的求婚。“這個人很膽小,但還不太虛偽,”他向她說道,“他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他有野心,而且比可憐的德·克魯瓦斯努瓦更沉著,更堅韌,他的家裏又沒有公爵領地一定不會反對娶於連·索黑爾的寡婦為妻。”
    “而且是一個蔑視偉大的激情的寡婦,”瑪特兒冷冷地回答道:“因為六個月的生活,已經足以使她看到,她的情人愛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人,而這另外一個女人,又正是他們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這話是不公正的,德·瑞納夫人的探視,將給在巴黎為我請求特赦的律師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可以竭力向人渲染,殺人犯怎樣地受到被害者的照顧。那樣就會產生影響,也許有一天,您會看到我成了情節劇中的主角呢……”
    一種瘋狂而又無法報複的嫉妒,一種絕望的不幸的延長(因為即使於連獲救了,又有什麽辦法能夠挽回他的心呢?),一種因為一往情深地愛上這個不忠實的情人而產生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木爾小姐整個兒陷入到一種憂鬱的沉默之中,縱有德·福利萊先生的殷勤照顧和富凱的耿直坦率,卻也始終無法將她從沉默中解脫出來。
    而於連呢,除了被瑪特兒占用的時間之外他便幾乎完全沉醉在愛情裏麵,絲毫也不去想明天的事。當這種熱情達到極點而不帶絲毫矯飾的時候,便起了一種奇妙的作用,德·瑞納夫人差不多也同他一樣沉醉在無憂無慮的情趣和甜蜜的快樂之中了。
    “從前我們在韋爾吉的樹林裏散步的時候,”於連對她說道,“我本來可以多麽幸福快樂啊,但是我卻被強烈的野心將靈魂帶到幻想的國度裏了。你那溫暖迷人的胳膊就在我的唇邊,但我卻沒有緊緊地抱住它,反而一心想看未來的幻想,心不在焉。我曾參加了無數次激烈的鬥爭,企圖建立我的偉大的前程……唉,若是你不到這監獄之中來看我,我至死也不會領悟幸福的真諦。”
    有兩件事攪亂了這平靜的生活。於連的懺悔教士雖然是詹森派的,但卻沒能逃過耶酥會教派的算計,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他們的工具。
    有一天他來對於連說,除非他願意犯那可怕的自殺之罪,否則他應當采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去爭取特赦。教會在巴黎的司法部門一向很有影響,因此有個很易行的辦法,便是他公開的悔過。
    “公開的!”於連重複他的話道,“哈,這一下子我才看透你了,我的神父,原來您也和那些教士們一樣,也在演戲啊!……”
    “您的年齡,”詹森派教士嚴肅地說道:“您從上天那裏得來的動人的麵孔,您那到現在還無法解釋的犯罪動機,德·拉木爾小姐為了營救而做出的英勇舉動,以及您的被害者對您所表現的驚人的友誼,這一切,使您成了貝藏鬆的青年婦女們心目中的英雄。她們為了您把一切都忘記了,甚至連政治也忘記了……”
    “您公開悔過,可以感動她們的心,而且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對宗教做出很大的貢獻。我之所以遲疑,是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理由,那便是耶酥會的教士們在這種情況下也會采取同樣的舉動!因此,即使在這個能逃脫他們貪婪習性掌握的這個特殊案件裏,他們也還會來搗亂的!但願事情不至如此……您的悔過使人灑下的眼淚,可以抵銷伏爾泰十版褻瀆宗教的作品所產生的腐蝕效果。”
    “如果我如此的自輕自賤,”於連冷冷地答道,“那麽做為一個人,我還剩下什麽呢?我曾經野心勃勃,但我不願譴責我自己,那時我按時代的風尚行事,如今我活一天算一天,但是如果我因為怯懦的誘惑而讓步,我會一下子變得非常不幸……”
    另一件事,是因為德·瑞納夫人,這更讓於連感到痛苦。這個天真而又如此癡情的人,不知被哪位詭計多端的女友的花言巧語說服了,居然相信她的責任是到聖克盧去,跪在查理十世的麵前為他求情。
    和於連分離,對她原本就是一種犧牲,而拋頭露麵這樣尷尬的事在別的時候可能比死還要令她難受,但是現在,經過了一番努力之後,在她眼裏卻全都算不得什麽了。
    “我要去見國王,我要公開承認你是我的情人,我要說一個人的生命,而且是像於連這樣一個人的生命,不用考慮是應當存在的,我要說你是因為妒嫉才來謀殺我的。有許多可憐的年輕人,在同樣的情況下,都是因為陪審團或國王的慈悲而得救的……”
    “我不會再見你的,”於連叫道,“我要叫人把監獄的門關上,不讓你再進來,如果你不向我發誓不作任何使我們當眾出醜的事,我明天肯定會因絕望而自殺,去巴黎肯定不是你的主意,告訴我是哪個女人陰謀家讓你起了這樣的念頭……”
    “讓我們快樂的度過這短暫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幾天吧!隱藏我們的存在,我所犯的罪行太明顯了。德·拉木爾小姐在巴黎有很大的勢力,相信她能夠做出一切人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外省,所有有錢有勢的人都反對我。你的行動將會激怒那些有錢的、特別是溫和的人。對他們來說,生活是一件多麽輕鬆的事啊……不要讓馬斯隆和瓦勒諾之流以及許多比他們好的人笑話我們。”
    於連感覺已經無法再忍受地牢裏惡劣的空氣了,幸虧他們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陽光燦爛明媚,照耀得萬物生機勃勃,於連全身也都充滿了勇氣。露天行走,給了他一種甜美的感覺,好像一個在海上長期漂泊的航海者初登陸地散步一樣。“前進吧,一切都很順利,”他對自己說,“我一點兒也不缺乏勇氣。”
    這顆頭顱,從來也不曾像現在將要落地的時候這樣富有詩意。從前他在韋爾吉樹林裏度過的那些溫馨時刻的回憶,如潮水一般,湧進他的腦海。
    一切進行得都很簡單得體,在他這方麵,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表現。
    兩天前,他曾告訴富凱說:
    “情緒如何,我不能保證,這地牢如此陰濕惡劣,使我常常發燒,神智不清,但是恐懼,不,人們絕不會看到我臉色發白的。”
    他事先已做好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讓富凱將瑪特兒和德·瑞納夫人全都帶走。
    “讓她們坐在同一輛車子裏,”他曾對他說道,設法讓驛車的馬不停地奔跑。她們會互相擁抱,也許會互相表示不共戴天的仇恨。在這兩種情況下,這兩個可憐的女人都多少會減輕一下她們心中可怕的痛苦。”
    於連曾經要求德·瑞納夫人發誓活下去,為了照顧瑪特兒的孩子。
    “誰知道呢?”有一天,他向富凱說道,“也許我們死後依然會有知覺,既然是注定我經常安息在能夠俯瞰維裏埃的大山中的那個小山洞裏。我曾對你說過許多次,黑夜裏我經常藏在那個山洞裏,眺望法國最富庶的省份,心頭燃燒著野心的火焰,那便是我那時候的激情……總之,那個小山洞對我是很寶貴的,它的位置足以令一個哲學家衷心羨慕……好吧!貝藏鬆的那些教士們,可以把任何東西拿來換錢,若是你知道怎麽做的話,他們會把我的遺體賣給你的……”
    富凱居然把這件悲慘的交易做成了。他在他的房間裏,立在他朋友的遺體旁,孤獨地守候著長夜。突然之間,瑪特兒走了進來,令他大吃一驚。幾個鍾頭之前,他將她留在距貝藏鬆三裏之外的地方了。她形容大變,臉上帶著一種迷亂的神情。
    “我要看看他。”她向富凱說道。
    富凱沒有勇氣說話,也沒有勇氣站起來,用手指了指地板上一件藍色的大衣,裏而裹著於連的遺體。
    她跪下去。博尼法斯·德·拉木爾和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的回憶給了她超人的勇氣,她雙手顫抖著,打開那件大衣。富凱把眼睛轉向了別處。
    他聽見瑪特兒在房間裏急促地走來走去。她點燃了好幾支蠟燭。富凱終於鼓起勇氣,轉過頭來看她,卻見她已經將於連的頭放在麵前一張大理石的小桌上,正在親吻那前額……
    瑪特兒伴隨著她的情人,一直到他生前為自己選定的墓穴。一大群教士護送著棺材,沒有人知道她就獨自坐在一輛蒙著黑紗的車子裏,將她曾經如此深愛過的人的頭顱,抱在自己的膝上。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汝拉山脈一座高峰的附近,在一個小山洞裏,黑夜之中,無數的蠟燭照得通明,二十個教士做著安葬的祈禱。送葬的隊伍經過許多小山村,那裏的居民,被這奇特的儀式吸引著,也都跟上山來了。
    瑪特兒穿著長長的喪服,站在他們中間。祈禱完畢,她叫人向他們拋撒了好幾千枚五法郎的硬幣。
    她同富凱單獨留下來,她要親手埋葬她的情人的頭顱。富凱痛苦得幾乎要瘋狂了。
    在瑪特兒的安排下,花費了大量的金錢,買來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將這個荒野的山洞裝飾起來。
    德·瑞納夫人忠於她的諾言,沒有用任何方法自殺。但是在於連死後的三天,她擁抱著她的孩子,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