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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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如果有這樣一個法庭,審問的是一個部長職位的得失問題,我們那些客廳裏的誠實人所犯的罪行,會和這兩個苦役犯因為吃飯問題而犯的罪行一模一樣……”
    “世界上沒有什麽自然法則,這個詞不過是一句過了時的無稽之談,隻是對那些不肯放過我的,祖先靠了路易十一時代沒收的財產發家致富的代理檢察長,才是有價值的。隻是在有了一條法律規定用刑罰來禁止某件事的時候,才有了法。在法律產生之前,隻有自然的東西,如像獅子的力量,或者動物饑寒時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我們所尊敬的那些人,不過是些犯罪時沒有當場被捉往的幸運的壞蛋罷了。社會派來攻擊我的那個主控官,就是靠了一件肮髒可恥的事而發的家,我犯了殺人罪,對我的審判是公正的,但是,除了沒有殺人之外,那個判我死刑的瓦勒諾對社會的危害卻要超過我百倍。”
    “好吧!”於連補充道,他此時的心情是愁苦,而非憤怒,“我的父親雖然慳吝貪婪,但他比所有這些人都要強些。他從來也沒有愛過我,現在我又用一種不名譽的死亡來玷汙他,真太過份了。對缺少金錢的恐懼是這種人類劣根性的突出表現,人們稱之為慳吝,這種慳吝使他在我遺留給他的三四百路易上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他將來會在某一個星期天的晚餐之後,把他的金幣拿出來,向維裏埃所有羨慕他的人炫耀。他的目光好像對他們說:“有這樣的收獲,你們當中哪一個人不願意有一個上斷頭台的兒子呢?”
    這種哲學也許是正確的,但它卻必然使人渴望一死。五個漫漫長日就這樣過去了。他對瑪特兒溫和而有禮貌,他看得出來,她已被最強烈的嫉妒搞得怒火中燒了。有一天晚上,於連很認真地想到自殺的問題。德·瑞納夫人的離去,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已經令他心力枯竭了。不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幻想世界裏,都沒有什麽事情能夠使他感覺快樂。因為缺乏運動,他的健康已大受影響,使他的性格變得像德國大學生那樣,脆弱而容易激動。他已經失去了人性的高傲,而這種高傲,本來是可以用一句厲害的粗話,將縈繞在不幸者頭腦中的某些不適當的想法趕走的。
    “我愛過真理……可是現在真理又在哪裏呢?……到處都是偽善,至少也是欺詐,甚至那些最有德性,最偉大的人也不例外。他們嘴唇流露出厭惡的表情……是的,人絕對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某某夫人為可憐的孤兒們募捐的時候,對我說某某親王剛剛捐了十個路易,其實她是在撒謊,但是我說什麽?聖赫勒拿島上的拿破侖呢!……他宣布讓位給他的兒子羅馬王,其實不過是玩弄權術罷了。”
    “偉大的天主啊!如果像他這樣的一個人,當危難到來,需要他嚴格地承擔自己的責任的時候,居然也會幹出卑劣的欺騙人的把戲,那麽對其他的人,還有什麽可指望的呢?……”
    “真理在哪裏?在宗教裏……不錯!”他臉上露出一絲極度輕蔑的苦笑,補充道,“在馬斯隆們、福利萊們、卡斯塔奈德們的嘴裏……也許在真正的基督徒心裏,他們的教士也許不比當年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酬報,但是聖保羅卻得到了發號施令、議論別人和使別人議論自己的快樂……”
    “啊,如果有一種真正的宗教……我真是太傻了!我看見一座哥特式的教堂,一些令人起敬的彩繪玻璃窗,我的軟弱的心,從那些彩繪玻璃高窗上去想象一個教士……我的靈魂會理解他,因為我的靈魂需要他……但我所碰到的卻是一個蓬頭垢麵的混蛋……除了打扮衣著之外,簡直和博爾西騎士沒有什麽不同。”
    “但是一個真正的教士,一個馬西庸,一個費奈隆……馬西庸曾為杜布瓦祝聖,聖西門的《國憶錄》使我看到了費奈隆,但他終究是個真正的教士,……那麽,溫柔的靈魂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匯合點……我們不是孤獨的……這位善良的教士將會向我們宣講天主。但他宣講的是什麽天主呢?絕不會是《聖經》裏的那個天主,那個氣量褊狹的、殘忍的、充滿複仇情緒的暴君……而是伏爾泰的天主,正直、仁慈、無所不包……”
    憶起那時他能夠倒背如流的《聖經》,他心中又生了許多煩惱……“但是,這三位一體的神啊!在我們的教士們可怕的利用之下,教我怎麽還能相信天主這個偉大的名字呢?”
    “孤獨的活著!……多麽的痛苦啊!……”
    “我變得瘋狂,失去理性了。”於連拍打著自己的額頭,自語道,“在這個監獄裏,我是孤獨的,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卻不曾孤獨地活著。我曾有過強烈的責任感。我為自己規定的責任,無論是對是錯,都好比是一根堅實的樹幹,在風暴中做我的憑依;我動搖過,我受過顛簸,因為我不過是個凡人……但是我卻並沒有讓風暴卷走。”
    “是地牢裏陰濕的空氣,使我產生了孤獨之感……”
    “為什麽一邊詛咒著偽善,一邊還要偽善呢?不是死亡,不是地牢,也不是陰濕的空氣,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德·瑞納夫人的離別。若是在維裏埃,為了和她相會,要我不得不一連數星期躲在她家的地窖裏,我難道也會抱怨嗎?
    “同時代人的影響占了上風了。”他帶著苦笑高聲說道:“我孤身一人,自己對著自己說話,死亡不過咫尺之遙,而我卻依然還要裝作偽善……啊,十九世紀啊!
    “……一個獵人在森林中開了一槍,他的獵物倒了下來,他跑過去捉它。他的靴子撞到了一個兩尺高的蟻穴,毀壞了螞蟻的住處,螞蟻和它們的卵得以分散……這群螞蟻,即便是其中最有智慧的頭腦,也永遠不會了解這個巨大而可怕的黑東西——獵人的靴子,怎麽一下子就用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進了他們的巢穴,並且事先還有一個可怕的巨響,伴隨著一束紅色的火光……”
    “……因此,死亡、生存和永恒,對於器官發達到足以領悟的人來說,都是些非常簡單的事物……在夏季的漫漫長日裏,一隻蜉蝣在早上九點鍾出生,晚上五點鍾死去,怎麽能了解夜這個字的含義呢?”
    “如果再讓它延長五個鍾頭的生命,它就會看見並了解什麽是夜了。”
    “我自己也是如此,二十三歲就死,再給我五年的生命,讓我和德·瑞納夫人在一起生活吧……”
    他像靡菲斯特那樣獰笑起來:“討論這些大問題是多麽愚蠢啊!”
    “第一,我是偽善的,好像旁邊有什麽人在那兒聽似的。”
    “第二,我餘下的日子這樣少了,我卻竟然忘了生活和愛情……唉!德·瑞納夫人不在這裏了,也許她的丈夫再也不讓她到貝藏鬆繼續敗壞自己的名譽了。”
    “這便是我感覺孤獨的原因,而不是因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一點也不凶惡、一點也不渴望報複的天主。”
    “啊!如果他真的存在……唉!我一定會匍匐在他的腳下,對他說道:‘我該當一死,但是,偉大的天主,仁慈的天主,寬容的天主啊,把我所愛的那個人還給我吧!’”
    這時夜已深了。他安安靜靜地睡了一兩個鍾頭,然後富凱來了。
    於連覺得自己堅強而果斷,像一個洞察自己的靈魂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