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隻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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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城,清晨。
霜蘭兒逃出去時,雖曾想也許有一日會回到這,可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竟會和瑞王龍霄霆一起回來。
馬不停蹄,連夜趕路,抵達後,龍霄霆自馬上翻身躍下,王府管事洛公公上前相迎,道:“王爺,‘雪雁玲瓏花’已送到,王妃正在可園等王爺。”
龍霄霆“嗯”一聲,轉身想要扶霜蘭兒下馬車。
霜蘭兒冷冷避開,獨自下車,朝瑞王府中走去。
龍霄霆一臂僵在那,有些尷尬,半響才收回手,朝可園走去。
起初天色尚晴,不過一刻,當他們一行人步入可園時,已是黑雲壓城,雷聲滾滾。
龍霄霆步子加快,甫踏進屋簷,暴雨傾盆而下,激起滿地雪白的水花。一時間雨簾綿密,十步開外的物事也朦朧模糊了。
霜蘭兒離屋簷僅一步之遙,本不會淋雨,眼前的景象卻令她腳步停滯,不再前行。
秋可吟穿一襲碧色的菱紗衫,倚在紅漆木欄杆上,氣色比上次瞧起來更蒼白,更惹人憐惜。見龍霄霆回來,她眸中頓時湧出無數晶瑩淚花,踉蹌一步向他奔去,撲倒在他懷中,“霄霆,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龍霄霆擁著秋可吟,聲音如同春日裏一縷拂柳微風,再沒有絲毫冰冷,“我回來了。”
屋簷太窄小,隻能容下他們兩人繾綣的身影,其他都是多餘的,所以霜蘭兒站在雨中,冷冷望著他們,任憑雨水如鬥般倒在自己身上,很快她的衣衫濕透了,挽起的發髻被暴雨打散了。
真是一對濃情蜜意的男女。一個玉樹臨風,一個楚楚動人,男子環住女子的腰,生怕女子滑落,女子摟住男子脊背,兩人緊緊貼在一處。
霜蘭兒身子在狂風疾雨中輕輕晃了晃,心口像是壓著巨石,喘不上氣。
麵前兩人繾綣依舊,秋可吟神采因龍霄霆回來而顯得靈動嫵媚,“霄霆,難為你了,都是為了我。”
龍霄霆扶住秋可吟瘦削的雙肩,“可吟,怎麽穿這麽少。丹青和著墨呢?也不曉得給你加件外裳。我不在時……”
秋可吟伸出一指,止住龍霄霆關懷的話語。目光越過龍霄霆寬厚的肩膀,落在霜蘭兒身上。
那一刻,霜蘭兒分明瞧見秋可吟眼神中有著驕傲與得意,更多的是嘲弄。
秋可吟推一推龍霄霆,指向他身後,“霄霆,蘭兒妹妹還站在雨中呢。”
龍霄霆微愕,轉首望向正立在雨中霜蘭兒,她的眉梢掩不住淡淡的輕愁,他不禁想起上陽城外慈溪邊,雨中的她,亦是這般全身濕透,飄搖若浮萍。他很想開口,可到嘴邊的話終究還是咽了回去,隻是這樣默默望著她。
片刻。
霜蘭兒微微一笑,步入屋簷下。他對她,終是無話可說。她一直以為,他沉默寡言,想不到他對心愛之人是這般關心的。人與人之間,還是有差別的。她隻是市井女子,怎比得上大家閨秀。
龍霄霆見霜蘭兒進屋,剛欲跟進。
“霄霆,等等。”秋可吟阻止道,瑩白的手撫上他修長的眉,聲音如月光般迤邐,“出去這麽多天,耽誤不少政事。霄霆,你還是先進宮麵聖。別總為了我,影響你的前途。”
龍霄霆還欲進屋,輕輕道:“不要緊的。”
“你還是去吧,別讓我擔心,好嗎?”
“這,可是蘭兒似乎不願意……”
“別擔心,我來勸勸她。”
“那藥的事……”
“放心,有太醫沈沐雨在呢。”
龍霄霆想一想,終頷首道:“也好,她性子烈了些,你多勸勸她。”
秋可吟微笑,“嗯。”
龍霄霆似還是不放心,又叮囑幾句,適逢著墨出來送傘,他拿了傘大步離去。
秋可吟目送龍霄霆離開,眸中柔情好似一江春水。
霜蘭兒望著秋可吟纏綿的眼神,心中五味陳雜,要有多愛一個人,才能有這樣纏綿的眼神。須臾,她亦望向龍霄霆英挺的背影。
孤寂的白色漸漸消失在迷蒙的雨霧中。
霜蘭兒與秋可吟同時收回目光,對視時隱有異樣的氣氛在彼此間蔓延。
秋可吟轉身入座,柔聲道:“蘭兒妹妹上座。丹青,上茶。”頓一頓,她手中打了把描金扇,一時瞧不出她是冷笑還是微笑,聲音裏亦聽不出波瀾起伏,“真要多謝蘭兒妹妹相助,才能覓得‘雪雁玲瓏花’。”
霜蘭兒麵上冷冷一笑。心中暗忖:秋可吟消息倒是靈通,想來其他事秋可吟也打聽清楚了,包括她與龍霄霆之間的曲折。
丹青端來茶水。
霜蘭兒淡淡瞟一眼,一點熱氣也無,顯然是一盞涼茶。丹青狗仗人勢,怕是秋可吟這個主子授意,真不知秋可吟這麽好的名聲怎麽來的。
秋可吟繼續道:“隻是還需蘭兒妹妹幫忙。想必王爺已經告訴蘭兒妹妹了,‘雪雁玲瓏花’製成藥引後,每隔七日需要體質極寒女子的血入藥。也許一年,也許更久。合適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妹妹你。”
霜蘭兒聽罷,心口怦怦直跳,雖憤怒,臉上不表露。她早猜到了,秋可吟定是得了一種罕見的病,此病症外感內熱,能令人臉色蒼白,腿腳無力,外表看起來似是寒症,其實內熱如火,傷心傷肺。治療此病,需用體質極寒的女子處子之血為藥引。
小時候,她到仁心醫館當學徒,師父為她斷脈後大讚,道她體質至寒,世間罕見。在仁心醫館學醫那幾年,她也曾用自己的血為病重之人入藥。她陷入了沉思,瑞王府為何會找上她,又是如何得知她是至寒體質?能有幾人知曉此事?難道是師父李宗遠?
秋可吟眉毛曲成新月彎鉤的弧度,打斷霜蘭兒的思緒,道:“我的病已有些年頭,求遍名醫俱無策。說起來還真要感謝仁心醫館的李宗遠,一代名醫,這等人才,屈居民間實在委屈。如今,我已保他入太醫院。”說罷,她故意停下來,笑容完美無一絲瑕疵,留下充足的時間給霜蘭兒震驚。
而此刻,霜蘭兒神情恰如被冰霜凍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李宗遠待她有再造之恩,怎會為了名利將她出賣?她蜷緊手指,胸口憋得說不出話來。
秋可吟垂眼繼續道:“李宗遠建議用你的處子之血做藥引,我們請蘭兒妹妹入府,中間有些誤會,導致蘭兒妹妹……”她停了停,飛快掩飾眸中一閃而過的怨恨。若不是霜蘭兒不肯就範,怎會橫生枝節?
霜蘭兒端起茶一口接一口喝,在冷茶的苦澀中琢磨如何應付秋可吟。
秋可吟繼續道:“府中大火後,蘭兒妹妹失蹤不見,我的病一時沒了著落。那幾日,霄霆急得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夫妻五年,我怎忍心見他如此苦痛。那時我想死的心都有了,隻要不再拖累他……”
虛偽!霜蘭兒心中暗罵一聲。
“當真天無絕人之路。一名道長途經瑞王府,王爺請道長入府為我診病,得知有辦法取代處子之血做藥引。那就是用‘雪雁玲瓏花’與體質至寒女子的血同時入藥,每隔七日服用一次,最快一年便可痊愈。彼時天未亮,王爺得知後,當即趕往越州。”
秋可吟似有些累,斜斜靠向一旁軟枕。
霜蘭兒已然明白,龍霄霆得知消息便趕往越州,這才會在清晨時與自己在慈溪邊相遇,才會有後來的一幕幕。
秋可吟留意著霜蘭兒表情微妙的變化,輕輕拂過額邊垂落的瓔珞,以清冷的話語,給予霜蘭兒最致命的一擊。
“聽奉天說,王爺曾在越州救了你?其實霄霆為人素來冷漠。這次老道長的話,他是完全照做了,真是難為他。”
霜蘭兒挑眉,等著秋可吟接下來要說的話。雖然她知道秋可吟必定想打擊她,而她也做好抗擊的準備。可是,秋可吟的話仍是深深傷到她。
“老道長再三交代,‘雪雁玲瓏花’隻為誠心之人所見。若想尋得此花,需焚香沐浴、忌言慎行、著素衣、廣施善行以積累功德。霄霆以誠心感動蒼天,這才為我尋到‘雪雁玲瓏花’。”
那一刻,霜蘭兒神情凝滯,如有冰水劈下,將她整個人連同發絲都凍住了。雖然她並不想相信秋可吟的話,可在秋可吟說完時,她幾乎全信了。因為,一切不合理都得到最合理的解釋。
若想尋得此花,需焚香沐浴。
所以,他身上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忌言慎行。
所以,覓得“雪雁玲瓏花”之前,他從不曾開過口。
著素衣。
所以,印象中瑞王總是一襲金袍耀眼,而越州相遇的他,卻是白衣翩翩。
廣施善行以積累功德。
所以,素來冷漠對人的他,才會對自己屢屢出手相助?
原來,更殘酷的真相竟是如此。
還記得那一日,雨一直下著,他白衣翩翩,手中撐了一把油紙傘,轉過身來,露出佩戴黑玉額環的額頭。他將唯一的傘給了她,獨自淋雨。
還記得那一夜,他手中寶劍在月下折射出幽藍的光芒,激起一蓬血霧,殘忍中帶著美麗。
還記得那一次,他從惡賊手中救了她,醒來後卻見他獨自坐在懸崖邊,一片竹葉也能吹成動人之曲,直吹入人心。
她忘不了他薄唇貼著小腿肌膚那溫熱的觸感,忘不了他曾為她吸出雪貂之毒,忘不了他急著下山為她取解藥,忘不了他將自己帶離越州大牢時,那灑脫不羈的身影。
此時此刻,她都不願相信他就是瑞王。原來,他對她的好,都是為了秋可吟。她究竟做了怎樣的蠢事?雪雁玲瓏花,為他人作嫁衣裳。
最可笑的是心誠則靈,不知是龍霄霆的誠心感動上蒼,還是她報恩的癡傻感動上蒼。
窗外雨聲更大,風亦強勁。
秋可吟低頭把玩著腕間的紅珊瑚,時不時打量霜蘭兒兩眼,唇角拉高,露出一抹幽深的笑容。
少刻。門外有人影佇立,一名男子聲音傳來,“王妃,藥引已準備好。”
是太醫沈沐雨!秋可吟麵露喜色,道:“快進來。”
沈沐雨身穿藍色官服,手中端著托盤,盤中放著一隻雪白的瓷碗,旁邊還擱著一把雪亮的鋼刀。見了秋可吟,沈沐雨恭敬行禮,“王妃,微臣來取入藥之血。”
秋可吟也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坐在席下的霜蘭兒,“沈太醫,這位就是蘭夫人。”
沈沐雨頷首,端著托盤在霜蘭兒身側坐下。他至始至終未抬頭,保持著恭謙的態度,“蘭夫人,得罪了。”
日光映在鋒刃上,刺得人晃眼。空氣死水般靜,時間亦是凝住,過得極緩。
等待片刻,秋可吟用描金扇子遮住半邊臉,故作淒怨道:“病痛折磨多年,承蒙蘭兒妹妹施以援手,我感激不盡。沈太醫,每七日取一碗血,蘭兒妹妹身子可受得了?”
沈沐雨回道:“稟王妃,自然有損傷。”
秋可吟麵露猶豫,遲疑道:“我實在不願苦了蘭兒妹妹,這破敗的身子,究竟還要害多少人,真不如死了算了……”她似再說不下去,兩行熱淚自眼眶中流出。
“王妃,你別這麽說。”丹青“撲通”一聲跪倒在秋可吟腳邊,哭得不能自已。
一主一仆,相扶而泣。其情其景,恐怕見者皆會落淚。
霜蘭兒眼裏露出鄙夷和不屑。秋可吟想必就是靠這出色的演技,蒙騙這麽多人。此刻她若不肯救秋可吟,隻怕所有人都會指責她的不是,真是可笑之極。想了想,她伸出手,淡淡道:“動手吧。”
沈沐雨此時方抬頭,打量著麵前女子。衣衫素淨,唯有領口繡了一朵孤傲的蘭花,容貌清麗,有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純真之姿。他心中微歎一聲,手中鋼刀劃上霜蘭兒手指。
屋中鴉雀無聲,靜得能聽見鮮血“咚”一聲落入水中。
白瓷碗中,水清冽無比,珊瑚般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漸漸成了一片紅。
秋可吟微微坐起,見鮮血慢慢凝聚半碗之多,鬆了口氣。
不多時,沈沐雨取夠鮮血,替霜蘭兒包紮好傷口,起身道:“王妃,微臣去熬藥,一個時辰便好。”說罷,他端了來時的托盤離去。
屋中氣氛因著沈沐雨的離開,恢複膠凝。
霜蘭兒最先打破沉默,聲音清冷,似積在青花瓷上的寒雪,“秋可吟,你以為今日取了我的血,就結束了?”
“你怎能直呼王妃名諱,你這種下等人怎配喊?”丹青最先吼出來。
霜蘭兒輕哼一聲,“不錯,我是下等人。可惜你這個上等王妃需要我這個下等人的血救命。”
秋可吟素來鎮定的神情有所鬆動,“你想說什麽?”
霜蘭兒淡淡道:“每七日取我鮮血一碗,需一年,或許更久。王妃要怎樣保證我活到那時候?”
秋可吟不可置信道:“你威脅我?”
霜蘭兒輕輕一嗤,“反正我賤命一條,何必成全你們?事到如今,你有什麽籌碼控製我?”一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大可以逃走,或者留下來揭穿秋可吟真麵目。總之,她不會任人宰割。
氣氛再一次膠凝。
屋中沉香嫋嫋飄動。
對峙片刻,卻有更冷的聲音傳來,“她沒有籌碼,本宮有!”
霜蘭兒愕然回首。
“霍”的一聲,虛掩的門被一下子推開。
來者身穿高貴的紅緞宮裝,滿頭珠翠相擊,聲音如同一浪高過一浪的鼓拍,回蕩在空曠的屋中。
霜蘭兒一眼就猜出來者身份,這樣的氣度,這樣的高貴,與龍霄霆一般清冷的眉眼,除了當朝顯赫的端貴妃還會有誰?
秋可吟連忙起身相迎,叩身請安,“姑姑,您來啦。”
秋端茗橫了秋可吟一眼,“本宮再不來,堂堂端王府雞犬都要登天了。”說罷,她漆黑的雙眸淩厲掃向霜蘭兒。
那眸子黑得深邃,深不見底。被這樣的眼神掃到,霜蘭兒隻覺脊背一冷,汗水涔涔落下。
秋端茗冷笑著從霜蘭兒身邊跨過,在主位坐下,道,“可吟啊,你真是疏於管教。秋家個個都是能幹之人,你哥哥庭瀾,年紀輕輕就統帥邊疆大軍。你得拿出秋家的硬氣來,眼下什麽時候,宮裏就夠忙的了,你這還得我操心。”
“是,姑姑。”秋可吟聲音甜甜的,撒嬌道:“姑姑,你將桂嬤嬤調去好幾日,她什麽時候回來啊。”
秋端茗輕輕拍著秋可吟的手,“我讓桂嬤嬤辦點事,快了。瞧你,虧得我將桂嬤嬤放你身邊,沒她在,你又……”
“我的好姑姑,您就消消氣吧。”秋可吟一邊軟語,一邊替秋端茗拿捏雙肩。
秋端茗戳了戳秋可吟額頭,笑道:“你呀,其他功夫不見長,就是嘴巴越來越甜。”
這樣的情景,霜蘭兒全身不自在。
秋端茗似笑非笑望向霜蘭兒,“怎麽,見到本宮不知行禮。你爹娘沒教你?果然是低賤人家出身。瞧你這樣子,可想你爹娘亦是市井下作之流。”
霜蘭兒緊緊握拳,氣憤難平。她雖是平民,可父母從小教她不能疏於禮數。端貴妃進來時,她已起身行過禮,隻是端貴妃不屑看。她麵不改色道:“宮中禮教我不懂。民間女子出嫁後,貴妃娘娘您就是我的母親。母親大人未曾教導蘭兒如何行禮,如有不周,還望母親大人恕罪。”
屋外雨已停,冷風輕叩窗棱。
秋端茗神色頓冷。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她譏諷霜蘭兒父母是市井下作之流,霜蘭兒便反喚自己為母親大人。她豈不是等於罵了自己?霜蘭兒一口一個“母親大人”喚著,她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薑到底還是老的辣。秋端茗很快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嗬嗬,霜連城於何玉蓮倒是教出了個好女兒。”
霜蘭兒一冷,秋端茗話裏意思,像是認識她的爹娘,這怎麽可能?宮中貴妃與市井平民能有怎樣的交集?尚未細想,秋端茗冰冷的話語已飄來。
“實話告訴你,你爹娘性命都捏在本宮手裏。你若好好表現,本宮可以救他們一命。”
接下來,秋端茗大致敘述了大婚那夜整件事的經過。從七品檢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國奸細,混入城防是想竊取機密。霜連成一直與北夷國暗中來往,後更是協助李知孝竊取機密。大婚那晚,賓客皆是北夷國人假扮。李知孝假借婚宴,欲私開城門,放北夷人入城,準備伺機在崇武門製造混亂。此事最終走漏消息,朝廷派人密剿李知孝婚宴,並私下處決李知孝。適逢瑞王府中打聽到體質至陰的霜蘭兒要嫁給李知孝,當即出動人馬將她劫走,銷去她的戶籍,明著納她為妾。
秋端茗的話將整樁事與瑞王府撇得幹幹淨淨。如此鬼話霜蘭兒豈會信,反問道:“我爹爹一介平民,為何要通敵?爹爹長年臥病在床,如何能通敵?”
秋端茗姿勢高高在上,呼吸清冷漫長,一句話就令霜蘭兒啞口無言。
“看來你娘何玉蓮瞞得真好,什麽都沒告訴過你。你爹霜連成曾在宮中太醫院任職,十五年前因參與構陷太子一案被貶,他臥病在床便是皇上當年懲治他的惡果。”
霜蘭兒震驚了,十五年前,她隻有三歲。爹爹竟然曾是太醫,這……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家中無意間翻出一本醫書,她一看從此入迷,嚷著要學醫,爹爹極力反對,最後娘親苦苦相勸,她才有機會入仁心醫館為學徒。師父李宗遠總誇她有天分,原來她的天分遺傳自爹爹。
秋可吟見霜蘭兒怔愣不語,手中金扇輕搖,附在秋端茗耳邊道:“本來呢,這事不能告訴蘭兒妹妹,無奈蘭兒妹妹……”
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蘭兒,本宮為你造了新身份,瀘州知縣之女,年方二九,與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頂用這個身份。通敵叛國株連九族!你活著,是蒙瑞王府恩典。”
霜蘭兒神情仿佛遊離天外。記得龍騰說她已銷戶,果然不假。不過她知道,其中還有內情,絕非如此簡單。半響,她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明白了。”即便不明白,她也必須得明白,她的爹娘性命全捏在秋端茗手中。
秋端茗揚袖一揮,逐客道:“明白就好。王爺那邊,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最好仔細點。沒什麽事就下去吧。”
“是。”
霜蘭兒退至門邊,眼前秋端茗開始秋可吟說笑,兩人精致的麵容在她眼中似是扭曲般。胸中激蕩難平,她勢單力薄,又被人扼住咽喉,究竟如何才能撥雲見日?難道就這麽忍了?
暮晚時分,龍霄霆自皇宮中返回,情不自禁來到了新為霜蘭兒的醉園。
霜蘭兒換了一襲輕薄的紫紗衣,坐在西窗邊,望著滿園湖中倒映著紅霞,怔怔出神。
龍霄霆一腳跨入屋中,見到的便是霜蘭兒手托著腮顎,整個人沐浴在晚霞之中。細碎的霞光似輕霧繚繞,此刻落在她身上,別有一番靜謐的氣息。她凝滯的目光中亦有一分迷惘的脆弱。他停在那裏,像是忘了走動。
許久,夜幕降臨,宮女小夕進屋點蠟燭,見龍霄霆站在門口,不免嚇了一跳,“王爺,您怎麽……”
霜蘭兒聞聲回眸。小夕手中籠著晨曦般的燭火,映在龍霄霆淡金袍子上,迸出陣陣金光,那龍,仿佛要騰雲直飛。這才是真正的他,根本不是她心目中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絕男子。她唇邊浮起一絲悲寂的笑,淡淡道:“王爺,你來做什麽?”
龍霄霆默然片刻,將手中錦盒遞給小夕,打發小夕退下,“我從皇宮要了些上好的血燕,順便給你送過來。”
霜蘭兒冷笑,笑得不可遏製,“王爺怕我失血過多,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血燕就不必了。我這條賤命,自己會保重,無需王爺操心。”
她這樣犀利,渾身帶刺,龍霄霆好看的眉頭輕輕一簇,沒接她的話,停滯片刻,突然柔聲問:“聽說母妃來過,她……有沒有為難你?”
他的聲音沉沉,有著醉人的溫柔。這樣的問話,令她心底所有酸楚瞬間湧上喉頭,她將眼淚逼回眼眶。他是關心她?她最恨先給她一巴掌,再施以關心,這無疑比淩遲更折磨人,且更痛。她一字一字道:“沒有。”每說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劃開一刀。秋端茗警告她,在龍霄霆麵前要慎言,或許她的事龍霄霆並不知巨細。可即便如此,他也脫不了責任。
轉首,霜蘭兒直直望入龍霄霆眼中。即便她有滿腹委屈,卻不知與何人說。
龍霄霆輕輕道:“沒有就好。”
此時,可園中著墨小碎步跑來,見了龍霄霆忙行禮:“王爺,王妃問您何時過去用晚膳?”
龍霄霆緩緩轉身,正欲離去。
霜蘭兒卻突然叫住他,“等等,我有一事問你。”
龍霄霆停住腳步。
霜蘭兒怔怔望著窗棱間漏下的月影,萬千話語最後隻凝成一句,“為什麽三番兩次救我?”
龍霄霆微微側首,看不清表情,半響都沒說話。屋中靜得過分,著墨早就識趣走開,一縷寥落的月光爬上枝頭,盡數傾瀉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昏黃影子。
良久,他輕聲,“隻是同情。”
時光如梭,一晃月餘過去。
霜蘭兒自那日後再沒見過龍霄霆。醉園之中,唯有沈沐雨每隔七日前來取走鮮血,再無人光顧。幾次取血,她的手指劃滿傷口,舊痕未愈,又添新傷。
這晚小夕捧著新衣裳入來,興奮道:“夫人你看,王爺差人送來的,好美哦。”
霜蘭兒瞥了一眼,上好的蜀錦,綠中帶紅,本是最俗的搭配,可這件衣裳卻仿佛一池碧水沾染女子酡紅胭脂。雖豔卻不俗,可見挑選衣裳之人,極具眼光且十分用心。不知怎的,她腦海中冒出一句龍霄霆曾說過的話,“本王不會臨幸你,王府許你一生榮華富貴,隻要你守好本分。”
這就他給予她的榮華富貴?黃金為欄,白玉為牢,風光其外,孤寂其內。他以為這便是女子夢寐以求的生活?真是可笑。
恍惚間,小夕已為她換上新裝,讚道:“好襯夫人的膚色。”
霜蘭兒起身輕轉,裙角似在光潔的地麵上開出一朵不完整的花,淡淡道:“今晚王府有宴席?”
小夕雙眸晶亮,“夫人真聰明。今晚有合茶宴,很熱鬧。”
“合茶宴?”霜蘭兒秀眉微顰,似是不解。
小夕突然尷尬道:“呃,王爺叫夫人出席,夫人就去吧。來,我幫你梳頭。”
“哦。”霜蘭兒淡淡應了聲,沒太在意。吃頓飯而已,她還怕了秋可吟不成。可等她搞清楚合茶宴的含義時,便不再這麽想了。
所謂合茶宴是恭賀圓房的宴席。
原來五年前秋可吟與龍霄霆成婚,彼時秋可吟年方十五,龍霄霆剛滿弱冠,二人本是風華妙齡,可惜秋可吟不幸身染重病,二人圓房之事一拖再拖。龍霄霆遍尋名醫,始終沒能治好秋可吟。雖如此,二人感情卻不減,龍霄霆也從未動過納妾之意。
如今太子臥病床榻,江山繼承人又起風波。若龍霄霆膝下有子,日後登臨帝位又多一分把握。到了這節骨眼上,端貴妃再等不了。眼下秋可吟病情得到控製,端貴妃命人挑了良辰吉日,讓他們正式圓房。
宴席設在百花園中涼台,四周亭台樓閣皆懸掛著絹紅宮燈,照得滿天滿地似皆染上醉人的紅色。
霜蘭兒步入宴席中。舉目望去,幾位客人正向秋可吟和龍霄霆祝賀。秋可吟氣色好很多,巧笑倩兮,今晚所有光彩風華,皆被她一人占去。
龍霄霆依舊一襲金袍,坐在燈紅交錯的宴席中。轉首間,他注意到霜蘭兒立在宴席盡頭。目中掠過一絲驚豔,他向霜蘭兒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小夕麵上一喜,連忙在身後推了推霜蘭兒。與霜蘭兒朝夕相處,她非常喜歡這位夫人,心善又不驕縱,實在難得。王爺從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對蘭夫人算是格外好呢。
霜蘭兒麵無表情,默默坐在龍霄霆右手邊。抬眸時,她捕捉到秋可吟麵上飛閃而過的不滿。想來秋可吟介意的是,方才龍霄霆主動向自己招手。她輕嗤一笑,秋可吟的病本來無法醫治,龍霄霆再有誠心,未必有能耐采得“雪雁玲瓏花”。說到底,她不禁醫治了秋可吟的病,今晚還促成這一對鴛鴦圓房。她這樁嫁衣裳還真是做得漂亮徹底。秋可吟占盡便宜,秋端茗扼住自己要害,秋可吟究竟還有什麽不滿?
龍霄霆瞧了瞧坐在身邊的霜蘭兒,溫言道:“你氣色不錯,衣裳合身嗎?”
秋可吟搶先道:“上陽城風老板眼光愈來愈好了,每每送來的衣裳都與眾不同,穿在蘭兒妹妹身上更是羞煞百花。”
霜蘭兒怡然微笑。
此時龍霄霆注意到霜蘭兒半掩在袖中的雙手,蔥白十指密密裹著紗布,隱隱透出血紅色。神色黯了黯,他突然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間。
霜蘭兒不料他會有此舉動,一時愣住忘了縮回,任憑他握住。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卻炙熱如火。冰與火兩重天,在這一刻互相抵觸著、消融著彼此。
“要不要緊?”遲疑了下,龍霄霆輕聲問道。
“霄霆……”秋可吟緊咬著唇,眼底生出怨恨。方才霜蘭兒現身時,她便覺得不好,霜蘭兒本就生得靈秀,再加上悉心打扮,還曾與王爺偶遇一同采草藥。莫說日久生情,隻怕現在就……
霜蘭兒似感到秋可吟如火如荼的目光,又望見龍霄霆目光中帶著憐惜,她渾身一顫,猛地抽回手。同情,又是同情!飛快地將雙手掩入袖中,她語氣冷漠:“多謝王爺假惺惺。”
一時間,龍霄霆薄唇微張,無比尷尬。
秋可吟笑著解圍,“霄霆,別生氣。蘭兒妹妹尚年幼,難免有些心氣。日後我會好好勸勸她的。”說著,她套著金護甲的指尖劃上龍霄霆金袍胸前的騰龍,狀似輕撫。
霜蘭兒素來見不慣惺惺作態,秋可吟明明恨死自己,還要在龍霄霆麵上裝樣子,真是惡心。她冷冷一笑,字字犀利:“王妃常年臥病,如今終於病好,真是可喜可賀。我是年幼,不過十八,王妃長我兩歲有餘,又常在王爺身邊服侍,若王妃願指點一二,蘭兒作為新人感激不盡。”她話尾刻意強調“新人”二字。
此話一出,秋可吟麵上再也掛不住,當即冷了臉。好一個霜蘭兒,字字戳在她痛處上,諷刺自己年過二十,大好青春都在病榻上渡過,還諷刺自己是龍霄霆身邊舊人。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忍不住要發作。
霜蘭兒卻是不屑的姿態,冷冷望著秋可吟。
龍霄霆望了望霜蘭兒倔強的側顏,薄唇動了動,似想說什麽,終究什麽都沒說。微微仰頭,銀河遼闊,那樣遠,無論你怎般伸手都夠不著。
氣氛正僵滯,桂嬤嬤卻端茶走來。秋可吟瞬間斂了神色,唇角含著笑意,朝桂嬤嬤使了個眼色。桂嬤嬤會意,上前將茶水端至霜蘭兒麵前,笑得詭異道:“蘭夫人,今夜是王爺與王妃大喜之日。您理當敬茶,請。”
霜蘭兒凝眉,伸手去接,哪知手肘被桂嬤嬤碰到,茶水當即打翻,滾燙的水瞬間滲透輕薄的衣料,燙得她雙腿隱隱作痛。
桂嬤嬤指責道:“蘭夫人!王爺王妃大喜,你卻打翻茶水,這多晦氣!”
霜蘭兒被燙痛了,隨手取了塊絹帕草草擦拭汙漬。
桂嬤嬤假意上前幫忙,動作隱蔽,無人能瞧見她明著為霜蘭兒擦拭,暗中則用長指甲刮刺霜蘭兒被燙傷之處。
痛得鑽心,霜蘭兒再忍受不住,一把推開桂嬤嬤。
桂嬤嬤似沒站穩,以極誇張的姿勢向後倒去,摔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她爬起來,老淚縱橫,哭天搶地:“王爺啊,老奴可是看著王爺您長大的,活到這把年紀,從沒誰對老奴這般無禮……王爺……”
龍霄霆握住霜蘭兒肩膀,用力將她扳轉過來,深深望入她眼中,“蘭兒,王府不比民間,你性子太烈。快跟桂嬤嬤道歉。”
霜蘭兒心口熱氣一湧,卻很快平靜。她其實很想對他大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推倒她了?”可她終究忍住了。隻回以輕輕一笑。
她耳墜上有著長長的細碎的流蘇,此刻輕輕打在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微微的涼。那一刻,他看著她在暗夜中綻放的純真笑容,隻覺瞬間迷住眼。薄唇輕動,他齒間終迸出幾字,“聽話,別任性。”
下一刻,霜蘭兒用力揮開龍霄霆,“我去換件衣裳。”匆匆逃離,心灰意冷。任性?他心裏原來是這樣看待她的。不分青紅皂白的冤枉她。克製不住心中憤怒,她沿著鵝卵石小路一路狂奔。
夜太黑,月影亦疏。
心中委屈,眼中似有霧氣彌漫,她漸漸看不清前方的路,腳步越來越亂。突然,也不知什麽東西橫在路邊,她一時不查被絆倒。她以為自己會摔得很慘,可跌下去的時候,卻摔在一團鬆軟之物上。且這鬆軟之物還會發出怪叫,怪叫的聲音,聽著還挺耳熟?
無暇多想,霜蘭兒趕緊爬起來,她估摸自己也許撞到了人。她太心急,也不知自己究竟撐到什麽。黑暗中,對方“唔”的一聲痛叫起來,那人因疼痛頓時弓起的長腿一下子頂到她的小腹。
這下可好,本已爬起來的霜蘭兒在外力撞擊下,又一頭栽下去。下一刻,她鼻間充滿濃鬱的男性氣息,更要命的是,她的唇似乎貼到什麽,軟軟的,似最輕柔的棉絮;溫溫的,像是滿庭芳茶樓剛端上桌的米糕,令人有想咬一口的衝動。
此時,月兒從雲中露臉,淡淡的光暈自柳樹稀疏的縫隙灑落。
霜蘭兒終於看清眼前狀況:男子肌膚如雪,黑發垂在耳側,一雙吊梢長目正望著她,近在咫尺。這樣魅惑的眼神,美極豔極,不正是——龍騰!而她的唇,似乎貼著的就是——他的唇?
好似被天雷劈過,霜蘭兒猛地一震,自龍騰身上躍起。天啊,她都幹了什麽?隨隨便便在瑞王府中摔一跤,也能正巧撞上龍騰,他和她這叫什麽緣分?
更糟的是,她竟然……
無暇多想,隻因身前那個惡劣的男人看清楚是她後,發現他們竟然四唇相貼後,竟然發出了殺豬般的尖嚷。
這下子霜蘭兒可急了,到底是在瑞王府中,龍騰這麽大喊大叫要是被別人聽到,她就有麻煩了。心一橫,她趕忙用一手緊緊捂住龍騰鬼叫的薄唇。另外一手則伸出一指,湊至自己唇邊,作了個小聲的姿勢。
龍騰美眸含笑,輕輕點點頭。
霜蘭兒這才敢放開手,她心中本有氣,如今又遇到龍騰,更是沒好氣道:“你一個大男人喊什麽?要說被輕薄,這事兒吃虧的人也是我,你有什麽可喊的?”
龍騰突然湊近霜蘭兒麵前,咧開一個大大的邪惡的笑容,接下來他說出來的話能將活人給氣死了,“我就是隨便叫叫,怎麽了,難道還不允許嗎?還有沒有王法了?”
霜蘭兒翻了翻白眼,懶得同這般不正經人多說,她直接一拳錘下去。好一個龍騰,占了她的便宜,還裝作自己很無辜的樣子,真是欠扁。
想不到,一拳下去,龍騰又鬼叫起來,且聲音比之前更尖銳更刺耳。
無奈之下,霜蘭兒隻得再次死死捂住他的唇。這次她不敢輕易鬆開他,捂了好長好長時間,生怕一放開他又會亂嚷起來。
龍騰滿眼委屈地望著霜蘭兒,伸手指了指下麵。
霜蘭兒不解,隻道:“我放開,你別再喊了,行不?不就是打了你一拳,你至於嘛,算我怕了你了。”
龍騰點點頭。
霜蘭兒這才緩緩鬆開。
龍騰長長籲了一口氣,伸手拭去額邊落下的汗珠,搖頭道:“不是你打了我一拳,而是你那隻手一直壓在我那裏,都快痛死我了。”
那裏?是哪裏?
略略一想,霜蘭兒的臉突然燒得通紅,隻覺手掌間有異樣的感覺傳遍全身,令她如遭雷擊。那裏該不會是指……想到這,她急速向後一退,直欲離開。不想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竟是直直朝後跌去。
龍騰邪氣一笑,猛地攬上霜蘭兒不足一握的細腰,將她抱了回來。
他的眼中有著戲謔的神色,那一刻霜蘭兒突然覺得自己上當了,她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方才壓住他的地方,分明隻是……眸中多了兩簇火苗,她惱道:“你耍我是不是,我明明隻壓到你的腿而已。”
龍騰笑得無辜,“對啊,我就是指你壓到我的腿了。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霜蘭兒大窘,她以為是……
龍騰美眸漸漸睜圓,麵上作了然狀,並將尾音拖得長長的,“咦,你臉紅了。哦——你腦子裏竟想些不正經的——”
“轟”的一聲,霜蘭兒隻覺腦中都快炸了,臉燙得估摸著能煮熟雞蛋,這個惡劣的男人,存心戲弄她。半是尷尬、半是不想理會這種紈絝子弟,她瞬間冷了臉,起身便欲離開。
哪知龍騰雙臂用力一箍,將霜蘭兒牢牢固定在身前。如此一來,變成霜蘭兒跨坐在他身上,兩人貼近得幾乎沒有一點間隙。
這樣的姿勢過於曖昧,不禁令霜蘭兒腦中警鈴大作。這樣近的距離,他炙熱的氣息一浪接著一浪,盡數噴灑在她脖頸間,酥酥地癢。她的氣息漸漸急促,心跳若擂鼓,渾身緊張地一動也不敢動。半響,她才艱難地問道:“你想做什麽?這裏可是瑞王府。”
龍騰豔過桃花的俊顏愈來愈靠近,聲音骨子都透出邪惡,“反正剛才我們已經親過了,一次和兩次有什麽區別?”
“不——”
霜蘭兒的話還未說完,雙唇已是被龍騰重重堵住。夜涼似水,晚風送香。他的吻十分霸道,侵略性十足,唇齒一點點深入。起先她死死咬住貝齒,不讓他進犯。無奈這廝直接一掌捏住她的腰,她一驚,鬆了口,便給了他可趁之機。
唇舌交纏間,他似愈來愈興奮,動作愈來愈狂野,手臂摟得她幾乎要斷氣。她隻覺天旋地轉,腦中卻是清醒的,氣得渾身似要爆裂開來。無奈始終掙脫不了他,隻得任他輕薄。
“放開她!”
一聲怒喝終打斷這香豔綺麗的一幕。
龍騰與霜蘭兒同時一怔,趁著龍騰分神,霜蘭兒趕忙推開他。
黑夜中,金袍與淡黃的月色融為一體,來人手中提著一盞風燈,憑風而立。
且聽聲音霜蘭兒便知道身後是誰,她將頭垂得很低。這種狀況她真不知該怎麽解釋。龍霄霆不是正陪著秋可吟?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這時候,她發覺自己更擔心龍騰,他一個上陽府尹,四品官員而已,得罪瑞王隻怕日後……
龍騰倒是一副悠閑愜意的樣子,慵懶地鬆了鬆微亂的長發,目光移向一臉鐵青的龍霄霆,緩緩站起身,又撣了撣身上草屑,舉手投足間皆是道不盡的風流優雅。碧湖冷月下,淺笑盈滿眼睫,他輕輕喚了龍霄霆一聲,“皇叔。”
龍霄霆提起手中風燈,明亮的光線耀上龍騰絕美妖嬈的側臉,似為龍騰又染上一分桃紅。龍霄霆麵無表情,聲音極冷:“少筠,你怎會在這裏?皇兄近來身子可好?”
龍騰輕捋耳邊長發,笑道:“承蒙皇叔掛心,父王氣色好多了,隻是尚需靜養。今夜皇叔大喜,父王不便出宮,由小侄代父聊表祝賀。”
“是嗎。”龍霄霆冷哼一聲,又道:“那少筠此刻在做什麽?”
龍騰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摸出一把折扇,玩轉於三指間,“啪”一聲打開,輕輕搖了搖,道:“天太熱,席中又悶,瑞王府中景色甚佳,聽聞猶以冷湖為最,我出來透透氣。”
“少筠好悠閑,父皇放了京官給你曆練,聽聞少筠這上陽府尹當得不錯,父皇龍顏大悅。”
“嗬嗬,不敢當。區區小績和皇叔威震邊疆,統六郡三轄區的風姿如何能比。”
他們兩個一來二去,說得都是客套話。
然此時霜蘭兒已徹底呆住,龍騰喚龍霄霆皇叔,那豈不是……聽聞當今皇上僅有二子,分別是太子和瑞王。那龍騰豈不是太子世子?雖然龍騰與皇族同姓,可姓龍之人天下何其多?她從未想過龍騰竟是皇室中人。
霜蘭兒始終低著頭,凝視著自己沒在青草間的鞋尖。耳側清風徐來,原是龍騰搖著折扇緩緩靠近她耳邊,低聲道:“喂,看見那個假正經的家夥沒?就比我大一個月,要喊他一聲皇叔我還真是不甘心。”
霜蘭兒側過臉來,瞪了龍騰一眼,“他叫你少筠,你連名字都是騙我的?”心中暗忖,難道龍家男人都有騙人的癖好,之前她喚龍霄霆作雷霆,龍霄霆並沒否認。如今龍騰又是……
龍騰抬高折扇,描金繪山水扇麵完全展開,幾乎完全遮住他們兩個竊竊私語。他將聲音壓得更低,“少筠是我的小字,你要是喜歡,就叫我少筠好了。”停一停,他幾乎貼近她臉側,神神秘秘道:“其實除了親戚,隻有與我最親密的人才能這麽叫我。剛才一吻我們很有默契嘛,所以……”
不待龍騰說完,霜蘭兒突然一肘擊向他腰側,“住口!他會聽見的。”
龍騰笑著聳聳肩,收起手中折扇,“他都看見了,還怕聽見?”言罷,他用扇柄一端挑起霜蘭兒垂落在肩胛處的長發,長眸瞟向龍霄霆,“皇叔,你府中何時多了個這麽可愛的宮女,不如賞了我吧。我保證會好好疼她的。”他故意強調一個“疼”字,曖昧地望著霜蘭兒。
霜蘭兒又瞪了龍騰一眼,銀牙暗咬,她忍!忍!疼她?還是讓她來“疼”他吧。其實她真的很想將他一腳踹進湖裏去。
方才龍騰與霜蘭兒二人低低密語,動作一來二去。看在龍霄霆眼中更像是打情罵俏,他忍住怒氣,寒聲道:“她不是宮女!少筠,你生性風流。倫理在上,她是你皇嫂,請你自重!下不為例!”
龍騰美眸圓睜,佯作恍然,“哦,原來這位就是皇叔新納的侍妾,藏著掖著的。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嗬嗬。不過——”他故意將尾音拖得長長的,說話間已向前挪動幾步,來到龍霄霆身側。
龍霄霆身子僵了僵,神情更冷。
執起手中折扇,龍騰以扇骨輕輕敲了敲龍霄霆肩膀,半是挑釁道:“皇叔,美人在你這兒,真是暴殄天物。”頓一頓,他眼梢魅惑彎起,“好像還是初吻哦,讓小侄我白撿便宜,對不住了。嗬嗬。”說罷,他大笑著揚長而去。
狂野不羈的笑聲,在湖畔回蕩許久,方才緩緩散去。
沒了龍騰的存在,周遭氣氛瞬間凝凍。
霜蘭兒咽了咽口水,瞧一眼龍霄霆陰沉的臉,旋即幹笑了下,匆匆道:“我回去換衣裳。”說罷,她急欲逃離。無奈才跑出一步,便被龍霄霆牢牢抓住。她停住,轉頭尷尬道:“王爺今夜大喜,時候不早,想必王妃還等著呢。”
龍霄霆也不言語,扔掉手中風燈,突然用力收手,一下子便將霜蘭兒摟至身前。
霜蘭兒望著風燈熄滅,光亮滅去,隻覺心亦隨之一沉。他靠得那樣近,她心跳得厲害。四周靜極了,仿佛偌大的王府空無一人。天地間唯有流水潺潺,柳葉簌簌。突然,他手指靠近她的臉龐,她更緊張,輕輕掙紮了下,卻突然感到一團柔軟之物堵上她的唇,是絹帕。
龍霄霆一下一下擦著霜蘭兒嫣紅的唇,像要抹去極不幹淨的東西。起初隻是輕柔的擦拭,到後來卻越來越用力。
霜蘭兒眸中驚訝,任他狠命地擦著她的唇角,直至唇邊傳來陣陣刺痛感,這才推開他,蹙眉道:“夠了!”
龍霄霆聲音壓抑,“你們認識很久了?”
霜蘭兒深吸一口氣,“不算長,也不算短。”
龍霄霆不語。兩人身周再次陷入窒息。
此時,遠處有一個跳動的小點,愈來愈近,待到近時才看清來人正是洛公公。洛公公急得滿頭大汗,尋到龍霄霆才鬆一口氣,“王爺,吉時已到。王妃已回可園等王爺。”
龍霄霆站著不動。
洛公公更急,“王爺,吉時不能耽誤啊。”
片刻,龍霄霆終於向前動了一步,與霜蘭兒擦肩而過時,他低低警告一句,“離龍騰遠點!”
霜蘭兒怔愣好一會。冷冽的話語,他卻以溫柔的聲音說出,像是冰棱融化作春水,趟過她心頭。眼前金色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不知緣何,她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竟遠遠跟隨龍霄霆來到可園門前。她躲在遠處,見秋可吟紅衣盛裝迎龍霄霆入內,又看著朱紅色的門緩緩關上,將一室鬧騰都關在其內,亦是將她一人的孤寂關在門外。
她怔怔立著,忽然覺得格外清醒,就像是如夢初醒。她心目白衣翩翩的男子,隻是她臆想出來的雷霆,而不是眼前真實的龍霄霆。雷霆隻是她曾做過的一個綺麗的夢,而她是時候清醒了。
她麻木地往回走,腳下虛浮無力,似是踏在雲中。曾幾何時,她不再是從前的自己。她想離開這裏,天下之大,卻沒她的容身之處。她的爹娘也不知在何方,又遭受著怎樣的苦難。她隻有一個人、一雙手、一雙腿,她沒有雄才偉略,隻有醫術,能作何用?她又該怎麽辦?
她徹底想明白了,她會守住自己的心。無論龍霄霆怎樣待她,都與她無關。
秋可吟仗著龍霄霆寵愛,為所欲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她能在龍霄霆麵前揭穿秋可吟虛偽的真麵目。如此一來,還有何理由讓她繼續用鮮血為秋可吟治病?那時,她也沒必要留在瑞王府中。唯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得到自由,救出家人。
無邊暗夜下,她微微一笑。
次日,可園之中。
“劈劈啪啪”聲音嘈雜刺耳。
屋中鋪滿了柔軟的西域地毯,即便將花瓶砸下也不會碎。秋可吟心中有氣無處發泄,於是將花瓶砸向牆壁。
桂嬤嬤勸道,“王妃,你身子剛好些,動不得這麽大的火。”
秋可吟強撐著,道:“你沒見到昨夜宴席王爺望著那賤人的眼神,我如何能不氣?”
桂嬤嬤屏息片刻,“終究隻是民女,王妃還怕她翻天?”
秋可吟冷笑,“她已經翻天了。”
桂嬤嬤僵了僵,遲疑半響才道:“王妃,有一句話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
秋可吟橫了她一眼,“快說!”
桂嬤嬤勸道:“王妃,若王爺日後繼承大統。堂堂天子,三宮六院,怎會沒有妃妾?王妃隻消坐穩皇後寶座。那賤人出身低賤,得不了什麽高位。”
秋可吟輕輕笑了,神情間仿佛回到多年前,“我一直愛著他,這麽多年我究竟得到什麽?他的心我最懂。她都死了那麽多年……為什麽……他終於肯動心,為什麽不是我?我愛他那麽多年,等了他那麽多年,為什麽?”
桂嬤嬤心中不忍,抹了抹淚:“王妃,莫不是……霜蘭兒性子和說話的聲音與她有些像?”
“她……”秋可吟手愈握愈緊,在自己白皙手臂上印出幾道血痕,半響後,喃喃自語道:“你是在說她?”
“是。”桂嬤嬤湊近些,“霜蘭兒性子與她有三分像,聲音更是如出一轍,婉轉不乏清冷,激動時震顫卻不乏鎮定。老奴起初聽時,心中便這麽‘咯噔’一跳。”
秋可吟冷冷一笑,半是譏諷道:“桂嬤嬤,她都死了那麽久,你倒記得清楚。看來,連你也忘不了她啊。若說籠絡人心,我可不及她十分之一。”
“老奴……”桂嬤嬤語塞。
“罷了。”秋可吟擺擺手,“你還是想想怎麽對付霜蘭兒。”
桂嬤嬤詭異一笑,貼近秋可吟耳邊,“老奴早有打算,我們這樣……”
滿室狼藉在陽光耀入中無所遁形,秋可吟終於露出一抹微笑。
十多日後,秋雨綿綿。
瑞王府中,雨水沿著琉璃瓦潺潺而下,似形成一道道天然水簾。
這日午後,霜蘭兒倚在窗邊,望著滿園草木被雨水洗刷出來的亮澤怔怔出神。水霧朦朧,白牆黑瓦卻分明。盡頭突然有一點白色靠近,漸漸更近,依稀看出是有人來了。
霜蘭兒輕輕蹙眉,她這醉園最是清冷,沈太醫剛走,會是誰來?正想著,來人已是近了,手中握著一柄素白的瀘州油紙傘。傘簷略低,擋住他的麵容。
他一步一步,緩緩朝她走來。滿園盛開著雪白淺黃的花朵,在風雨中簌簌飄落,就像是灑下大把大把紛飛的雪花。
霜蘭兒輕輕捂住自己微涼的唇,幾乎能想象出接下來的場景。
素白的傘柄,沒有一絲裝飾。傘簷微微抬起,露出他佩戴著黑玉額環的額頭,清澈的眼,似破開雨霧又見明澈天光。
恍在夢中。直至他遞了另一把傘給她,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輕輕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握住傘柄的十指僵了僵,霜蘭兒深吸幾口氣,應道:“好。”她默默跟著他,來到瑞王府門口,上了馬車,直至來到聞名上陽城的風滿樓。從始至終,她很平靜,心中無半點漣漪。茫然寂寞的日子,她早學會淡然。
風滿樓幾乎用金玉堆砌而成,檀木為梁,水晶碧玉為燈,珍珠為簾幕,絞綃寶羅帳墜下,如同雲山幻海一般。這裏的主人,是上陽城首富——風延雪。
風延雪的大名,霜蘭兒並不陌生,民間關於他的傳聞不少。瑞王府中衣裳首飾和稀罕物亦是風延雪親自挑選送來。
龍霄霆進入風滿樓後,與風延雪低語幾句。風延雪立即會意,衝霜蘭兒微微一笑,“蘭夫人,請稍等。”
霜蘭兒亦回以一笑,她第一次瞧見風延雪,商界佼佼者,想不到竟這樣年輕,二十出頭,容貌風雅。
少刻,風延雪派兩名丫鬟為霜蘭兒換上新衣。
這是一件純藍色織金的明媚衣裳,顏色清亮賽過藍天,透明若鮫紗的七彩披肩長長拖曳在地上,好似攜了道彩虹在身邊。
風延雪當即讚道:“夫人風韻天成,人間哪得幾回見。”
霜蘭兒緩緩轉身,望著龍霄霆,一言不發。
龍霄霆眸色驟然一亮,剛硬的喉結滾動了下。他手中正握著茶碗,手掌漸漸收力,施力極巧,但見一道道裂痕橫亙精致的白玉茶盞,如刀鋒互切,卻密合得滴水不漏。當他修長的手指漸漸展開,茶碗隨之碎成無數片,清茶流淌一地。半響,他終於出聲,嗓音難察一絲暗啞,“風老板的東西好。”
風延雪微微一笑,俯身自櫃內取出托盤,放在霜蘭兒麵前,“夫人請挑,這都是最稀罕的玩意,全上陽城隻此一件。”
托盤裏有碩大的明珠,血珊瑚,軟玉金蓮等,霜蘭兒視線卻落在一柄銀鏡之上,鏡子並不奢華,隻是素銀,無珠寶鑲嵌。平日所用銅鏡照著總覺朦朧,然此鏡麵雪亮奪目,能清晰照出她臉上每一處細微的紋路,甚至每一個細微的毛孔。她從未見過這種鏡子,情不自禁拿起握在手中。
風延雪見霜蘭兒選了銀鏡,笑道:“夫人好眼力。此銀鏡來自西域,珍貴罕見,打磨再好的銅鏡也不能與之相比。”
龍霄霆不知何時來到霜蘭兒身邊,望著鏡中人兒,柔聲道:“就要這個。”
霜蘭兒並未拒絕,將鏡子放入袖中,“謝過王爺。”
她的語氣,陌生與疏遠令龍霄霆微微一滯,旋即拉過她在身側,“走吧。”
風延雪恭敬相送。
打扮得這般隆重,霜蘭兒以為龍霄霆要帶她去見什麽人。哪知龍霄霆竟是帶著她去看民間的皮影戲。
彼時天色已晚,又逢下雨,天地被漆黑完全籠罩。
滿庭芳茶樓二樓雅座之中,小二來回忙碌。樓下人聲鼎沸,眾人翹首以待。
霜蘭兒詫異地望了望身旁龍霄霆,皮影戲是小孩子才愛看的東西,堂堂瑞王竟有此癖好,真是不可思議。
這時,也不知是誰喊了聲,“開始了!”
騰地,整座茶樓燈火瞬間全滅了,漆黑中是一片寂靜。像是有默契般,再無人出聲。
戲台之上,一縷白光照上。
雪白的帷幕,最先顯現出一座白瓦黑牆的院子,隱隱可見兩座八角涼亭掩映在翠綠環繞之中。接著,一名男子著長衫,頭束冠玉,翩然現身。
茶樓之中,曲班在這時候用笛子奏起輕揚的樂曲,映襯男子出場。旋即曲調拉長,更顯舒緩,畫麵進入白瓦黑牆的院子中,一名女子臨窗而坐,發絲微亂,麵上愴然。
霜蘭兒偷偷覷了龍霄霆一眼,他看得認真,明眸不動,唯有長長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他似完全投入,連她注視良久都沒察覺。她更詫異,這出戲很平常,名喚《醉雙亭》。
祥龍國中,皮影戲十分流行,官第豪門旺族鄉紳大戶,都以請名師刻製影人、蓄置精工影箱、私養影班為榮。在民間鄉村城鎮,大大小小皮影戲班比比皆是。無論逢年過節、喜慶豐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壽,都少不了搭台唱影。一出劇往往通宵達旦或連演十天半月不止,熱鬧非凡。
這出《醉雙亭》幾年前風靡一時,霜蘭兒看過好幾遍了。
故事其實很俗套,講的是祥龍國早年第三代君王當政時,上陽城有一名女子嫁給了當地官僚,雖身份顯赫,卻因丈夫流連青樓備受冷落。女子日日臨窗望著園中兩座亭子,紅顏一日日老去。直至女子二十五歲時,遇到一名進京趕考的男子。
男子家境也不錯,與女子丈夫是遠親,為考取功名暫住女子家中。他的屋子在雙亭另一頭,每每他讀書累了,抬頭休憩時,總會望見對麵女子滿臉憂愁。
終有一日,男子做了一首詩給這名女子,聊表理解與關心。女子看後,心情甚好,親自做了甜點答謝。哪曾想,一來二去兩人竟互生愛慕。
祥龍國民風甚嚴,莫不說這女子是有夫之婦,單這名女子比男子大了足足七歲,亦是世人所不能容忍。他們的愛情注定是場悲劇。可深陷情愛的他們,無法自拔,偷偷相會,享受短暫美麗的一刻。紙包不住火,終於有一日,他們的私情被人發現。
那一日,皇宮放榜,男子高中狀元,前途無量。可這樣的醜事抖摟出來,對男子來說是致命的中傷。女子丈夫覺顏麵掃地,對男子百般刁難迫害,命人將他打得遍體鱗傷。可即便這樣,男子依舊不願放棄女子,執意要求女子丈夫休離她,從此與自己雙宿雙棲,他願意放棄一切。
眼看著,男子前途盡毀,女子毅然背下所有罪名,昭告眾人是她難耐寂寞,勾引男子。女子忍受著眾人唾罵與不屑,跳進慈溪之中,一去不複返。
皮影戲中,畫麵變成滾滾逝去的江水,水中灑滿各色鮮花。是男子對女子最真誠的祭奠。花愈飄愈遠,直至再也看不見,同樣也是從此帶走男子的心。
滿庭芳茶樓中,隱隱傳來抽泣聲。
最後一個場景,男子終於做了高官,擊敗女子昔日的丈夫,買下女子曾經住過的園子。男子靜靜立在雙亭之間的廊橋上,將手中清酒灑入池塘,無聲地紀念。月色升騰,男子抬頭時,已然白發蒼蒼……
畫麵嘎然而止。
突然,滿室燭火全都點亮,光明瞬間取代黑暗,將眾人各異的表情照耀得清清楚楚。有驚歎的,有哭泣的,有漠然的,百般姿態,無所遁形。
戲終曲散,再望向前方,隻剩茫茫白幕,空無一物。
霜蘭兒輕歎一聲,伸手時驚覺臉側微濕,她竟落淚了。不知緣何,從前看《醉雙亭》時,感觸沒這麽深,也從未落淚。如今許是她心境改變,再不是從前天真不知傷感的少女。
轉頭,她望了望龍霄霆,他的目光定定望著白色幕布,深邃的眸中隱有秋水湧動。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可惜他沒有。
她不出聲喚他。
他亦是不語。
茶樓中,眾人紛紛起身離開,從桌椅碰撞的吵雜再到空無一人的靜寂。龍霄霆始終沒有動,靜靜坐著。清潤的黑眸漸漸凝滯,甚至死寂。
小二試探著來催,“這位爺,這位夫人,我們要打烊。”
龍霄霆起先像是沒聽到。片刻後,他微微垂眼,起身道:“走吧。”
霜蘭兒跟上他。
外邊雨早停了,陰沉沉的,沒有月光,亦沒有星辰。
沿街的鋪子早就打烊,隻疏疏掛著一盞盞燈籠,朦朧的光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很長。空落落的大街之上,隻有他們兩人。
天地間,靜得隻能聽見他微重的步履踏在潮濕的水塘中,“啪”的一聲,濺起無數水花,再靜靜落地,終歸於無聲。
秋寒料峭,霜蘭兒攏了攏領口。
前方的他,突然止住腳步。轉身,清冷卻不乏溫柔的聲音傳來,“蘭兒,你想要什麽?我盡我所能滿足你。”
霜蘭兒停下,風撩動著耳畔金流蘇,打在她臉頰上,冰冷的,似提醒著她富貴背後的寒冷,金玉做籠的孤寂。她輕輕道:“那,我想離開。”
龍霄霆皺了皺眉,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