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錯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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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龍國,十一月初三。
    霜蘭兒身穿北夷國服飾,自驛館中出來,登上馬車前往瑞王府。路不長,很快就到了。
    洛公公與秋可吟在門前等候,見霜蘭兒下馬車,秋可吟熱情地迎上來,喜極而泣:“納吉雅郡主大駕光臨,不勝榮幸,想不到郡主肯為王爺治眼。”
    霜蘭兒頭戴氈帽,麵前垂下無數晶石恰到好處地擋去她鄙夷的神情。秋可吟還是從前的樣子,裝扮得楚楚可憐。她淡淡開口道:“瑞王驍勇善戰,雙目失明實在可惜。替瑞王效勞,亦表北夷國和平的誠意,瑞王妃不必客氣。”
    洛公公上前附和:“郡主身為女子卻心係國家,令人欽佩。”
    秋可吟溫婉笑起來:“郡主請。”
    霜蘭兒頷首,踏入王府中。一別兩年有餘,記得她離開時是初秋,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冬。一條鵝卵石小路通向冷湖,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曾經熟悉的路,她裝作從未走過,曾因寂寞看遍的風景,她裝作第一次見,驚歎道:“真是精致如畫的庭院水景。”
    秋可吟微笑著跟在霜蘭兒身後,心底疑惑更甚,納吉雅郡主背影像極霜蘭兒,而且兩人同樣醫術絕佳,怎會這樣巧?突然,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忙道:“郡主喜愛庭院水景,不若住醉園。園中有湖,又逢梅花初綻,郡主定會喜歡。”
    醉園?洛公公一愣,見到秋可吟遞來的顏色,隻得道:“醉園日日有人打掃,郡主這邊請。”
    霜蘭兒淡然一笑,她若想完全瞞過秋可吟,不是辦不到。她故意易容得似像非像,讓秋可吟在揣測中惶惶終日,不得安寧。
    醉園很快到了,亦是從前的樣子,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落,白牆黑瓦浸在稀薄的光影裏,叢叢翠竹掩映,美得醉人。
    霜蘭兒停下腳步,望著醉園,眼前仿佛刹那從前的自己,正憂傷地立在樹下,生活形同枯井。
    秋可吟注目霜蘭兒良久,問道:“怎樣,郡主喜歡嗎?我們進去吧。”
    霜蘭兒頷首,推開門,屋中光線晦暗不明,竟像是推開一段陳舊的時光。
    一點都沒變。帳幔用金鉤挽起,家具一點灰塵也無,錦被疊得整整齊齊,床榻邊甚至還放著她曾經穿過的繡花鞋,就好似她隨時會回來。
    屋中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她轉首望去,窗前供著一盆蘭花,葉子細長如鋒利的寶劍,花朵色澤溫潤,靜靜吐露清雅芳香。她記得,龍霄霆說這花叫--春劍葉蝶。此花極難養,兩年多過去,依舊開得極好。她突然想起,那一夜明月如鉤,清輝如水,她伏在眼前案桌上縫製皮影人物。他自身後擁住她,他的眼裏唯有她的影子,他的聲音低不可聞,“我的妻,隻有你。”
    俱往矣。
    霜蘭兒伸手拂過絲緞般的錦被,又在床上坐了坐,歎道:“哎,我們北夷國人,馬上鞍前,以天為簾,以地為席。這麽軟的床我睡不慣,算了,我晚上還是回驛館。”
    洛公公愣了愣,不知該如何開口。
    倒是秋可吟笑道:“怨我忽略郡主的習俗,對不住。我派隨侍宮女、小廝去驛館服侍郡主。如何?”
    隨侍宮女、小廝?秋可吟是想派人監視吧。霜蘭兒笑笑,“好,多謝瑞王妃。”監視就監視,沒關係,如今的她有錢有勢,貴為郡主,秋可吟也讓她三分。
    秋可吟笑道:“請郡主去前廳用膳,我花了番功夫準備酒菜,希望郡主喜歡。”
    語音剛落,有清脆若黃鸝的聲音響起。
    “姑姑,有什麽好吃的?我是來蹭吃的,別趕我走哦。”
    這聲音十分耳熟,循聲望去,霜蘭兒驚在原地。眉飛色舞,英姿勃勃,月藍色銀線繡蓮花上衣,一派華貴。竟是玲瓏!自洪州藥鋪閣樓,她與玲瓏不歡而散,一別已兩年。最令她震驚的是,玲瓏竟喊秋可吟姑姑。怎會?
    略略低首,霜蘭兒掩飾著震驚,問道:“祥龍國人傑地靈,美女如雲,果然。這位姑娘是?”
    秋可吟介紹道:“這是秋若伊。若伊,這是北夷國的納吉雅郡主。”
    霜蘭兒想了想,又道:“秋將軍有這麽大的女兒?不可能吧。”
    秋可吟笑著解釋:“哦,若伊是家姐流落在外的女兒,因身份特殊不便相認,我爹認作孫女,隨秋家姓。所以叫我姑姑。”
    聽罷,霜蘭兒唇邊笑容僵住。遠處似有銅漏滴水,“咚“一聲,砸在她心上。玲瓏竟是秋佩吟的女兒,玲瓏定不是秋佩吟與太子所生,否則當入皇籍,想必是秋佩吟的私生女。
    “怎麽了?郡主?為何一直瞧著若伊,難道你們認識?”秋可吟笑問道。
    霜蘭兒搖頭,“怎可能?我是覺得南人名字起得真好聽。聽著名字,瞧著眼前人,仿佛瞧著一卷南地水墨畫。”
    此時,玲瓏抬眸打量霜蘭兒,一笑明媚:“是嗎?我也覺得好聽,多虧瑞王爺親自題名。”
    “是嘛,瑞王爺既有才情,又善征戰,真是難得。”霜蘭兒嘴邊說著客套話,心思已飄遠。秋若伊!竟是龍霄霆給玲瓏起的名字,她幾乎瞬間明白龍霄霆起名背後的用意——仿若伊人在眼前。
    “郡主?”秋可吟輕喚一聲,“我們去前廳用膳,如何?”
    霜蘭兒這才回神,含笑點頭。
    離開醉園,陽光明亮,山茶競相爭豔,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十分熱鬧。
    玲瓏邊走邊拂過盛開的茶花,漸漸放慢腳步,讓秋可吟走在前麵,她自己靠近霜蘭兒身邊,小聲道:“聽說北夷國女子從小要學射箭騎馬,會不會很辛苦?我肯定學不來。”
    霜蘭兒搖頭,“怎會?南地女子學琴棋書畫,學女紅,我也學不來。”
    “我隻瞧過男子射箭,從未見過女子射箭,改天你帶我開開眼界,好不好?”玲瓏露出俏皮可愛的笑容。
    想起玲瓏從前的天真可愛,霜蘭兒心中微微蕩漾,情不自禁應道,“好啊。”
    適逢秋可吟轉身,望見她們兩人有說有笑,輕笑道,“郡主,若伊嘴巴可甜了,準能哄得你開心。”
    霜蘭兒笑了笑,玲瓏飛撲上前將秋可吟推得遠些,“好姑姑,你快去叫膳吧,我都要餓死了,我要問問郡主北地奇聞異見呢。”
    秋可吟笑著擺擺手,徑自向前去了。
    玲瓏見秋可吟走遠,一臂攬過霜蘭兒,嬌聲問:“郡主從墨赫城來?”
    見她打聽細致,霜蘭兒小心應答,“不是,從前我與父親在查索裏城,風延可汗即位後,才去了墨赫城。”
    “哦。”玲瓏益發興奮,又問:“聽聞格日勒部落一直追隨風延可汗,你父親膽識異於常人啊。”
    “秋姑娘過獎。”霜蘭兒狐疑地望著玲瓏,玲瓏不停地恭維,不知想做什麽,想了想,她幹脆直接問:“秋姑娘想問什麽?不必繞來繞去。”
    玲瓏笑得尷尬,“你認識賢王嗎?”
    霜蘭兒一怔,這才明白玲瓏的意思。原來玲瓏接近自己,是想打聽龍騰的事。不知緣何,她心中忽有失落感。整整兩年,玲瓏還是忘不掉龍騰,至今未嫁。
    玲瓏見霜蘭兒走神,出聲喚道:“郡主?”
    霜蘭兒輕扯唇角,“賢王啊,就是龍騰吧。我當然認識,他與父親一道籌謀,我們時常見到。”
    玲瓏嫣然一笑,“郡主第一次來上陽城吧,南地有很多好玩的東西,郡主怕都沒瞧過。”她指了指走遠的秋可吟,“我跟她這樣的整日悶在屋中的大家閨秀不同啊。我在市井長大,改天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她們正巧經過冷湖。池上風煙藹藹,雪白蘆花起伏。霜蘭兒沒回答玲瓏的話,轉首望著粼粼水波,曾經她與玲瓏真心相交,無話不談,上街遊玩,晚上飲酒,暢聊至天明。終究物是人非。如今玲瓏接近自己,相邀遊玩,帶著目的,早沒當初的純真。
    沉默片刻。
    霜蘭兒回首朝玲瓏一笑,“好。”
    玲瓏益發熱情,閑扯間時不時總會問幾句關於龍騰的事。
    霜蘭兒一一回答,隻是麵上表情疏離,漸漸僵硬。
    來到前廳時,秋可吟早坐在席中,指了座位給霜蘭兒,“郡主請上座。”
    霜蘭兒方想走上前,卻聽外頭道:“小世子來了。”她手一抖,神情瞬間凝滯。她很想迅疾轉身,硬生生忍住了。君澤,她的親子,自出生她從未見過,她愣在原地,心怦怦跳得厲害,臉陣陣發燙。
    倒是玲瓏硬拉著霜蘭兒轉身,“瞧瞧我表弟,粉嫩招人愛。”說罷,玲瓏將龍君澤從丹青手中抱起來給霜蘭兒瞧。
    那一刻,霜蘭兒視線幾乎凝在君澤身上。粉藍色的衣衫,脖中掛著長命鎖,足蹬虎頭鞋。飛揚的眉,水汪汪的眼,菱角般的唇,竟像極自己。兩年多,她日想夜想,醒時夢時皆在想,想著念著她唯一的親人,想著她兩年來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如今,她終於見到,隻覺渾身酸軟,似要融化。
    兩年來,邊塞的風如利刃,日日割著她。兩年來,她苦學騎馬射箭,其中艱辛無法道盡。然此刻見到君澤,她忽覺從前吃的苦,受的罪,都不算什麽。隻因,值得!
    她拚命忍住淚,她不能露出破綻,深深吸氣,再吸氣,最終平靜道:“虎父無犬子,果然氣宇不凡。”
    玲瓏笑道,“是呀,我可喜歡他呢,來了上陽城後,我日日帶他。瞧他的小褲子,是我親手做的。”說著,她臉色突然黯了黯。一次偶然,她得知君澤的生母竟是霜蘭兒。昔日朋友,那次不歡而散竟成永別。她不知霜蘭兒竟有如此心酸的過往,心中同情。所以她真心疼愛君澤。
    秋可吟微笑道,“是嗬,若伊本不善女紅,為了君澤,這兩年愣是學會了。”
    玲瓏見霜蘭兒一直盯著君澤瞧,笑道:“郡主很喜歡小孩嗎?要不要抱抱?”
    這一刻,霜蘭兒自心底感激玲瓏,若不是玲瓏提出,自己再想也不能。心內又酸又喜,她重重點頭,伸手去抱君澤。
    君澤一臉陌生地望著霜蘭兒,往玲瓏身上縮了縮,怯怯搖頭。
    霜蘭兒笑著將手伸過去,柔聲哄道:“我抱抱你,改日帶你去騎馬,好不好?”
    “不要,你是誰?”稚嫩的聲音響起。龍君澤警惕地望著裝扮奇怪的霜蘭兒。突然,他從玲瓏身上滑下來,蹣跚跑向秋可吟。
    秋可吟笑著將君澤抱起,輕輕哄著,“君澤,乖。”
    霜蘭兒尷尬地伸著手,留下一個無奈而僵硬的手勢。
    君澤摟住秋可吟脖子,聲音稚嫩,“她是誰?好怪哦。我不要她抱。母妃抱抱。”
    秋可吟柔聲道:“這位大姐姐是北夷國郡主。”
    霜蘭兒麵色尷尬,心底越來越涼,她的孩子,連讓她抱一下都不肯。是誰說血濃於水?生不如養。
    玲瓏連忙打圓場:“君澤呀,這位姐姐可厲害。騎馬能飛起來,還能射老鷹。君澤想不想和她一起玩呀?”
    君澤歪著腦袋想了想,有些心動,又望了望秋可吟,甜甜道:“想去,母妃和我一起去。”
    霜蘭兒勉強笑笑,“好。”
    秋可吟將君澤抱在身邊,招呼道:“趕緊坐吧,納吉雅郡主,怠慢了。”
    一餐飯,霜蘭兒吃得無滋無味。下午更難熬,跟秋可吟與沈沐雨閑聊幾句,到了傍晚,龍霄霆終於回來了。
    霜蘭兒跟隨洛公公前往正廳,秋可吟與玲瓏留在前廳等消息。
    正值初冬,滿地黃葉,似織金錦毯一般。夕陽西下,夜色升騰。
    正廳中光線幽暗,龍霄霆坐在窗側,整個人隱沒在夕陽照耀不到的地方,更顯蕭索。
    霜蘭兒端著紅漆雕花托盤走近正廳,盤中放著各色精致的小瓶,還有白紗,金剪子。其實她給龍霄霆治眼隻是借口,唯有這樣她才能進入瑞王府。至於龍霄霆的眼睛能不能治好,何時才能治好,皆在她的掌控中。
    聽到腳步聲,龍霄霆轉過身來,嗓音低沉,“郡主請坐。”
    洛公公將手中燭火遞給霜蘭兒,旋即退出正廳,將門關好。
    霜蘭兒走上前,將手中托盤擱在龍霄霆麵前案幾上,並將燭台擺好。
    燭火幽幽跳動,暖光迷蒙,別有一番靜謐氣息。落在龍霄霆俊顏上,仿佛覆上一層霜白露。霜蘭兒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龍霄霆麵前晃了晃,他雙眸幽暗無光,清冷的顏色依舊。一點光感都無,她心內唏噓,昔年高高在上的瑞王,竟雙目失明。是天意?積慮多年,隻為拉太子下馬,到頭來卻爭不過命運。
    霜蘭兒淡淡問:“王爺此症,約有多久?”
    龍霄霆低低答道:“兩年前下第一場雪時。”
    霜蘭兒想了想,“我與沈太醫聊了聊王爺病情,兩年時間不短,我給王爺瞧下,能不能治好還得看天意。”說罷,她伸手向他的臉側伸去。尚未碰觸到龍霄霆的眼睛,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毫無防備,他一個轉身將她反扣在窗棱之上。她頭上氈帽綴滿水晶珠子,晃動時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
    他本想摸一摸她的臉,再摸一摸她的額頭,可碰觸到的卻是她擋在麵前的珠玉。冰冷,毫無溫度。
    她反抗,他卻並不鬆手,隻死死按住她。
    “碰”一聲響,霜蘭兒後背抵住的窗子突然大開,她整個人朝著窗外栽去。冷風瑟瑟,夜色如黑翼籠罩,仰麵倒下,透過屋簷,她的眼前,滿天星鬥璀璨,如銀河傾倒。
    有瞬間恍惚,她仿佛置身銀河,飄然不真實。然下一刻,他已將她拽回來。
    “要不要緊?”龍霄霆的聲音有些焦躁。
    霜蘭兒趁著龍霄霆分神,反手一扣,借力使力將他甩開。
    龍霄霆踉蹌幾步方站穩,伸手摸到身邊花架,確定自己所在方位。
    霜蘭兒冷冷一笑:“這就是祥龍國王爺的待客之道?”
    龍霄霆向前走十五步,淡定自若地坐回方才的座位,側身將長窗關好,這才開口:“郡主身手不錯。”
    霜蘭兒暗暗驚訝,方才龍霄霆一連串動作渾然天成,沒半分遲鈍。看來兩年來,他早習慣黑暗的生活,對屋中擺設了如指掌,行動間絲毫瞧不出他眼盲。她接口道:“北夷國女子都會些防身之術。王爺想跟我過招可以明說?不知道的人,會以為王爺是登徒子。”
    龍霄霆神情不變,也不解釋,隻道:“郡主,得罪了。”
    霜蘭兒拭去額頭冷汗,隱約知曉龍霄霆是想摸她的臉,判斷她是否易容。她輕喘息著,不再靠近他,“我為王爺治眼,是表北夷國和平誠意。王爺讓我瞧一瞧眼睛。”
    龍霄霆不語,隻是突然伸手,狀似摸索什麽,當他摸到燭台時,竟不慎將燭台碰翻。
    霜蘭兒不明他要做什麽,眼看燭火燙向他手背,她出聲提醒“燭台打翻了,王爺。”
    龍霄霆並不理會,任滾燙的燭蠟滴落手背。燙痛後,他突然收手,倉惶間竟將桌上雕花托盤掃落在地。
    “乒呤乓啷”幾聲連響。
    霜蘭兒望著滿地碎片和墨色藥粉,愣住。
    龍霄霆歉然道,“對不起,我一時大意,將郡主帶來的東西弄壞了。”
    霜蘭兒抬眸,“我覺得王爺很不配合,難道你不想治好眼睛?”
    龍霄霆突然立起,循聲向霜蘭兒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滿地碎片上。周遭極靜,隻聽見薄胎青瓷在他腳下碎成粉末,清晰入耳,空洞地回響著。他停在她麵前。
    霜蘭兒心愈跳愈亂,定定站在那裏,剛才她竟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不過,她很快鎮定下來,方想開口說話。龍霄霆已跨出步子,從她身邊經過,獨自走向正廳黑暗深處,隻留給她一個蕭索的背影。
    燭光微弱,根本照不到正廳黑暗的盡頭。可是這些於他,又有何關係?反正他眼前隻有黑暗,沒有分別。
    終,龍霄霆站在最黑暗的深處,站在表麵奢華卻沒有光亮的地方。沒再轉身,他的聲音很輕,“如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那看不看得見,又有什麽關係?”
    隔得太遠,霜蘭兒沒聽清,輕輕蹙眉,問道:“王爺,您能不能再說一遍。”
    龍霄霆淡淡一笑,略略提高聲音,“東西不慎打翻,請郡主改日再來。”
    語畢,燭火突然熄滅。廳裏廳外,一樣的黑。
    霜蘭兒轉身離去。
    夜風卷起她的袖擺,好似綺麗的蝶翼,可惜她被釘牢,無法振翅高飛。周遭,亭台樓閣連綿起伏好似山脈,茫茫然,不知何處才是出口。
    改日她自然會來,既然走上這條路,她沒想過要回頭,本屬於她的東西,她會一一討回。
    出了瑞王府,霜蘭兒徒步返回驛館,夜風四起,她愈走愈快。
    上陽城街市繁華依舊。
    昏黃的燈籠挨個點著,照耀得眼前一切益發朦朧。
    霜蘭兒經過一處奢華的閣樓,門口懸掛著一盞盞彩燈,如五色傾瀉。兩名妙齡女子在門口迎客,穿金戴銀。她認得這裏,是醉紅樓,男人銷魂的地方。讓她來這裏的人,她又怎會忘記,是龍騰。
    她快速經過,走至巷口時,突然有人在身後拍她一下,她下意識回頭,還沒看清,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拉住,整個人撞進溫暖的懷裏。熟悉的味道,帶著濃鬱的酒氣。她知道是龍騰,試著掙紮了下。
    龍騰似喝多了酒,說話都有些模糊,緊緊摟住霜蘭兒,笑道,“曉蓉,你去哪了?竟讓我等這麽久,看我等下怎麽罰你。嗬嗬,你說罰你什麽好呢……”
    曉蓉,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霜蘭兒一僵。她想推開他,他卻越箍越緊,直至兩人緊密無絲毫間隙。甜言蜜語傳來,“別動,我的小心肝,讓我好好抱抱你。”
    無數路人經過,投來詫異的目光。
    龍騰渾然不覺。
    於霜蘭兒,亦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間黑暗,昏黃的燭光仿佛消失不見。她突然垂手站在那,一動不動,任他抱著。在他的懷中,她仿佛看盡自己半生風景。曾經承受的痛苦、磨難、傷痕累累,甚至連與他最美好的一段回憶,都成了浮幻虛影。
    龍騰緊緊抱著霜蘭兒。修長的手指從她的臉頰順勢滑到她的脖子,又一路向下,直至滑落至她手腕,拇指來回撫摸著他曾咬下的印記。
    夜晚醉人又憂傷。
    他隻想抱抱她,他告訴自己,他隻想抱抱她而已。隻有這樣才能撫平他心中無法停息的慌亂,自回上陽城,他無一日安寢,每一日都想見她,想她想得都快瘋了。聽說她今日去了瑞王府,他很害怕,深深的恐懼令他坐立不安。可他知道,這條路既然走下去,就再不能回頭。
    “曉蓉,曉蓉……”
    他懷中擁著她,口中卻喊著別的女人的名字。心底似翻江倒海,幾欲作嘔,可再難,他還是這麽做了,他還是忍住了。因為,除了裝醉,除了裝作認錯人,他想不出別的法子抱一抱她。
    他的願望何其簡單,隻想抱一抱她。可連這麽簡單的願望,如今想要實現已愈來愈難。此刻若不擁著她,感受著她的溫暖,他甚至都沒勇氣再堅持下去。她不知道,其實他快堅持不下去,自她回去龍霄霆身邊……他想崩潰,可他不能……
    良久。
    一名打扮妖嬈的女子狐疑地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龍騰手臂,委屈道:“王爺,說好在這等我,等下送我回尚書府嘛。一小會兒功夫,你就移情別戀?我不依嘛。”
    龍騰頎長身軀一震,放開霜蘭兒,抬眸望著霜蘭兒,一雙美眸含著幾分迷蒙幾分醉。他甩甩頭,眯眼瞧了瞧霜蘭兒,又瞧了瞧身邊的妖嬈女子,疑惑道:“咦,怎麽回事?怎麽有兩個莊曉蓉?”
    莊曉蓉不滿地瞪著霜蘭兒,攬住龍騰,“王爺,我是啦。你喝多了,我扶你去尚書府喝醒酒茶。”
    龍騰眯了眯鳳眸,似終於瞧清眼前人,鬆開莊曉蓉,慢慢走到霜蘭兒麵前。
    霜蘭兒亦望著龍騰,眸光不動。此刻的他,站在黯淡的巷子口,背後是喧囂的街道,爛醉的燈火,他漂亮的鳳眸正在燈火中閃爍。
    龍騰妖嬈一笑:“咦,納吉雅郡主,怎會是你?剛才冒犯,別介意啊。”
    這一笑,與記憶中玩世不恭的樣子有些不同。霜蘭兒麵無表情,“少筠,大事未成,你收斂點,少喝點酒!”轉眸,她目光落在莊曉蓉身上,尚書府千金。龍騰魅力無邊,身邊總圍繞著各種美麗女子,在查索裏城是,在墨赫是,回來亦是。
    沒再停留,她與他錯身而過,不再回頭。
    龍騰望著霜蘭兒遠去的背影,麵容一分分沉寂。
    那一刻,整個世界似靜止了。電光火石間從前的酸甜苦辣一一在眼前回放。
    他一個人,站在喧鬧的街市中,如同站在時光的洪流中。斷穿梭的人群仿佛不存在,隻剩下他一人,看著華麗的世界,隻覺心底更荒涼。
    莊曉蓉狐疑地望著龍騰,輕喚著,“王爺?”
    “你自己回去!”龍騰冷冷開口。
    莊曉蓉一愣,“什麽?”
    “自己回去,別讓本王說第三遍!”
    甩開莊曉蓉糾纏的手,龍騰飛快沒入茫茫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