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事新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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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鬆樹皮,用吃剩的麵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
    序言
    本書收作者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五年所作小說八篇。一九三六年一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為巴金所編的《文學叢刊》之一。
    這一本很小的集子,從開手寫起到編成,經過的日子卻可以算得很長久了: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認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茀羅特說(1),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不記得怎麽一來,中途停了筆,去看日報了,不幸正看見了誰——現在忘記了名字——的對於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2)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這就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於自己很不滿。
    我決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當編印《呐喊》時,便將它附在卷末,算是一個開始,也就是一個收場。
    這時我們的批評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創造社門口的“靈魂的冒險”的旗子底下掄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呐喊》,隻推《不周山》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說罷,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輕視了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對於曆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言必有據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於隻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況且“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罷:《不周山》的後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倘使讀者相信了這冒險家的話,一定自誤,而我也成了誤人,於是當《呐喊》印行第二版時(4),即將這一篇刪除;向這位“魂靈”回敬了當頭一棒——我的集子裏,隻剩著“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5)裏,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裏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卻不絕的來信,催促雜誌的文章。這時我不願意想到目前;於是回憶在心裏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華夕拾》;並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但剛寫了《奔月》和《鑄劍》——發表的那時題為《眉間尺》,——我便奔向廣州,這事就又完全擱起了。後來雖然偶爾得到一點題材,作一段速寫,卻一向不加整理。
    現在才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於古人,不及對於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並無長進,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並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餘地的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
    注釋:
    (1)茀羅特說,即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作者對這種學說,雖曾一度注意過,受過它的若幹影響,但後來是采取懷疑和批判的態度的;在一九三三年所作《聽說夢》(收入《南腔北調集》)中,他曾批評過這種學說。
    (2)指胡夢華對汪靜之的詩集《蕙的風》的批評。《蕙的風》於一九二二年八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後,南京東南大學學生胡夢華在同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一篇《讀了〈蕙的風〉以後》,攻擊其中某些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魯迅曾對胡文進行過批評。參看《熱風·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3)成仿吾湖南新化人,“五四”時期著名文學團體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文學評論家。約在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後,他開始傾向革命。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間曾同郭沫若等發起革命文學運動;後進入革命根據地,參加二萬五千裏長征,長期從事革命教育工作。魯迅的《呐喊》出版後不久,成仿吾曾在《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二月)發表《〈呐喊〉的評論》一文,從他當時的文學見解出發,認為《呐喊》中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阿q正傳》等都是“淺薄”、“庸俗”的“自然主義”作品,隻有《不周山》一篇,“雖然也還有不能令人滿足的地方”,卻是表示作者“要進而入純文藝的宮庭”的“傑作”。成仿吾在這篇評論裏,曾引用法國作家法朗士在《文學生活》一書中所說文學批評是“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這句話說:“假使批評是靈魂的冒險啊,這呐喊的雄聲,不是值得使靈魂去試一冒險?”
    (4)《呐喊》印行第二版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不周山》篇抽出,因為篇目與過去印行者不同,成為一種新的版本,所以這裏稱為“第二版”。
    (5)廈門的石屋指作者在廈門大學任教時居住的“集美樓”。 (1)
    (6)未名社文學團體,一九二五年成立於北京,主要成員有魯迅、韋素園、曹靖華、李霽野、台靜農、韋叢蕪等。一九三一年解散。該社注重介紹外國文學,特別是俄國和蘇聯文學,並編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叢刊》、《未名新集》等。
    理?水(1)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2);舜爺(3)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麵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裏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麽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4)乳名叫作阿禹。(5)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隻在文化山上(6),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7)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裏麵,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隻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隻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8)
    “好杜有圖!”(9)
    “古魯幾哩……”
    “o.k!”(10)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11),”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裏,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麽,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鬆樹皮,用吃剩的麵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隻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閑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鬆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歎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麵。
    “人裏麵,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12)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麵,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