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事新編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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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裏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後,下至弄臣,個個喜形於色。他們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隻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並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麵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麵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夥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麽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長汶汶鄉(14)。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15)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並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麵堆了獸炭(15),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麵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麽話,隨即將手一鬆,隻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後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裏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麵又滴溜溜自己翻筋鬥,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遊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麵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於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麵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遊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遊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鬥之後,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裏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裏,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湧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麽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裏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裏。”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隻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麵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隻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裏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麵,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湧,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麵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隻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麵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麽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麵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麵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砰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麵四處亂滾,後來隻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麵向天,沉到水底裏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後地擁上去了。有擠在後麵的,隻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裏麵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裏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麵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後、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裏麵哪,!”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裏麵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裏。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後,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隻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後撈出來的是一團糟的白頭發和黑頭發;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隨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後又是一個頭骨。此後是三枝簪。
    直到鼎裏麵隻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須發,一盤簪。
    “咱們大王隻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嗬……”老臣們都麵麵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隻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後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16)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並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後枕骨是這麽尖的麽?”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後枕骨……”
    王後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並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隻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麽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於是也隻好重行歸並,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麵打嗬欠,一麵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隻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裏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麽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麵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裏麵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後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隻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第九期,原題為《眉間尺》。一九三二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現名。
    (2)眉間尺複仇的傳說,在相傳為魏曹丕所著的《列異傳》中有如下的記載:“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而成。劍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劍獻君,藏其雄者。謂其妻曰:‘吾藏劍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鬆生石上,劍在其中矣。君若覺,殺我;爾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覺,殺幹將。妻後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鬆,不得劍;忽於屋柱中得之。楚王夢一人,眉廣三寸,辭欲報仇。購求甚急,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客令鑊煮之,頭三日三夜跳不爛。王往觀之,客以雄劍倚擬王,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
    三頭悉爛,不可分別,分葬之,名曰三王塚。”(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本)又晉代幹寶《搜神記》卷十一也有內容大致相同的記載,而敘述較為細致,如眉間尺山中遇客一段說:“(楚)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我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此外相傳為後漢趙曄所著的《楚王鑄劍記》,完全與《搜神記》所記相同)
    (3)子時我國古代用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記時,從夜裏十一點到次晨一點稱為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