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事新編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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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王妃生下了一塊鐵:清代陳元龍撰《格致鏡原》卷三十四引《列士傳》佚文:“楚王夫人於夏納涼,抱鐵柱,心有所感,遂懷孕,產一鐵;王命莫邪鑄為雙劍。”
    (5)井華水: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穎曰:平旦第一汲,為井華水。”
    (6)雉堞:城上排列如齒狀的矮牆,俗稱城垛。
    (7)勞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輕蔑、厭惡的意思。
    (8)丹田:道家把人身臍下三寸的地方稱為丹田,據說這個部位受傷,可以致命。
    (9)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兩次群集蜂房外麵,就像朝見蜂王一般。這裏用來形容人群擁擠喧鬧。排衙,舊時衙署中下屬依次參謁長官的儀式。
    (10)放鬼債的資本:作者在創作本篇數月後,曾在一篇雜感裏說,舊社會“有一種精神的資本家”,慣用“同情”一類美好言辭作為“放債”的“資本”,以求“報答”。參看《而已集·新時代的放債法》。
    (11)這裏和下文的歌,意思介於可解不可解之間。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給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說:“在《鑄劍》裏,我以為沒有什麽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裏麵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
    (12)侏儒:形體矮小、專以滑稽笑謔供君王娛樂消遣的人,略似戲劇中的醜角。
    (13)宴之敖者:作者虛擬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魯迅輯成《俟堂磚文雜集》一書,題記後用宴之敖者作為筆名,但以後即未再用。
    (14)汶汶鄉:作者虛擬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獸炭:古時豪富之家將木炭屑做成各種獸形的一種燃料。東晉裴啟《語林》有如下記載:“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狀。羊琇驕豪,乃搗小炭為屑,以物和之,作獸形。後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溫酒;火爇既猛,獸皆開口,向人赫然。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本)
    (16)龍準:指帝王的鼻子。準,鼻子。 (1)
    (17)本篇最初發表時未署寫作日期。現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時補記。據《魯迅日記》,本篇完成時間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非?攻(1)
    子夏(2)的徒弟公孫高(3)來找墨子(4),已經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屋子裏。
    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後,眼睛看著席子(5)的破洞,和氣的問道:
    “先生是主張非戰的?”
    “不錯!”墨子說。
    “那麽,君子就不鬥麽?”
    “是的!”墨子說。
    “豬狗尚且要鬥,何況人……”
    “唉唉,你們儒者,說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豬狗,可憐,可憐!”(6)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的跑到廚下去了,一麵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過廚下,到得後門外的井邊,絞著轆轤,汲起半瓶井水來,捧著吸了十多口,於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著園角上叫了起來道:
    “阿廉(7)!你怎麽回來了?”
    阿廉也已經看見,正在跑過來,一到麵前,就規規矩矩的站定,垂著手,叫一聲“先生”,於是略有些氣憤似的接著說:
    “我不幹了。他們言行不一致。說定給我一千盆粟米的,卻隻給了我五百盆。我隻得走了。”
    “如果給你一千多盆,你走麽?”
    “不。”阿廉答。
    “那麽,就並非因為他們言行不一致,倒是因為少了呀!”
    墨子一麵說,一麵又跑進廚房裏,叫道:
    “耕柱子(8)!給我和起玉米粉來!”
    耕柱子恰恰從堂屋裏走到,是一個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幹糧罷?”他問。
    “對咧。”墨子說。“公孫高走了罷?”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氣,說我們兼愛無父,像禽獸一樣。”(9)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國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讓耕柱子用水和著玉米粉,自己卻取火石和艾絨打了火,點起枯枝來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說道:“我們的老鄉公輸般(10),他總是倚著自己的一點小聰明,興風作浪的。造了鉤拒(11),教楚王和越人打仗還不夠,這回是又想出了什麽雲梯,要聳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國,怎禁得這麽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罷。”
    他看得耕柱子已經把窩窩頭上了蒸籠,便回到自己的房裏,在壁廚裏摸出一把鹽漬藜菜幹,一柄破銅刀,另外找了一張破包袱,等耕柱子端進蒸熟的窩窩頭來,就一起打成一個包裹。衣服卻不打點,也不帶洗臉的手巾,隻把皮帶緊了一緊,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頭也不回的走了。從包裹裏,還一陣一陣的冒著熱蒸氣。
    “先生什麽時候回來呢?”耕柱子在後麵叫喊道。
    “總得二十來天罷,”墨子答著,隻是走。
    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12)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曆來的水災和兵災的痕跡,卻到處存留,沒有人民的變換得飛快。走了三天,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棵大樹,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田地,就這樣的到了都城(13)。
    城牆也很破舊,但有幾處添了新石頭;護城溝邊看見爛泥堆,像是有人淘掘過,但隻見有幾個閑人坐在溝沿上似乎釣著魚。
    “他們大約也聽到消息了,”墨子想。細看那些釣魚人,卻沒有自己的學生在裏麵。
    他決計穿城而過,於是走近北關,順著中央的一條街,一徑向南走。城裏麵也很蕭條,但也很平靜;店鋪都貼著減價的條子,然而並不見買主,可是店裏也並無怎樣的貨色;街道上滿積著又細又粘的黃塵。
    “這模樣了,還要來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見了貧弱而外,也沒有什麽異樣。楚國要來進攻的消息,是也許已經聽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習慣了,自認是活該受攻的了,竟並不覺得特別,況且誰都隻剩了一條性命,無衣無食,所以也沒有什麽人想搬家。待到望見南關的城樓了,這才看見街角上聚著十多個人,好像在聽一個人講故事。
    當墨子走得臨近時,隻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14)
    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並不擠進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隻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家的簷下睡到黎明,起來仍複走。草鞋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裏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隻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
    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遠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麵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麵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麽?”墨子認識他是自己的學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雲梯的。”
    “別的準備怎麽樣?”
    “也已經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裏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麽‘氣’,嚷什麽‘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於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裏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釐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15);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仍然準備著,不要隻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楚國的郢城(16)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裏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幹淨,墨子在這裏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隻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寫字給他看,隻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開始在唱她的《下裏巴人》(17),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裏發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隻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麽?”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果然很知道。“並不遠。你回轉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後,這才牢牢的記在心裏,謝過主人,邁開大步,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18),當當的敲了幾下,不料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
    “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來告幫(19)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關了門,再敲時,就什麽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隻得進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雲梯的模型。
    (16)龍準:指帝王的鼻子。準,鼻子。 (2)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麽?”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麽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麵,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裏見了麵。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麵讓他進到堂屋去。“你一向好麽?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可是先生這麽遠來,有什麽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想托你去殺掉他……”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雲梯,要去攻宋。宋有什麽罪過呢?楚國有餘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餘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麽,不可以歇手了麽?”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我已經對王說過了。”
    “那麽,帶我見王去就是。”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20)。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麵到自己的房裏,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
    “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裏是和俺家鄉不同,什麽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我其實也並非愛穿破衣服的……隻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聖賢,一經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裏,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
    “現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說。
    “楚的地麵,”墨子道,“方五千裏,宋的卻隻方五百裏,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雲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裏的魚鱉黿鼉之多,那裏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鬆、文梓、楠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
    “確也不錯!”楚王點頭說。“不過公輸般已經給我在造雲梯,總得去攻的了。”
    “不過成敗也還是說不定的。”墨子道。“隻要有木片,現在就可以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