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事新編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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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是一位愛好新奇的王,非常高興,便教侍臣趕快去拿木片來。墨子卻解下自己的皮帶,彎作弧形,向著公輸子,算是城;把幾十片木片分作兩份,一份留下,一份交與公輸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於是他們倆各各拿著木片,像下棋一般,開始鬥起來了,攻的木片一進,守的就一架,這邊一退,那邊就一招。不過楚王和侍臣,卻一點也看不懂。
    隻見這樣的一進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約是攻守各換了九種的花樣。這之後,公輸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帶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這回是由他來進攻。也還是一進一退的支架著,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進了皮帶的弧線裏麵了。
    楚王和侍臣雖然莫明其妙,但看見公輸般首先放下木片,臉上露出掃興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兩麵,全都失敗了。
    楚王也覺得有些掃興。
    “我知道怎麽贏你的,”停了一會,公輸般訕訕的說。“但是我不說。”
    “我也知道你怎麽贏我的,”墨子卻鎮靜的說。“但是我不說。”
    “你們說的是些什麽呀?”楚王驚訝著問道。
    “公輸子的意思,”墨子旋轉身去,回答道,“不過想殺掉我,以為殺掉我,宋就沒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學生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經拿了我的守禦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著楚國來的敵人。就是殺掉我,也還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動的說。“那麽,我也就不去攻宋罷。”
    墨子說停了攻宋之後,原想即刻回往魯國的,但因為應該換還公輸般借他的衣裳,就隻好再到他的寓裏去。時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覺得肚子餓,主人自然堅留他吃午飯——或者已經是夜飯,還勸他宿一宵。
    “走是總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說。“明年再來,拿我的書來請楚王看一看。”(21)
    “你還不是講些行義麽?”公輸般道。“勞形苦心,扶危濟急,是賤人的東西,大人們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鄉!”
    “那倒也不。絲、麻、米、穀,都是賤人做出來的東西,大人們就都要。何況行義呢。”(22)
    “那可也是的,”公輸般高興的說。“我沒有見你的時候,想取宋;一見你,即使白送我宋國,如果不義,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國了。”墨子也高興的說。“你如果一味行義,我還要送你天下哩!”(23)
    當主客談笑之間,午餐也擺好了,有魚,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魚,隻吃了一點肉。公輸般獨自喝著酒,看見客人不大動刀匕,過意不去,隻好勸他吃辣椒:
    “請呀請呀!”他指著辣椒醬和大餅,懇切的說,“你嚐嚐,這還不壞。大蔥可不及我們那裏的肥……”
    公輸般喝過幾杯酒,更加高興了起來。
    “我舟戰有鉤拒,你的義也有鉤拒麽?”他問道。
    “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墨子堅決的回答說。“我用愛來鉤,用恭來拒。不用愛鉤,是不相親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親而又油滑,馬上就離散。所以互相愛,互相恭,就等於互相利。現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來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來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於互相害了。所以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24)
    “但是,老鄉,你一行義,可真幾乎把我的飯碗敲碎了!”公輸般碰了一個釘子之後,改口說,但也大約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實是不會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國的所有飯碗好。”
    “可是我以後隻好做玩具了。老鄉,你等一等,我請你看一點玩意兒。”
    他說著就跳起來,跑進後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會,又出來了,手裏拿著一隻木頭和竹片做成的喜鵲,交給墨子,口裏說道:
    “隻要一開,可以飛三天。這倒還可以說是極巧的。”
    “可是還不及木匠的做車輪,”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說。“他削三寸的木頭,就可以載重五十石。有利於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於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壞的。”(25)
    “哦,我忘記了,”公輸般又碰了一個釘子,這才醒過來。“早該知道這正是你的話。”
    “所以你還是一味的行義,”墨子看著他的眼睛,誠懇的說,“不但巧,連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擾了你大半天。我們明年再見罷。”
    墨子說著,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辭;公輸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隻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門之後,回進屋裏來,想了一想,便將雲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後房的箱子裏。
    墨子在歸途上,是走得較慢了,一則力乏,二則腳痛,三則幹糧已經吃完,難免覺得肚子餓,四則事情已經辦妥,不像來時的匆忙。然而比來時更晦氣:一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26),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注釋:
    (1)本篇在收入《魯迅全集》前,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
    (2)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時衛國人,孔丘的弟子。
    (3)公孫高:古書中無可查考,當是作者虛擬的人名。
    (4)墨子(約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曾為宋國大夫,我國古代思想家,墨家學派的創始者。他主張“兼愛”,反對戰爭,具有“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孟軻語)的精神。他的著作有流傳至今的《墨子》共五十三篇,其中大半是他的弟子所記述的。《非攻》這篇小說主要即取材於《墨子·公輸》,原文如下:“公輸盤為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於齊(按齊應作魯),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公輸盤曰:‘夫子何命焉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願借子殺之。’公輸盤不說(悅)。子墨子曰:‘請獻十金。’公輸盤曰:‘吾義固不殺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請說之。
    吾從北方,聞子為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荊國(按即楚國)有餘於地,而不足於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餘,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知而不爭,不可謂忠;爭而不得,不可謂強;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公輸盤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輸盤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見我於王?’公輸盤曰:‘諾。’子墨子見王,曰:‘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王曰:‘必為竊疾矣。’子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裏,宋之地,方五百裏,此猶文軒之與敝輿也;荊有雲夢,犀、兕、糜、鹿滿之,江漢之魚、鱉、黿、鼉,為天下富,宋所為無雉、兔、狐狸(按狐狸應作鮒魚)者也,此猶粱肉之與糠糟也;荊有長鬆、文梓、楩枬、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為與此同類。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
    ’王曰:‘善哉!雖然,公輸盤為我為雲梯,必取宋。’於是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餘。公輸盤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問其故。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子墨子歸,過宋,天雨,庇其閭中,守閭者不內(納)也。”按原文“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三事”兩字,前人解釋不一;《戰國策·宋策》作“臣以王吏之攻宋”,較為明白易解。在小說中作者寫作“王吏”,當係根據《戰國策》。又,《公輸》敘墨翟隻守不攻;《呂氏春秋·慎大覽》高誘注則說:“公輸般九攻之,墨子九卻之;又令公輸般守備,墨子九下之。”小說中寫墨翟與公輸般迭為攻守,大概根據高注。
    (5)席子:我國古人席地而坐,這裏是指鋪在地上的座席。按墨翟主張節用,反對奢侈。在《墨子》一書的《辭過》、《節用》等篇中,都詳載著他對於宮室、衣服、飲食、舟車等項的節約的意見。
    (6)墨翟和子夏之徒的對話,見《墨子·耕柱》:“子夏之徒問於子墨子曰:‘君子有鬥乎?’子墨子曰:‘君子無鬥。’子夏之徒曰:‘狗豨猶有鬥,惡有士而無鬥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於湯、文,行則譬於狗豨,傷矣哉!’”
    (7)阿廉:作者虛擬的人名。在《墨子·貴義》中有如下的一段記載:“子墨子仕人於衛,所仕者至而反。子墨子曰:‘何故反?’對曰:‘與我言而不當。曰待女(汝)以千盆;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子墨子曰:‘授子過千盆,則子去之乎?’對曰:‘不去。’子墨子曰:‘然則非為其不審也,為其寡也。’”
    (8)耕柱子和下文的曹公子、管黔敖、禽滑釐,都是墨翟的弟子。分見《墨子》中的《耕柱》、《魯問》、《公輸》等篇。
    (9)兼愛無父:這是儒家孟軻攻擊墨家的話,見《孟子·滕文公》:“楊氏(楊朱)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10)公輸般:般或作班,《墨子》中作盤,春秋時魯國人。曾發明創造若幹奇巧的器械,古書中多稱他為“巧人”。
    (11)鉤拒:參看本篇注(24)。
    (12)關於墨翟趕路的情況,《戰國策·宋策》有如下記載:“公輸般為楚設機,將以攻宋。墨子聞之,百舍重繭,往見公輸般。”又《淮南子·修務訓》也說:“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趨而往,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於郢。”
    (13)都城:指宋國的國都商丘(今屬河南省)。
    (14)這裏曹公子的演說,作者寓有諷刺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意思。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東北後,國民黨政府采取不抵抗主義,而表麵上卻故意發一些慷慨激昂的空論,以欺騙人民。
    (15)連弩:指利用機械力量一擊多發的連弩車。見《墨子·備高臨》。
    (16)郢:楚國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縣境。
    (17)賽湘靈:作者根據傳說中湘水的女神湘靈而虛擬的人名。傳說湘靈善鼓瑟,如《楚辭·遠遊》中說:“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下裏巴人》,是楚國一種歌曲的名稱。《文選》宋玉《對楚王問》中說:“客有歌於郢中者,甚始曰‘下裏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
    (18)獸環:大門上的銅環。因為銅環銜在銅製獸頭的嘴裏,所以叫做獸環。
    (19)告幫:在舊社會,向有關係的人乞求錢物幫助。 (1)
    (20)關於墨翟坐不住的事,在《文子·自然》和《淮南子·修務訓》中都有“墨子無暖席”的話,意思是說坐席還沒有溫暖,他又要上路了。(《文子》舊傳為老聃弟子所作)
    (21)關於墨翟獻書給楚王的事,清代孫詒讓《墨子間詁》(《貴義》篇)引唐代餘知古《渚宮舊事》說:“墨子至郢,獻書惠王,王受而讀之,曰:‘良書也。’”據《渚宮舊事》所載,此事係在墨翟止楚攻宋之後。(參看孫詒讓《墨子傳略》)
    (22)墨翟與公輸般關於行義的對話,見《墨子·貴義》:“子墨子南遊於楚,見楚獻惠王,獻惠王以老辭,使穆賀見子墨子。子墨子說穆賀,穆賀大說(悅),謂子墨子曰:‘子之言則成(誠)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賤人之所為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藥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順其疾。豈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農夫入其稅於大人,大人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豈曰賤人之所為而不享哉?’”小說采取墨翟答穆賀這幾句話的意思,改為與公輸般的對話。
    (23)關於送你天下的對話,見《墨子·魯問》:“公輸子謂子墨子曰:‘吾未得見之時,我欲得宋;自我得見之後,予我宋而不義,我不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見之時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見子之後,予子宋而不義,子弗為,是我予子宋也。子務為義,翟又將予子天下!’”
    (24)公輸般與墨翟關於鉤拒的對話,見《墨子·魯問》:“公輸子自魯南遊楚,焉(於是)始為舟戰之器,作為鉤強之備:退者鉤之,進者強之,量其鉤強之長,而製為之兵。楚之兵節,越之兵不節,楚人因此若勢,亟敗越人。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我舟戰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我義之鉤強,賢於子舟戰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弗鉤以愛則不親,非揣以恭則速狎,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猶若相利也。今子鉤而止人,人亦鉤而止子;子強而距人,人亦強而距子。交相鉤,交相強,猶若相害也。故我義之鉤強,賢子舟戰之鉤強。’”據孫詒讓《墨子間詁》,“鉤強”應作“鉤拒”,“揣”也應作“拒”。鉤拒是武器,用“鉤”可以鉤住敵人後退的船隻;用“拒”可以擋住敵人前進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