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故事新編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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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裏轉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著對麵壁上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麵的使女們道——
    “太太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裏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麽向天上飛升的麽?”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於是她的臉色蒼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著女辛道,“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著看去時,隻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還隱約現出樓台、樹木;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記得起來了。他對著浮遊在碧海裏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裏又發了殺機,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吒道——
    “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大的弓,拂去塵埃,並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裏。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岩下電(12),須發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13)的雄姿。
    颼的一聲,——隻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枝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麵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發。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隻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他們都默著,各人看各人的臉。
    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堂門上,走進屋裏去。使女們也一齊跟著他。
    “唉,”羿坐下,歎一口氣,“那麽,你們的太太就永遠一個人快樂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並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
    “這一定不是的。”女乙說,“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女辛說。
    “放屁!——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麵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脫毛的地方,我去剪一點靠牆的腳上的皮來補一補罷,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裏走。
    “且慢,”羿說著,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2)羿:亦稱夷羿,我國古代傳說中善射的英雄。據古書記載,帝嚳時有羿,堯時和夏代太康時也有羿,他們都以善射著稱,而事跡又往往混為一人。《尚書·五子之歌》替代孔穎達疏引賈逵等人的話,以為“‘羿’是善射之號,非複人之名字”;這樣,傳說中的羿大概是集古代許多善射者的事跡於一身的人物。
    (3)嫦娥:古代神話中人物。關於嫦娥奔月的神話,據《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高誘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按嫦娥原作姮娥,漢代人因避文帝(劉恒)諱改為嫦娥。
    (4)女辛:商王以十幹(天幹)為廟號,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幹為名的;這裏的女辛以及下麵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虛擬的人名。
    (5)羿射封豕長蛇的傳說,據《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斷修蛇於洞庭,禽封豨於桑林。”封豨,大野豬;修蛇,長蛇。
    (6)彤弓彤矢:紅色的弓和矢。盧弓盧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機,弩上發矢的機括,一稱弩牙。
    (7)廢止朝食:過去有一些人為了“健康不老”,提倡節食。蔣維喬曾據日本美島近一郎的著作“輯述”而成《廢止朝食論》一書,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8)這裏“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的話以及下文好幾處,都與當時高長虹誹謗魯迅的事件有關。高長虹,山西盂縣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之一;是當時一個思想上帶有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色彩的青年作者。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認識魯迅後,曾得到魯迅很多指導和幫助;他的第一本創作散文和詩的合集《心的探險》,即由魯迅選輯並編入《烏合叢書》。
    魯迅在一九二五年編輯《莽原》周刊時,他是該刊經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借口《莽原》半月刊的編者韋素園(當時魯迅已離開北京到廈門大學任教,《莽原》自一九二六年起改為半月刊)壓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對韋素園等進行人身攻擊,並對魯迅表示不滿;但另一方麵他又利用魯迅的名字進行招搖撞騙,如登在當年八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飆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組織的文藝團體)廣告中,即冒稱他們曾與魯迅合辦《莽原》,合編《烏合叢書》等,並暗示讀者好像魯迅也參與他們的所謂“狂飆運動”。魯迅當時曾發表《所謂“思想界先驅者”魯迅啟事》(後收入《華蓋集續編》),揭穿了這一騙局;高長虹即進而攻擊魯迅,在他所寫的《走到出版界》中不斷地對魯迅進行誹謗。這篇小說寫於高長虹誹謗魯迅的時候,其中逢蒙這個形象就含有高長虹的影子。魯迅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到這篇作品時說:“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按指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見《兩地書·一一二》)。小說中有些對話也是摘取高長虹所寫《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動而成。
    (19)告幫:在舊社會,向有關係的人乞求錢物幫助。 (3)
    如這裏的“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語,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祖乃父們的因襲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歲……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也是針對高長虹在這篇《指掌圖》中自稱與魯迅“會麵不隻百次”的話而說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與正義的談話》:“正義:我深望彼等覺悟,但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還有,“你打了喪鍾”,是引自其中的《時代的命運》:“魯迅先生已不著言語而敲了舊時代的喪鍾。”“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也是從《指掌圖》中引來:“他(按指魯迅)所給與我的印象,實以此一短促的時期(按指一九二四年末)為最清新,彼此時實為一真正的藝術家的麵目,過此以往,則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士的麵目。”(《走到出版界》是高長虹在他所主編的《狂飆》周刊上連續發表的零星批評文字的總題,後來出版單行本)
    (9)逢蒙:我國古代善射的人,相傳他是羿的弟子。《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黃帝之後,楚有弧父……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逢蒙。”
    (10)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離婁》中有如下的記載:“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又《列子·湯問》有關於飛衛的故事:“(飛衛)學射於甘蠅;……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扡(捍)之而無差焉。”
    (11)齧鏃法:《太平禦覽》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記載:“飛衛學射於甘蠅,諸法並善,唯齧法不教。衛密將矢以射蠅,蠅齧得鏃矢射衛,衛繞樹而走,矢亦繞樹而射。”(按今本《列子》無此文)
    (12)閃閃如岩下電:語出《世說新語·容止》;王衍稱裴楷“雙眸閃閃若岩下電”。
    (13)射日:《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誘注:“十日並出,羿射去九。”
    出?關(1)
    老子(2)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3)
    “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生庚桑楚(4),不耐煩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麽樣?所有這裏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嗬。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著能幹的主子。六經這玩藝兒,隻是先王的陳跡呀。那裏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們隻要瞧著,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叫,雌的在下風應,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隻要得了道,什麽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麽都不行。”(5)
    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著,恰如一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6)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7)上;冉有(8)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歎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記起一件事情來,“哦,孔丘送我的一隻雁鵝(9),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罷。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裏很寂靜。隻聽得竹竿子碰著屋簷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簷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他不是長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隻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裏用功罷?”
    “那裏那裏,”孔子謙虛的說。“沒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塗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裏了,這怎麽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歎一口氣,有些頹唐的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應該走了。”(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