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故事新編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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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為什麽呢?”庚桑楚大吃一驚,好像遇著了晴天的霹靂。
    “孔丘已經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的,隻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麽,不正是同道了嗎?還走什麽呢?”
    “不,”老子擺一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11),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嗬!”
    “你在我這裏學了這許多年,還是這麽老實,”老子笑了起來,“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換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後就不再來,也再不叫我先生,隻叫我老頭子,背地裏還要玩花樣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會錯的……”
    “不,開頭也常常看錯。”
    “那麽,”庚桑楚想了一想,“我們就和他幹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來,向庚桑楚張開嘴:
    “你看:我牙齒還有嗎?”他問。
    “沒有了。”庚桑楚回答說。
    “舌頭還在嗎?”
    “在的。”
    “懂了沒有?”
    “先生的意思是說:硬的早掉,軟的卻在嗎?”(12)
    “你說的對。我看你也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罷。但先給我的那匹青牛(13)刷一下,鞍韉曬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騎的。”
    老子到了函穀關(14),沒有直走通到關口的大道,卻把青牛一勒,轉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繞著。他想爬城。城牆倒並不高,隻要站在牛背上,將身一聳,是勉強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裏,卻沒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機,無奈這時魯般和墨翟(15)還都沒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玩意。總而言之:他用盡哲學的腦筋,隻是一個沒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當他彎進岔路的時候,已經給探子望見,立刻去報告了關官。所以繞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馬就從後麵追來了。那個探子躍馬當先,其次是關官,就是關尹喜(16),還帶著四個巡警和兩個簽子手(17)。
    “站住!”幾個人大叫著。
    老子連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一段呆木頭。
    “阿呀!”關官一衝上前,看見了老子的臉,就驚叫了一聲,即刻滾鞍下馬,打著拱,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聃館長。這真是萬想不到的。”
    老子也趕緊爬下牛背來,細著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說:“我記性壞……”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記了的。我是關尹喜,先前因為上圖書館去查《稅收精義》,曾經拜訪過先生……”
    這時簽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韉,又用簽子刺一個洞,伸進指頭去掏了一下,一聲不響,橛著嘴走開了。
    “先生在城圈邊溜溜?”關尹喜問。
    “不,我想出去,換換新鮮空氣……”
    “那很好!那好極了!現在誰都講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不過機會難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口跑去了。
    到得關上,立刻開了大廳來招待他。這大廳就是城樓的中一間,臨窗一望,隻見外麵全是黃土的平原,愈遠愈低;天色蒼蒼,真是好空氣。這雄關就高踞峻阪之上,門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間一條車道,好像在峭壁之間。實在是隻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18)。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後,關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於是轟轟了一陣,屋裏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著筆、刀、木劄(19),預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裏麵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隻聽得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大家彼此麵麵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20)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嗬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劄,都從手裏落在席子上麵了。
    老子仿佛並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發音不清,打著陝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麽“”: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19)告幫:在舊社會,向有關係的人乞求錢物幫助。 (4)
    為麵子起見,人們隻好熬著,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裏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裏,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麵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21)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書記先生道。(22)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麵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麵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裏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麵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裏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隻能有十個了。(23)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發、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隻有黃塵滾滾,什麽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麽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裏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字倒寫得還幹淨。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
    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隻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麽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麽大半天受罪……”
    “這可隻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裏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麽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隻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夥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隻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裏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隻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裏去,去幹什麽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外麵不但沒有鹽、麵,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裏來的。”
    “那麽,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隻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麽,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隻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閑談。
    “呆站在這裏幹什麽?”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裏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麽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關於這篇小說,可參看《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
    (2)老子:春秋時楚國人,我國古代思想家,道家學派的創始者。《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關於老聃其人其書的時代,孔丘曾否見過老聃,近代學者的看法不一。現存《老子》(一名《道德經》),分《道經》、《德經》上下兩篇,是戰國時人編纂的傳為老聃的言論集。
    (3)關於老聃接見孔丘時的情形,《莊子·田子方》中記有如下的傳說:“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幹,蟄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倔)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蟄然,晉代司馬彪注:“不動貌。”
    (4)庚桑楚:老聃弟子。《莊子·庚桑楚》中說:“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據司馬彪注,“役”就是門徒、弟子。
    (5)關於孔丘兩次見老聃的傳說,《莊子·天運》中有如下的描寫:“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幹)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驛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複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按關於上文中所說的“類”,《山海經·南山經》中有如下記載:“亶爰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細要”,指細腰蜂,即蜾蠃。我國有些古書中誤認蜾蠃純雌無雄,隻有捕捉螟蛉來使它化為己子;所以小說中譯原句為“細腰蜂兒化別個”。風化,舊說是獸類雌雄相誘而化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