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傷逝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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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隻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淒然;我也隻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我所預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裏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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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諭史涓生著毋庸到局辦事
秘書處啟?十月九號
這在會館裏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在才發生效驗,已經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抄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那麽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
“那算什麽。哼,我們幹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隻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於決定將現有的錢竭力節省,一麵登“小廣告”去尋求抄寫和教讀,一麵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目下的遭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幫一點艱辛時候的忙。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漫著灰塵了;最後才寫信。
我很費躊躇,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停筆凝思的時候,轉眼去一瞥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淒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麽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並不是今夜才開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繚亂,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影像——會館裏的破屋的寂靜,在眼前一閃,剛剛想定睛凝視,卻又看見了昏暗的燈光。
許久之後,信也寫成了,是一封頗長的信;很覺得疲勞,仿佛近來自己也較為怯弱了。於是我們決定,廣告和發信,就在明日一同實行。大家不約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無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堅忍崛強的精神,還看見從新萌芽起來的將來的希望。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們的新精神。局裏的生活,原如鳥販子手裏的禽鳥一般,僅有一點小米維係殘生,決不會肥胖;日子一久,隻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籠外,早已不能奮飛。現在總算脫出這牢籠了,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
小廣告是一時自然不會發生效力的;但譯書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過,以為已經懂得的,一動手,卻疑難百出了,進行得很慢。然而我決計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邊上便有了一大片烏黑的指痕,這就證明著我的工作的切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曾經說過,他的刊物是決不會埋沒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麽幽靜,善於體貼了,屋子裏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隻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然而又加以阿隨,加以油雞們。加以油雞們又大起來了,更容易成為兩家爭吵的引線。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地大嚼起來。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後,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我的工作果然從此較為迅速地進行,不久就共譯了五萬言,隻要潤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兩篇小品,一同寄給《自由之友》去。隻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不夠,雖然我因為終日坐在家裏用腦,飯量已經比先前要減少得多。這是先去喂了阿隨了,有時還並那近來連自己也輕易不吃的羊肉。她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憐,房東太太還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這樣的奚落。
於是吃我殘飯的便隻有油雞們。這是我積久才看出來的,但同時也如赫胥黎的論定“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一般,自覺了我在這裏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
後來,經多次的抗爭和催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肴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隻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便清靜得多。隻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淒苦和無聊,至於不大願意開口。我想,人是多麽容易改變嗬!
但是阿隨也將留不住了。我們已經不能再希望從什麽地方會有來信,子君也早沒有一點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來。冬季又逼近得這麽快,火爐就要成為很大的問題;它的食量,在我們其實早是一個極易覺得的很重的負擔。於是連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標到廟市去出賣,也許能得幾文錢罷,然而我們都不能,也不願這樣做。終於是用包袱蒙著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並不很深的土坑裏。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靜得多多了;但子君的淒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隨。但又何至於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裏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淒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麽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麽?”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沒有什麽,——什麽也沒有。”
我終於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隻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嚐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隻是淺薄起來,竟至於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地點頭。然而看她後來的情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並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裏去呢?大道上,公園裏,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於在通俗圖書館裏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裏無須買票;閱書室裏又裝著兩個鐵火爐。縱使不過是燒著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著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書卻無可看:舊的陳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裏去也並非為看書。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餘人,都是單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這於我尤為合適。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圍在別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裏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隻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傑,講台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隻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並不怎樣瘦損……
冷了起來,火爐裏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於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候。又須回到吉兆胡同,領略冰冷的顏色去了。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裏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引起她的憂疑來,隻得也勉力談笑,想給她一點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裏,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隻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並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靜。
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於呼吸。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苟安於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嚐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於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麽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隻知道手搥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隻得一同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