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傷逝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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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隻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於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稱揚諾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裏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人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後惡意地刻毒地學舌。
    她還是點頭答應著傾聽,後來沉默了。我也就斷續地說完了我的話,連餘音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兩樣了。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臨末,我用了十分的決心,加上這幾句話——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於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我同時預期著大的變故的到來,然而隻有沉默。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裏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隻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著寒風徑奔通俗圖書館。
    在那裏看見《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這使我一驚,仿佛得了一點生氣。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但是,現在這樣也還是不行的。
    我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問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卻覺得寒冽。夜間,便蜷伏在比冰還冷的冷屋中。
    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使我永遠苦於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在通俗圖書館裏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麵。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預感得這新生麵便要來到了。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蜒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裏一般,被係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隻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裏隻有兩張書券:兩角的和三角的。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饑餓,又都白挨給於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於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麽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麵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昏黑。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於走進自己的屋子裏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裏,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後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麽?”過了些時,我隻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她,——她可說什麽?”
    “沒說什麽。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裏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隻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隻是鹽和幹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著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心地有些輕鬆,舒展了,想到旅費,並且噓一口氣。
    躺著,在合著的眼前經過的預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經現盡;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後,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了孩子氣的眼睛,懇托似地看著我。我一定神,什麽也沒有了。
    但我的心卻又覺得沉重。我為什麽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的呢?現在她知道,她以後所有的隻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麽可怕的事嗬!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後,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於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還希望我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要離開吉兆胡同,在這裏是異樣的空虛和寂寞。我想,隻要離開這裏,子君便如還在我的身邊;至少,也如還在城中,有一天,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
    然而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我不得已,隻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出名的拔貢,寓京很久,交遊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裏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後,冷冷地說.“但哪裏去呢?很難。——你那,什麽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於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經忘卻了怎樣辭別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著虛空的重擔來走所謂人生的路,也已經不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自然,我不能在這裏了;但是,“哪裏去呢?”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於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紮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靜。
    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隻坐臥在廣大的空虛裏,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栗,自己退藏,於是在這絕續之交,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陰沉的上午,太陽還不能從雲裏麵掙紮出來,連空氣都疲乏著。耳中聽到細碎的步聲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睜開眼。大致一看,屋子裏還是空虛;但偶然看到地麵,卻盤旋著一匹小小的動物,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
    我一細看,我的心就一停,接著便直跳起來。
    那是阿隨。它回來了。
    我的離開吉兆胡同,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但是,“哪裏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麵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裏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經過許多回的思量和比較,也還隻有會館是還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這樣的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隻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裏了。
    初春的夜,還是那麽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麵是紙人紙馬,後麵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麽輕鬆簡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著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威和冷眼裏了。
    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麽,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麵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於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隻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麽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隻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並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