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羊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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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芳又很快的告訴了高第。高第在屋裏轉開了磨。仲石,她的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覺得這個英雄應當是屬於她的。可是,他已經死去。她的愛,預言,美好的幻夢,一齊落了空!假若她不必入尼姑庵,而世界上還有她的事作的話,她應當首先去搭救錢家的人。但是,她怎麽去見錢先生呢?錢先生既不常出來,而街門又永遠關得嚴嚴的;她若去叫門,必被自己家裏的人聽到。寫信,從門縫塞進去?也不妥當。她必須親自見到錢先生,才能把話說得詳盡而懇切。
她去請桐芳幫忙。桐芳建議從牆頭上爬過去。她說:“咱們的南房西邊不是有一棵小槐樹?上了槐樹,你就可以夠著牆頭!”
高第願意這樣去冒險。她的心裏,因仲石的犧牲,裝滿了奇幻的思想的。她以為仲石的死是受了她的精神的感召,那麽,在他死後,她也就應當作些非凡的事情。她決定去爬牆,並且囑咐桐芳給她觀風。
大概有九點鍾吧。冠先生還沒有回來。大赤包有點頭痛,已早早的上了床。招弟在屋中讀著一本愛情小說。高第決定乘這時機,到西院去。她囑咐桐芳聽著門,因為她回來的時候是不必爬牆的。
她的短鼻子上出著細小的汗珠,手與唇都微顫著。爬牆的危險,與舉動的奇突,使她興奮,勇敢,而又有點懼怕。假若不是桐芳托她兩把,她必定上不去那棵小樹。上了樹,她的心中清醒了好多,危險把幻想都趕了走。她的眼睜得很大,用顫抖的手牢牢的抓住牆頭。
費了很大的事,她才轉過身去。轉了身,手扒著牆頭,腳在半空,她隻顧了喘氣,把一切別的事都忘掉。好久,她心裏一迷糊,手因無力而鬆開,她落在了地上。再轉過身來,她看明白:其餘的屋子都黑忽忽的,隻有北房的西間兒有一點燈光。燈光被窗簾遮住,隻透出一點點。好容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裏有兩個人輕輕的談話。她閉著氣,蹲在窗下。屋裏的語聲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錢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錢大少爺。聽了一會兒,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像膠東的人。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來看看窗簾有沒有縫隙。急於立起來,她忘了窗台,而把頭碰在上麵。她把個“哎喲”隻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聽到。燈立刻滅了。隔了一小會兒,錢先生的聲音在問:“誰?”
她慌成了一團,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按著頭,半蹲半立的木在那裏。
錢先生輕輕的出來,又低聲的問了聲“誰?”
“我!”她低聲的回答。
錢先生嚇了一跳:“你是誰?”
高第留著神立起來:“小點聲!我是隔壁的大小姐,有話對你說。”
“進來!”錢先生先進去,點上燈。
高第的右手還在頭上摸弄那個包,慢慢的走進去。
錢先生本來穿著短衣,急忙找到大衫穿上,把紐扣扣錯了一個。“冠小姐?你打哪兒進來的?”
“我由牆上跳過來的,錢伯伯!”她找了個小凳,坐下。
“跳牆?”詩人向外打了一眼。“幹嗎跳牆?”
“有要緊的事!”她覺得錢先生是那麽敦厚可愛,不應當再憋悶著他。“仲石的事!”
“仲石怎樣?”
“伯伯,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他沒有回來!”
“大家都說,都說……”她低下頭去,愣著。
“都說什麽?”
“都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
“真的?”老人的油汪水滑的烏牙露出來,張著點嘴,等她回答。“大家都那麽說!”
“!他呢?”“也……”
老人的頭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邊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來,以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頭來,並沒有哭,隻是眼中濕潤了些。縱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來。“小姐,你……”他的話說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微有點顫,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陳酒,一揚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來,他看著高處,低聲的說:“死得好!好!”打了個酒嗝,他用烏牙咬上了下唇。“錢伯伯,你得走!”
“走?”“走!大家現在都吵嚷這件事,萬一鬧到日本人耳朵裏去,不是要有滅門的罪過嗎?”“歐!”錢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來。“我沒地方去!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墳墓!況且,刀放脖子上的時候,我要是躲開,就太無勇了吧!小姐,我謝謝你!請回去吧!怎麽走?”
高第心裏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計告訴錢先生,而錢先生又是這麽真純,正氣,可愛。她把許多日子構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對仲石的虛構的愛情,忘了她是要來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麵對著一位可愛,而將要遭受苦難的老人;她應當設法救他。可是,她一時想不出主意。她用一點笑意掩飾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說了聲:
“我不用再跳牆了吧?”
“當然!當然!我給你開門去!”他先把杯中的餘酒喝盡,而後身子微晃了兩晃,仿佛頭發暈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說:“不要緊!我開門去!”他開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沒敢叫出兒子的名字來,把手扶在屋門的門框上,立了一會兒。院中的草茉莉與夜來香放著濃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高第不能明白老詩人心中的複雜的感情,而隻覺得錢先生的一切都與父親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並不是在服裝麵貌上,而是在一種什麽無以名之的氣息上,錢先生就好像一本古書似的,寬大,雅靜,尊嚴。到了大門內,她說了句由心裏發出來的話:“錢伯伯,別傷心吧!”錢老人嗯嗯的答應了兩聲,沒說出話來。出了大門,高第飛也似的跑了幾步。她跳牆的動機是出於好玩,冒險,與詭秘的戀愛;搭救錢先生隻是一部分。現在,她感到了充實與熱烈,忘了仲石,而隻記住錢先生;她願立刻的一股腦兒都說給桐芳聽。桐芳在門內等著她呢,沒等叫門,便把門開開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門外,仰頭看著大槐樹的密叢叢的黑葉子,長歎了一聲。忽然,靈機一動,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門口。正趕上瑞宣來關街門,他把瑞宣叫了出來。
“有工夫沒有?我有兩句話跟你談談!”他低聲的問。
“有!”瑞宣低聲的答對。
“好!上我那裏去!”
到屋裏,錢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聲:“瑞宣!”他想和瑞宣談仲石的事。不但要談仲石殉國,也還要把兒子的一切——他幼時是什麽樣子,怎樣上學,愛吃什麽……——都說給瑞宣聽。可是,他咽了兩口氣,鬆開手,嘴唇輕輕的動了幾動,仿佛是對自己說:“談那些幹什麽呢!”
比了個手勢,請瑞宣坐下,錢先生把雙肘都放在桌兒上,麵緊對著瑞宣的,低聲而懇切的說:“我要請你幫個忙!”
瑞宣點了點頭,沒問什麽事;他覺得隻要錢伯伯教他幫忙,他就應當馬上答應。
錢先生拉過一個小凳來,坐下,臉仍舊緊對著瑞宣,閉了會兒眼。睜開眼,他安詳了好多,臉上的肉鬆下來一些。
“前天夜裏,”他低聲的安詳的說,“我睡不著。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國的人,大概至少應當失眠吧!睡不著,我到門外去散散步。輕輕的開開門,我看見一個人緊靠著槐樹立著呢!我趕緊退了回來。這個人不大像附近的鄰居。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誰,和在樹底下幹什麽。我並沒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我也沒以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為他必定有比無衣無食還大的困難。留了很小的一點門縫,我用一隻眼往外看。他在槐樹下麵極慢極慢的來回繞,一會兒立住,仰頭看看;一會兒又低著頭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極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門去了。他開始解腰帶!我等著,狠心的等著!等他把帶子拴好了我極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發了光。“一下子摟住他的腰!他發了怒,回手打了我兩拳。我輕輕的叫了聲‘朋友!’他不再掙紮,而全身都顫起來。‘來吧!’我放開手,說了這麽一句。他像個小羊似的跟我進來!”
“現在還在這裏?”
錢先生點了點頭。
“他是作什麽的?”
“詩人!”
“詩人?”
錢先生笑了一下:“我說他的氣質像詩人,他實在是個軍人。他姓王,王排長。在城內作戰,沒能退出去。沒有錢,隻有一身破褲褂,逃走不易,藏起來又怕連累人,而且怕被敵人給擒住,所以他想自盡。他寧可死,而不作俘虜!我說他是詩人,他並不會作詩;我管富於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詩人;我和他很說得來。我請你來,就是為這個人的事。咱們得設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辦法來,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愣住了。
“而且,怎樣?錢伯伯!”
老人的聲音低得幾乎不易聽見了:“而且,我怕他在我這裏吃連累!你知道,仲石,”錢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許已經死啦!說不定我的命也得賠上!據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日本人的氣量是那麽小,哪能白白饒了我!不幸,他們找上我的門來,豈不也就發現了王排長?”
“聽誰說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應當躲一躲呢?”
“我不考慮那個!我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去殺敵雪恥,我隻能臨危不苟,兒子怎死,我怎麽陪著。我想日本人會打聽出他是我的兒子,我也就不能否認他是我的兒子!是的,隻要他們捕了我去,我會高聲的告訴他們,殺你們的是錢仲石,我的兒子!好,我們先不必再談這個,而要趕快決定怎樣教王排長馬上逃出城去。他是軍人,他會殺敵,我們不能教他死在這裏!”
瑞宣的手摸著臉,細細的思索。
錢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著。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來。“我先回家一會兒,和老三商議商議;馬上就回來。”
“好!我等著你!”
十一
老三因心中煩悶,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來。極簡單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長的事說給老三聽。老三的黑豆子眼珠像夜間的貓似的,睜得極黑極大,而且發著帶著威嚴的光。他的顴骨上紅起兩朵花。聽完,他說了聲:“我們非救他不可!”
瑞宣也很興奮,可是還保持著安詳,不願因興奮而鹵莽,因鹵莽而敗事。慢條斯理的,他說:“我已經想了個辦法,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老三慌手忙腳的蹬上褲子,下了床,倒仿佛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長背出城似的。“什麽辦法?大哥!”
“先別慌!我們須詳細的商量一下,這不是鬧著玩的事!”
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來:“那好極了!”
“這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王排長既是軍人,隻要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辦法;他不會教你吃虧。壞處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說話舉止的態度神氣,都必教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幹什麽的。日本兵把著城門,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著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緊,連脖子上的筋都挺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沒有笑出來。“有勇無謀可辦不了事!我想去找李四大爺去。”
“他是好人,可是對這種事他有沒有辦法,我就不敢說!”
“我——教給他辦法!隻要他願意,我想我的辦法還不算很壞!”
“什麽辦法?什麽辦法?”
“李四大爺要是最近給人家領杠出殯,你們倆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會受到檢查!”
“大哥!你真有兩下子!”瑞全跳了起來。
“老實點!別教大家聽見!出了城,那就聽王排長的了。他是軍人,必能找到軍隊!”
“就這麽辦了,大哥!”
“你願意?不後悔?”
“大哥你怎麽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後悔嗎?況且,別的事可以後悔,這種事——逃出去,不作亡國奴——還有什麽可後悔的呢?”
瑞宣沉靜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逃出去以後,不就是由地獄入了天堂,以後的困難還多的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準你走,也就是這個意思。五分鍾的熱氣能使任何人登時成為英雄,真正的英雄卻是無論受多麽久,多麽大的困苦,而仍舊毫無悔意或灰心的人!記著我這幾句話,老三!記住了,在國旗下吃糞,也比在太陽旗下吃肉強!你要老不灰心喪氣,老像今天晚上這個勁兒,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爺去。”
瑞宣去找李四爺。老人已經睡了覺,瑞宣現把他叫起來。老人橫打鼻梁,願意幫忙。
“老大,你到底是讀書人,想得周到!”老人低聲的說,“城門上,車站上,檢查得極嚴,實在不容易出去。當過兵的人,手上腳上身上仿佛全有記號,日本人一看就認出來;捉住,準殺頭!出殯的,連棺材都要在城門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還沒受過多少麻煩。這件事交給我了,明天就有一檔子喪事,你教他們倆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給他們賃兩身。然後,是教他倆裝作孝子,還是打執事的,我到時候看,怎麽合適怎辦!”
瑞宣又去找錢老者。
這時候,瑞全在屋裏興奮得不住的打嗝,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這個,想想那個,他的思想像走馬燈似的,隨來隨去,沒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軍隊去作戰。
媽媽咳嗽了兩聲。他的心立時靜下來。可憐的媽媽!隻要我一出這個門,恐怕就永遠不能相見了!他輕輕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別的白。他隻穿著個背心,被露氣一侵,他感到一點涼意,胳臂上起了許多小冷疙瘩。他想急忙走進南屋,看一看媽媽,跟她說兩句極溫柔的話。極輕極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沒有進去的勇氣。
瑞宣從外麵輕輕的走進來,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輕手躡腳的緊跟來,他問:“怎樣?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