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羊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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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說不上話來。半天,他才問出來:“帶什麽東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剛才的一切都忘記了,眼睛直鉤鉤的看著弟弟,答不出話來。
    “我說,我帶什麽東西?”
    “歐!”瑞宣聽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著點錢吧!還帶著,帶著,你的純潔的心,永遠帶著!”他立起來,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細的看著他。現在,他們才真感到國家,戰爭,與自己的關係,他們須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親熱與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隻有擺脫了這些最難割難舍的關係,他們才能肩起更大的責任。他們直談到天明。
    聽到祁老人咳嗽,他們溜了出去。李四爺是慣於早起的人,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把弟弟交給了李四爺,瑞宣的頭,因為一夜未眠和心中難過,疼得似乎要裂開。他說不出什麽來,隻緊跟在弟弟的身後東轉西轉。“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著頭說。見哥哥不動,他又補了一句:“大哥,你在這裏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處留神哪!”說完,他極快的跑回家去。多麽長的天啊!太陽影兒仿佛隨時的停止前進,鍾上的針兒也像不會再動。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點鍾,他在棗樹下聽見四大媽高聲向李四爺說話。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爺低聲的說:
    “他們出了城!”
    十二
    “怎麽?大哥你教他走的?”瑞豐的小幹臉繃得像鼓皮似的。
    “他決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個熱情的青年,理當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說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畢業,畢業後抓倆錢兒,也好幫著家裏過日子呀!真,你怎麽把隻快要下蛋的雞放了走呢?再說,趕明兒一調查戶口,我們有人在外邊抗戰,還不是磨菇?”
    假若老二是因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責備老大,瑞宣一定不會生氣,因為人的膽量是不會一樣大的。膽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諒的。現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拋開,而專從實利上講,瑞宣簡直沒法不動氣了。
    他的臉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為這裏既由我當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這可是個錯誤!你以為我不跟你駁辯,就是你說對了,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你的壞毛病——你總以為摟住便宜就好,犧牲一點就壞。我很抱歉,我沒能早早的矯正你!今天,我告訴你點實話吧!老三走得對,走得好!假若你也還自居為青年,你也應當走,作點比吃喝打扮更大一點的事去!兩重老人都在這裏,我自己沒法子走開,但是我也並不以此就原諒自己!我並不逼著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遠處大處想一想!”他的氣消了一點,臉上漸漸的有了紅色。“請你原諒我的發脾氣,老二!但是,你也應當知道,好話都是不大受聽的!好,你去吧!”
    這時候,學校當局們看上海的戰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沒派出教育負責人來,都想馬上開學,好使教員與學生們都不至於精神渙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學校去開會。教員們沒有到齊,因為已經有幾位逃出北平。談到別人的逃亡,大家的臉上都帶出愧色。誰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說道那些理由越覺得慚愧。
    校長來到。他是個五十多歲,極忠誠,極謹慎的一位辦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好,開會。校長立起來,眼看著對麵的牆壁,足有三分鍾沒有說出話來。瑞宣低著頭,說了聲:“校長請坐吧!”校長像犯了過錯的小學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紀最輕的教員,說出大家都要問而不好意思問的話來:
    “校長!我們還在這兒作事,算不算漢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長。校長又僵著身子立起來,用手擺弄著一管鉛筆。他輕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
    “諸位老師們!據兄弟看,戰事不會在短期間裏結束。按理說,我們都應當離開北平。可是,中學和大學不同。咱們的學生,年紀既小,又百分之——”他又嗽了兩下,“之——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在城裏住家。我們帶著他們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堵,走小道,學生們的能力不夠。再說,學生的家長們許他們走嗎?也是問題。因此,我明知道,留在這裏是自找麻煩,自討無趣——怎麽呢?!日本人占定了北平,必首先注意到學生們,也許大肆屠殺青年,也許收容他們作亡國奴,這兩個辦法都不是咱們所能忍受的!可是,我還想暫時維持學校的生命,在日本人沒有明定辦法之前,我們不教青年們失學;在他們有了辦法之後,我們忍辱求全的設法不教青年們受到最大的損失——肉體上的,精神上的。老師們,能走的請走,我決不攔阻,國家在各方麵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請求大家像被奸汙了的寡婦似的,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我們是不是漢奸?我想,不久政府就會派人來告訴咱們;政府不會忘了咱們,也一定知道咱們逃不出去的困難!”他又嗽了兩聲,手扶住桌子,“兄弟還有許多的話,但是說不上來了。諸位同意呢,咱們下星期一開學。”他眼中含著點淚,極慢極慢的坐下去。
    沉靜了好久,有人低聲的說:“讚成開學!”
    “有沒有異議?”校長想往起立,而沒能立起來。沒有人出聲。他等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們開學看一看吧!以後的變化還大得很,我們能盡心且盡心吧!”
    由學校出來,瑞宣像要害熱病似的那麽憋悶。他往家中走。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這裏住。”他很客氣的說。
    “等一會兒吧!”巡警也很客氣。“裏邊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驚。“誰?什麽案子?”
    “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隻知道來把守這兒,不準行人來往。”
    “日本憲兵?”瑞宣低聲的問。
    巡警點了點頭。然後,看左右沒有人,他低聲的說:“先生,你繞個圈兒再回來吧,這裏站不住!”
    瑞宣本打算在巷口等一會兒,聽巡警一說,他隻好走開。“拿誰呢?”他一邊走一邊猜測。第一個,他想到錢默吟;第二個,他想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老三被敵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
    這時候,日本憲兵在捉捕錢詩人,那除了懶散,別無任何罪名的詩人。胡同兩頭都臨時設了崗,斷絕交通。冠曉荷領路。他本不願出頭露麵,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領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報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問的意思。事前,他並沒想到能有這麽一招;現在,他隻好硬著頭皮去幹。他的心跳得很快,臉上還勉強的顯出鎮定,而眼睛像被獵犬包圍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鄰居們看出他來。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別人不易認出他來。胡同裏的人家全閉了大門。他心中稍為平靜了些。其實,棚匠劉師傅,還有幾個別的人,都扒著門縫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認出他來。
    白巡長,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像失了魂似的,跟在冠曉荷的身後。全胡同的人幾乎都是他的朋友,假若他平日不肯把任何人帶到區署去,他就更不能不動感情的看著朋友們被日本人捕去。對於錢默吟先生,他不甚熟識,因為錢先生不大出來,而且永遠無求於巡警。但是,白巡長準知道錢先生是一百二十成的老好人。到了錢家門口,他才曉得是捉捕錢先生,他恨不能一口將冠曉荷咬死!可是,身後還有四個鐵棒子似的獸兵,他隻好把怒氣壓抑住。自從城一陷落,他就預想到,他須給敵人作爪牙,去欺侮自己的人。他沒法脫去製服,自己的本領,資格,與全家大小的衣食,都替他決定下他須作那些沒有人味的事!
    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人應聲。一個鐵棒子剛要用腳踹門,門輕輕的開了。開門的是錢先生。像剛睡醒的樣子,他的臉上有些紅的折皺,腳上拖著布鞋,左手在扣著大衫的紐子。頭一眼,他看見了冠曉荷,他看到冠曉荷向身後的獸兵輕輕點了點頭,像猶大出賣耶穌的時候那樣。他想起高第姑娘的警告。
    很高傲自然的,他問了聲:“幹什麽?”
    這三個字像是燒紅了的鐵似的。冠曉荷一低頭,仿佛是閃躲那紅熱的火花,向後退了一步。白巡長也跟著躲開。兩個獸兵像迎戰似的,要往前衝。錢先生的手扶在門框上,擋住他們倆,又問了聲:“幹什麽?”一個獸兵的手掌打在錢先生的手腕上,一翻,給老詩人一個反嘴巴。詩人的口中流出血來。獸兵往裏走。詩人愣了一會兒,用手扯住那個敵兵的領子,高聲的喊喝:“你幹什麽!”敵兵用全身的力量掙扭,錢先生的手,像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條木棍似的,還了扣。白巡長怕老人再吃虧,急快的過來用手一托老先生的肘;錢先生的手放開,白巡長的身子擠進來一點,隔開了老先生與敵兵;敵兵一腳正踹在白巡長的腿上。白巡長忍著疼,把錢先生拉住,假意威嚇著。錢先生沒再出聲兒。
    一個兵守住大門,其餘的全進入院中;白巡長拉著錢先生也走進來。白巡長低聲的說:“不必故意的賭氣,老先生!好漢不吃眼前虧!”
    錢大少爺——孟石——這兩天正鬧痢疾。本來就瘦弱,病了兩天,他就更不像樣子了。長頭發蓬散著,臉色發青,他正雙手提著褲子往屋中走,一邊走,一邊哼哼。看見父親被白巡長拉著,口中流著血,又看三個敵兵像三條武裝的狗熊似的在院中晃,他忘了疾痛,搖搖晃晃的撲過父親來。白巡長極快的想到:假若敵人本來隻要捉錢老人,就犯不上再白饒上一個。假若錢少爺和日本人衝突,那就非也被捕不可。想到這兒,他咬一咬牙,狠了心。一手他還拉著錢先生,一手他握好了拳。等錢少爺走近了,他劈麵給了孟石一個滿臉花。孟石倒在地上。白巡長大聲的呼喝著“大煙鬼!大煙鬼!”說完,他指了指孟石,又把大指與小指翹起,放在嘴上,嘴中吱吱的響,作給日本人看。他知道日本人對煙鬼是向來“優待”的。
    敵兵沒管孟石,都進了北屋去檢查。白巡長乘這個機會解釋給錢先生聽:“老先生你年紀也不小了,跟他們拚就拚吧;大少爺可不能也教他們捉了去!”
    錢先生點了點頭。孟石倒在地上,半天沒動;他已昏了過去。錢先生低頭看著兒子,心中雖然難過,可是難過得很痛快。二兒子的死——現在已完全證實——長子的受委屈,與自己的苦難,他以為都是事所必至,沒有什麽可稀奇的。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詩歌,有茶酒;亡了國,他有犧牲與死亡;他很滿意自己的遭遇。
    這時候,錢太太被獸兵從屋裏推了出來,幾乎跌倒。他不想和她說什麽,可是她慌忙的走過來:“他們拿咱們的東西呢!你去看看!”
    錢先生哈哈的笑起來。白巡長拉了錢先生好幾下,低聲的勸告:“別笑!別笑!”錢太太這才看清,丈夫的口外有血。她開始用袖子給他擦。“怎麽啦?”老妻的袖口擦在他的口旁,他像忽然要發痧似的,心中疼了一陣,身上都出了汗。手扶著她,眼閉上,他鎮定了一會兒。睜開眼,他低聲的對她說:“我還沒告訴你,咱們的老二已經不在了,現在他們又來抓我!不用傷心!不用傷心!”他還有許多話要囑咐她,可是再也說不出來。
    錢太太覺得她是作夢呢。她看到的,聽到的,全接不上榫子來。她想哭,可是驚異與惶惑截住了她的眼淚。她拉住丈夫的臂,想一樣一樣的細問。她還沒開口,敵兵已由屋中出來,把一根皮帶子扔給了白巡長。錢先生說了話:“不必綁!我跟著你們走!”白巡長拿起皮繩,低聲的說:“鬆攏上一點,省得他們又動打!”老太太急了,喊了聲:“你們幹什麽?要把老頭弄了到哪兒去?放開!”她緊緊的握住丈夫的臂。白巡長很著急,唯恐敵兵打她。正在這時候,孟石蘇醒過來,叫了聲:“媽!”錢先生在老妻的耳邊說:“看老大去!我去去就來,放心!”一扭身,他掙開了她的手,眼中含著兩顆怒,憤,傲,烈,種種感情混合成的淚,挺著胸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回頭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秋葵正放著大朵的鵝黃色的花。
    瑞宣從護國寺街出來,正碰上錢先生被四個敵兵押著往南走。他們沒有預備車子,大概為是故意的教大家看看。錢先生光著頭,左腳拖著布鞋,右腳光著,眼睛平視,似笑非笑的抿著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後。瑞宣要哭出來。錢先生並沒有看見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裏,看著,看著,漸漸的他隻能看到幾個黑影在馬路邊上慢慢的動,在晴美的陽光下,錢先生的頭上閃動著一些白光。
    冠曉荷把門閉的緊緊的,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太陽落下去以後,他更怕了,唯恐西院裏有人來報仇。不敢明言,他暗示出,夜間須有人守夜。
    大赤包可是非常的得意,對大家宣布:
    “得啦,這總算是立了頭一功!咱們想退也退不出來了,就賣著力氣往前幹吧!”
    及至她看清冠曉荷有點害怕,她不免動了氣:
    “你這小子簡直不知好歹,要吃,又怕燙,你算哪道玩藝兒呢?這不是好容易找著條道路,立了點功,你怎反倒害了怕呢?姓錢的是你的老子,你怕教人家把他一個嘴巴打死?”
    曉荷勉強的打著精神說:“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才不怕!”
    “這不結啦!”大赤包的語氣溫柔了些。
    西院裏錢太太放聲哭起來,連大赤包也不再出聲了。
    十三
    中秋前後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勻。沒有冬季從蒙古吹來的黃風,也沒有伏天裏挾著冰雹的暴雨。天是那麽高,那麽藍,那麽亮,好像是含著笑告訴北平的人們:在這些天裏,大自然是不會給你們什麽威脅與損害的。西山北山的藍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還披上各色的霞帔。
    北平之秋就是人間的天堂,也許比天堂更繁榮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