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事在人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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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她也沒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餃子與麵條已絕對作不成。改主意,她開始用手團弄,想作些饅頭。可是,無論輕輕的拍,還是用力的揉,那古怪的東西決定不願意團結到一處。這不是麵粉,而是馬糞,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團不起來。
    生在北平,韻梅會作麵食;不要說白麵,就是蕎麵,油麥麵,和豆麵,她都有方法把它們作成吃食。現在,她沒有了辦法。無可奈何的,她去請教婆母。
    天佑太太,憑她的年紀與經驗,以為必定不會教這點麵粉給難倒。可是,她看,摸,團,揉,擀,按,都沒用!“活了一輩子,倒還沒見過這樣不聽話的東西!”老太太低聲的,失望的,說。
    婆媳像兩位科學家似的,又試驗了好大半天,才決定了一個最原始的辦法:把麵好歹的弄成一塊塊的,攤在“支爐”上,幹烙!這樣既非餅,又非糕,可到底能弄熟了這怪東西。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兩個孩子,圍著一張小桌,等著嚐一嚐那古怪的吃食。
    韻梅把幾塊“土坯”和“菜”拿了來,小順兒劈手就掰了一塊放在口中,還沒嚐出滋味來,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像一些幹鬆的泥巴。噎了幾下,那些泥巴既不上來,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臉憋紫,眼中出了淚。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訴他。
    他飛跑到廚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著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還不住的打嗝兒。
    祁老人掰了一小塊放在口中,細細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糧粗,可是受不了臭味。他決定把它咽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爺,必須給大家作個好榜樣。他費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東西咽下去。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塊,放在她的小葫蘆嘴裏。扁了幾扁,她很不客氣的吐了出來,而後用小眼睛撩著太爺爺,搭訕著說:“妞妞不餓!”
    小順兒隨著媽媽,拿了湯來——果然是白水衝蝦米皮。他坐下,又掰了一塊,笑著說:“看這回你還噎我不!”
    韻梅見妞妞不動嘴,問了聲:“妞子!你怎麽不……來,媽給你一塊黃瓜!”
    “妞妞不餓!”小妞子低著頭說。
    “不能不吃呀!以後咱們天天得吃這個!”韻梅笑著說,笑得很勉強。
    八
    胖菊子沒有運動成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因為競爭的人太多,日本人索性裁撤了這個機關,而改由軍部直接管理花姑娘的事。胖菊子狠狠的和藍東陽吵鬧了幾次,甚至於摔砸了一些不很值錢的杯碗什麽的。
    藍東陽,在計口授糧的辦法實行以後,也有點後悔,沒能給胖菊子運動成功。假若太太能作到所長,豈不多拿一份較好的糧!他開始調查哪個機關肥,哪個機關瘦,以便找個肥的,死啃一口。
    由這種機關再往別處看,他發現了鐵路學校的學生是由官方發給夥食的。他的眼忽然發出火來,綠臉上出了汗,用力的把手拍在桌子上:“啊!作這個學校的校長!校長!”吊起一隻眼珠,他細細的啃手指甲,把指甲中的黑泥都有滋有味的吃下去。這才使他鎮定了一些,他開始計算:“就拿三百個學生算吧,每人扣下一斤糧,一月就是三百斤!三百斤哪,我的天!嗯,嗯,每月再開除幾個學生,又多落下幾份糧!哎喲,哎喲,我為什麽沒早想到這個呢?”
    停止了啃指甲,他決定去運動這個學校的校長。
    不過,鐵路學校的校長並沒有出缺呀!他想起來了:給現任的校長栽贓就是了。他決定先去看看教育局的牛局長,探聽一點消息。
    藍東陽來到小羊圈,有四五株綠樹的門前,然而不巧,牛局長不在家。剛一轉過頭來,麵對麵他看見了冠曉荷和祁瑞豐——他的盟兄弟,同事,情敵。
    冠祁二位被放了出來,因為日本人既沒法定他們的罪,又不願多費獄中的糧食。
    祁瑞豐的小幹臉當時沒了血色。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打東陽一頓。可是,他沒有動手。他是祁老人的孫子,天佑的兒子,瑞宣的弟弟,冠曉荷的朋友,他不敢打架,即使麵對麵見著搶去他的老婆的人。
    藍東陽明知瑞豐不敢打架,可還有點怕,綠臉更綠了一些。
    冠曉荷先開了口:“哎呀,東陽老弟!我想死你啦!”
    東陽看著他們倆,見他們的狼狽的樣子,想不出一聲便走開。
    曉荷一句話把東陽扣住:“老弟,你可曉得,招弟當了特務?”
    東陽暗自慶幸:“幸而我沒得罪她!”緊跟著,他叫了聲:“冠大哥!”雖然他手下也有特務,可是他想招弟恐怕是直屬於軍部的;一個軍部的特務是可以隨便欺侮一個文官的。
    瑞豐見曉荷唬住了東陽,他也搬運出一點狡猾來:“東陽,你猜怎著,我也當了特務!”說著,他把手伸在衣襟裏去,仿佛是摸手槍。
    東陽真想請他們倆到家中去吃飯,可是,那又根本與他的天性矛盾著,於是改為:“你們有工夫,到我那裏談談!”
    “明天準去!”曉荷興高采烈的說。“瑞豐,你也……”他不便替瑞豐答應下來,因為怕瑞豐不好意思見到胖菊子。
    瑞豐的確有點不好意思去,可是,又一想,假若到了藍家,能吃上一頓飯什麽的呢,也就不便過於固執。“真有事嗎?”他問了一句。
    “有事!有事!”東陽心中盤算好:假若招弟和瑞豐都是軍部的特務,他就不妨利用他們倆給鐵路學校的校長栽贓。軍部的人既有特殊的勢力,又能即使惹出禍來也與他無關。
    東陽告訴他們:“明天到我那裏,你們倆得換換衣服!我那裏常來有地位的人!”看他倆破衣拉撒的樣子,他懷疑招弟與瑞豐是否真作了特務。
    瑞豐的靈機一動:“我這是化裝!到哪兒去也是這樣打扮!”
    東陽趕緊賠笑:“好啦,明天見!”
    傍晚,瑞宣回來的晚了一些。一到家,隻見冠曉荷在祁家門外的階石上坐著呢。看見瑞宣,他急忙立了起來:“啊,瑞宣!我和老二都平安無事的出來了!你能不能……”他還沒有說完,瑞宣已推開門,走進去,而後把門上了閂。
    韻梅輕輕的告訴他:“老二回來啦!”
    他一聲沒出,走進屋裏去。
    曉荷,吃了瑞宣的釘子,呆呆的立在那裏,看著原來是他自己的那所房子。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大赤包,桐芳,與女兒們。他不能明白他怎麽會落到這步天地。長歎了一聲,他走出小羊圈。
    他的肚中響起來。饑餓是最迫切的問題;他忘了別的,而隻想怎麽能馬上吃到點東西。他決定去找藍東陽。
    東陽,因為巴結日本人的經驗,曉得凡是急於求事的必在約定的時間以前來到;他自己就是那樣。於是,他開門見山的問曉荷:“告訴我,招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曉荷像忽然被馬蜂螫了一下:“哎呀!你怎可以不信我的話呢?你就不想想,我敢拿東洋人的事隨便開玩笑嗎?”
    東陽愣了一會兒,覺得曉荷並沒說假話。“告訴我,我上哪兒去找她?”
    “那——”曉荷不敢說出她的地址來,怕再下獄。“那,你知道,特務的地址是不準告訴別人的!”
    “好啦,別多耽誤我的工夫!你既也找不到她,我隻好用祁瑞豐了!”
    “瑞豐?他騙你呢,他要是特務,我就是日本天皇了!”
    “曉荷,你怎麽敢當著我,隨便拿天皇開玩笑呢?”東陽立起來,吊著眼珠,向東方鞠了一躬。
    “歐,我錯了!我道歉!”
    “你跟瑞豐全是騙子,滾出去!”
    這時候,瑞豐在屋裏沒敢出來向大哥招呼,怕大哥也像祖父似的責罵他。第二天早上,他等著大哥出去上班,才敢起床。起來,胡亂的吃了口東西,他又藏在屋裏去思索:到底他應當去找東陽不應當。他知道昨天他騙了東陽;那麽,假若東陽需要的是特務,他怎麽辦呢?想了好大半天,他噗哧的一笑:“蒙著鍋兒來吧!到時候再說!”
    到了藍宅,他在門外站了半天,決定不了去叫門與否。忽然門開了,一個年輕人相當客氣的往裏邊讓瑞豐。瑞豐不再遲疑,跟年輕人走了進去。他心中說:“東陽真誠心誠意的等著我呢,有門兒!”
    東陽,還另有一個青年,在院裏站著呢。
    東陽斜著綠臉,為是把眼調正了,瞪著瑞豐。瑞豐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東陽猛的把眼珠吊起去,問:“你說,你是特務,真的?”
    瑞豐,說慣了謊話,硬著頭皮回答:“那還能是假的?”
    東陽問兩個青年:“你們聽見了?”青年們點了點頭,而後一齊走向瑞豐,一邊一個把他夾在中間。
    “你,冒充特務!”東陽向兩個青年一揚手,“帶他走!”
    第二天清晨,瑞宣正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見地上有個不大的紙包。他的心裏馬上一動。那是東洋紙,他認識。包兒上的細白繩也是東洋的。愣了一會兒,他猛的把紙包拾起來,把繩子揪開。裏邊,是瑞豐的一件大褂。摟著大褂,他的淚忽然落下來。他討厭老二,可是他們到底是親手足!
    輕輕的開了街門,他去找白巡長。
    找到白巡長,瑞宣極簡單的說:“我們老二昨天穿著這件大褂出去的,今兒個早晨有人從牆外把它扔進來,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長點了點頭,“他們弄死人,總把一件衣裳送回來;老二大概——完啦!”
    九
    孫七在往日,要從早到晚作七八個鍾頭,才能作完該作的活。現在,他隻須作一兩個鍾頭就完結了一天的事。鋪戶裏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著再忙。而且,因為小理發館都發狂的減價,有的鋪戶便幹脆辭掉了他,而去照顧那花錢少而花樣多的地方。
    現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每天早晨,他依舊到幾家他作過多少年生意的鋪戶裏去。作完這點活,天色還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幹什麽去呢?在家中坐著,棚頂上不會給他掉下錢來!沒辦法,他去買了個喚頭。夾著白布包,打著喚頭,他沿街去作零散的活計。聽著喚頭錚錚的響,他心裏一陣陣的發酸。混了二三十年,混來混去會落到這步天地!他的尊嚴,地位,忽然的都丟掉。在前些日子,他還敢拒絕給冠曉荷刮臉,現在,誰向他點手,誰便是財神爺!
    他不敢在家門附近響喚頭,他必須遠走,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他須在生疏的地方去丟臉,而仍在家門左近保持著尊嚴。他開始選擇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們越窮,他找不到生意。
    天極熱,小胡同裏的房子靠得緊,又缺少樹木,像一座座的烤爐。可是孫七必須在這些烤爐中走來走去。
    饑,暑,疲倦,憂慮,湊在了一處,首先弄壞了他的腸胃,他時常瀉肚。走著走著,肚子一陣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著肚子。他的耳中輕響,像有兩個花蚊子圍著他飛旋。隨著這響聲,他的心也旋轉;越轉越快,他漸漸失去知覺。睜開眼,他也許還在地上坐著呢,也許是躺著呢。他扶著那炙手的牆壁,去找茅房。
    他沒錢去看醫生,也不肯買點現成的藥,隻在疼得太厲害的時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暫時麻醉了內部,使他舒服一會兒。可是,經過這刺激,他的腸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鬧病。一來二去,孫七已經病得不像樣子了。他的近視眼陷進去多深,臉上隻剩了一些包著骨頭的黑皮。在作活的時候,他的手常常顫動,好像已拿不住剃刀。
    快到七七紀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蘇醒過來,不知怎的,他卻是躺在一輛大卡車上。他覺得奇怪,可是沒有精神去問這是怎回事。走了好久?他不曉得。他隻覺出車子已停止搖動;然後,有人把他從車上拖下來。迷迷糊糊的,他走進一間相當大的屋子。屋裏除了橫躺豎臥的幾個人,沒有任何東西。他找了個牆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麽,隻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石炭酸水味兒。這個味道使他惡心,他幹噎了幾下,並沒能吐出來,隻噎出幾點淚,迷住他的近視眼。
    隔了好久,他聽見有人叫他,語聲怪熟。他擠了擠眼,用力的看。那個人又說了話:“我,冠曉荷!”
    一聽到“冠曉荷”三個字,孫七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拖到這裏,和這裏是什麽所在,他也沒想到這裏會有什麽危險。可是,一聽到“冠曉荷”,他立刻聯想到危險,禍患,因為冠曉荷是,在他看,一切惡事的禍首;隻要有冠曉荷,就不會有好事。
    曉荷的上身穿著一件白小褂,顏色雖然不很白,可是扣子還係得十分整齊。下身,穿著一條舊藍布褲子,磕膝那溜兒已破了,他時時用手去遮蓋。他的臉很黑很瘦,那雙俊美的眼,所以,顯著特別的大。
    這些日子他就赤手空拳的到處蒙吃蒙喝,變成個騙子兼乞丐。他受盡了冷淡,汙辱,與饑渴,可是他並不灰心喪氣;他的心中時時刻刻的記著招弟。
    孫七看了再看,把曉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塗了:曉荷在這兒幹什麽呢?看樣子,曉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來的;為什麽呢?他沒有好氣的問出來:“你在這兒幹什麽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曉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臉忽然縮扁了許多,眉眼擰在一起。他蜷起腿來,雙手抱住肚子:“噗——肚子疼!”
    孫七出了涼汗。肚子疼不算罪惡,他知道。可是,曉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這裏,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罵了出來:“他媽的,我孫七要跟這小子死在一塊兒才倒了血黴!”
    曉荷揉著肚子,忽略了孫七的咒罵,而如怨如訴的自述:“這不是一天了,時常啊,肚子裏一擰,擰得我要叫媽!毛病都在我太貪油膩!天天哪,我總得弄什麽四兩清醬肉啊,什麽半隻熏雞啊,下點酒!好東西敢情跟共和麵調和不來,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懲戒他的扯謊!
    下午三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節。院裏毒花花的太陽燒焦了一層地皮。孫七不願再聽曉荷瞎扯亂吹,頭倚牆角,昏昏的睡去。
    門前來了個又像兵又像護士的日本人。曉荷像見了親人似的趕緊立起來,把所有能拿出來的笑意都搬運到瘦臉上來。鞠完了躬,他趕緊把孫七叫醒:“別睡了,醫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