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事在人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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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問曉荷:“你的?”
曉荷並齊兩腳,挺了挺腰,笑紋在臉上畫了個圓圈,恭敬的回答:“肚子疼!”恐怕日本人不明白,他又補充上:“鬧肚子,拉稀,腸胃病,消化不良!”
日本人逐一的問屋裏的人,大家都回答:肚子不好。
“要消毒的!”日本人說了這麽一句,匆匆的走開。
又過了幾分鍾,那個日本人又回來,拉開門,說了聲:“開路!”
曉荷搶先往外走,並且像翻譯官似的告訴大家:“教咱們走!”
連曉荷,孫七一共是七個病人。大家都慢慢走出來。一出屋門,熱氣像兩塊燒紅的鐵,貼在大家的臉上。孫七扶住了門框,感到眩暈。
走出大門,一部大卡車在門外等著他們呢。司機已在車上坐好,旁邊還坐著個持槍的日本兵。
“上車的!”日本人喊。
車上沒有座位,沒有棚子。車板上有些血條子,被陽光曬得綜起來,發著腥臭。曉荷認識這部車,它是專往城外拖死屍的。
車上沒有地方不是滾燙的,大家沒有坐下去的勇氣,隻好蹲著。車飛馳,強烈的顏色聯成一道飛虹,車上的人都閉上了眼。
忽然一黑,車聲像雷似的響,大家全快忙睜開了眼,原來是到了城門洞內。
車上的人都發了慌,一齊問:“到底是怎回事?”
車衝過關廂,塵土被車輪卷起多高,熱的灰沙落在他們的臉上。
車停在一片榆林外。榆葉幾乎已都被蟲子吃光,禿眉爛眼的非常難看。
前麵的兵由車上跳下來,把刺刀安上。那長窄的刺刀,發出亮光,像一條冰似的,使大家的心都發涼起來。司機也下了車,手中提著兩把軍用的鐵鍬。兵叫大家下車。
曉荷由車上滾下來,沒顧得整一整衣服,便撲奔了日本兵去,跪在地上:“老爺!老爺!我是你們的人,我的太太跟女兒都給你們作事!我沒犯罪呀,老爺!老爺!”
孫七本是膽小的人,但在自從昏倒在街上幾次以後,他已不那麽怕死。現在,他想不出自己有什麽死的罪名,也顧不得去想他該怎樣處置自己。他好像完全沒有經過考慮,撲奔過曉荷去,他的手與腳全踢打在曉荷的身上。“你!你!我知道,遇見你就沒好事;你,沒有骨頭,沒有血的走狗!”
這時候,日本兵正要用刺刀紮孫七,可是最後下車的一個,穿著長衫頗體麵的人,跳下車來掉頭就跑。日本兵趕了他去,刺刀紮入他的背中。
端著槍,日本兵跑回來。孫七還在踢打冠曉荷。刺刀離孫七很近了,他把近視眼眯成兩條縫子,而後睜開,睜得很大;緊跟著,他怒吼了一聲:“幹什麽?”說也奇怪,冷不防的聽到這一吼,日本兵莫名其妙的立定,仿佛忘了他要幹什麽了。
愣了一會兒,日本兵不去用刺刀紮孫七,而教大家排好。曉荷還在地上跪著,兵順手把他揪起來,作為排頭。孫七糊糊塗塗的排在第二。
天更亮了。陽光照著這些人,一片光杆的榆樹,墳頭,白薯地,也照著死亡。墳頭上的一對烏鴉又飛起來,哀叫了兩聲,再落下。日本兵端著槍,領著大家往樹後走。
樹後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塊上有些被曬死的紫紅的蚯蚓。
“消毒的!”日本兵一槍把子將冠曉荷打入第一個坑;曉荷尖銳的狂喊了一聲:“饒命喲!”
司機把鐵鍬交給孫七與第三個人,用手比畫著,教他們填土。孫七忘了一切,隻知道坑中是賣國賣友的冠曉荷。他把身上所有的一點力氣都拿出來,往坑中填土。曉荷還在喊:“饒命呀!”
坑中的土越來越厚,曉荷的聲音越來越小。土埋到他的胸,他翻眼看看日本兵,要再喊饒命,可是一鍬堵住他的嘴,烏鴉飛了過來,在樹林上旋轉了一下,又飛開。
第二個坑是孫七的,他跳了進去,沒出一聲。
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麵弄壞了北平人的腸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麽傳染病,深怕染到日本居民。幾輛大卡車日夜在街上巡行,見到暈倒的,鬧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滅一個便省一份糧食。
一號的日本老婆婆走了過來,用英語向瑞宣打招呼:“早安!”
瑞宣向前迎了兩步:“早安!我應當早就去謝謝你,可是……”
“我懂,我懂!”她攔住他的話,向自己的街門指了指:“她們到前門車站去接骨灰,骨灰!”咽了一口吐沫,她好像還有許多的話,而說不出來了。
“那……”瑞宣自然而然的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的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陣亡了的敵人,雖然老太婆幫過他的忙。
愣了好大一會兒,老太婆才又想起話來:“什麽時候咱們才會由一半走獸,一半人,變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了呢?”
“你我也許已經沒有了獸性,”瑞宣慘笑著說,“可是你攔不住你家的男人去殺中國人,我也沒因愛和平而擋住你們來殺我們!在我的心中,我真覺得自古以來所有的戰爭都不值得流一滴血,可是從今天的局勢來看,我又覺得把所有的血都流淨也比被征服強!”
老太婆歎了口氣,慢慢的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門前,聽見了小順兒與妞子的歌聲。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小孩們是多麽天真,多麽容易滿足!假若人們運用聰明,多為兒童們想一想,世界上何必有戰爭呢!
回到院中,他的心怎樣也安不下去。又慢慢的走出來,看著一號的門,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兩個日本婦人怎樣捧回來骨灰。他恨自己為什麽要這樣,這分明是要滿足自己沒出息的一點願望——我不去動手打仗,敵人也會死亡!
剛到正午,他看見了。兩個日本孩子,手中舉著小太陽旗,規規矩矩的立在門外,等著老太婆來開門。他們已不像平日那麽淘氣,而像是有什麽一些重大的責任與使命,放在他們的小小的身軀上。他們已不是天真的兒童,而是負著一種什麽曆史的使命的小老人;他們似乎深深的了解家門的“光榮”,那把自己的肢體燒成灰,裝入小瓶裏的光榮。
瑞宣聽見了一號的門開了,兩扇門都開了。他的心,隨著那開門的響聲,跳得更快了些。他覺得,不論怎樣,他也應當同情那位老太婆。他想走開,恐怕老太婆看見他;可是,他依然沒動。
老太婆走出來。她也換上了禮服——一件黑地兒,肩頭與背後有印花的“紋符”。走出來,她馬上把手扶在膝部,深深的鞠躬,敬候著骨灰來到。
兩個婦人來了,兩人捧著一個用潔白的白布包著的小四方盒。她們也都穿著“紋符”。老婆婆的腰屈得更深了些。兩個婦人像捧著聖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麽機械的,莊嚴的,無情的,走進門去。
十
一陣冷颼颼的西北風使多少萬北平人顫抖。
在往年,這季節,北平城裏必有多少處菊花展覽;多少大學中學的男女學生到西山或居庸關,十三陵,去旅行。
現在,西北風,秋的先鋒,業已吹來,而沒有人敢到城外去遊覽;西山北山還時常發出炮聲。即使沒有炮聲,人們也顧不得去看霜林紅葉,或去登高賦詩,他們的肚子空,身上冷。他們隻知道一夜的狂風便會忽然入冬,冬將是他們的行刑者,把他們凍僵。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們看見,老有一部卡車,那把冠曉荷與孫七送到“消毒”的巨坑的卡車,慢慢的遊行。這是鬼車!
韻梅三天兩頭的看見這部鬼車。
有了第一次領糧的經驗,她不敢再遲到。每逢去領糧,她黑早的便起床。有時候起猛了,天上還滿是星星。起來,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給大家勾出一鍋黑的,像藥湯子似的粥來;而後把碗筷和鹹菜都打點好。這些作罷,她到婆母的窗外,輕聲的叫了一聲:“媽,我走啦!”
領糧的地方並不老在一處。有時候,她須走四五裏路;有時候,她甚至須到東城去。假若是在東城,她必須去趕第一班電車;洋車太貴,她坐不起。
使她最膽戰心驚的是那部鬼車。不管是陰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見它,她馬上就打冷戰。有時候,車上有三四個,甚至於十來個,死屍,她不由的便閉上了眼。那些死屍,在她心裏,不僅是一些冰冷的肢體,而是和她一樣的人。是的,有一次她看見一個死屍,右腕上還掛著一個麵口袋!和她一樣,她的手中也有個口袋!
有一天,她抱著半袋子共和麵,往家中走。離家還有二三裏地呢,可是她既不肯坐洋車,也不願坐電車。洋車貴,電車不易擠上去。她走得很慢,因為那點臭麵像個死孩子似的,越走越沉重。
猛一抬頭,她看見了招弟。招弟(已由獄中出來,被派為監視北平的西洋人的“聯絡”員)雖然穿著高跟鞋,可是身量還顯著很矮。與她同行的是個極高極大的西洋人。她的右手緊緊的抓著那個“偉人”的臂,臉兒仰著,一邊走一邊笑著和他說話。她的頭發一半朝上,像個極大的刷瓶子的刷子,蓬蓬著,顫動著,那一半披散在肩上。
韻梅不由的啐了一口吐沫。她不知道什麽國家大事,但是她看明白了這一點——日本人來到北平,才會有這種怪事與醜態。想到這裏,她不由的看了看麵袋與自己的舊藍布大褂。看完,她抬起頭來,覺出自己的硬正。她覺得應當自傲!
在她上街的時候,韻梅常常遇見一號的日本老婆婆和那兩個淘氣的日本孩子。她一向不搭理他們。她恨那兩個孩子,因為他們欺侮過小順兒子。
現在,她知道了一號的男人陣亡,婦女作了營妓,她開始可憐他們,開始和那老婆婆過話。老婆婆隻會說幾句簡單的中國話,可是韻梅能由她的眼神中猜出許多要說而沒能說出來的意思。有時候,她們倆立在一處,呆呆的一言不發,而感到彼此之間有些了解。老太婆仿佛是要說:“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別拿我的相貌服裝判斷我!”韻梅呢,想不出什麽簡單明了的話來說明自己的態度,可是那幾千年文化培養出的一點一視同仁之感使她可憐老太婆的遭遇。渺茫的,她覺得自己非常偉大——她能可憐她的敵人!
一夜颼颼的西北風,地上頭一次見了冰。一清早,韻梅須去領糧。看著地上的薄冰,她想找出她的手套來。可是,她並沒去找。她不能怕冷,她知道這一冬天,苦難還多著呢,不能先教一點冰嚇倒。出了門,冰涼的小風一會兒便把她的鼻尖凍紅;她加速了腳步,好給自己增多一點熱力。
正在這時候,她敢起誓,她的的確確的看見了老三瑞全!他穿著一副短撅撅的,像種地的人穿的,藍布舊棉襖,腰中係著一根青布搭包。光著頭,頭上冒著熱汗,他順著馬路邊走,走得很快。她張開口,喊:“老三!”可是,沒有聲音。一眨眼的工夫,老三已走出老遠去。
老三!老三!她無聲的叫了多少次,她不冷了;反之,她的手心上出了汗。老三回來了;剛才,他離她不過有兩丈多遠!老三,在戶口登記簿上已經“死”了,居然又回到北平!老三,在外邊打敵人,不單沒被敵人打死,反倒公然的打進北平,在馬路邊上大踏步走著!韻梅的眼亮起來,腮上紅了兩小塊。她無須再怕任何人,任何事,老三就離她不遠,一定會保護她!
領了糧,回到家中,多少次她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老人們。可是,她曉得這不是隨便說著玩的事,必須先和丈夫商議一下。好容易到了就寢的時候,她才得到開口的機會:
“小順兒的爸,你猜怎麽著,我看見了老三!”
瑞宣已經躺下,猛的坐起來:“什麽?”
“我看見了老三!我起誓,一定是他!”
“在哪兒?他什麽樣子?”
韻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
抱住膝,他把眼盯在牆上,照著韻梅所說的,他給自己描畫出一個老三來,像一張相片似的,掛在牆上。呆呆的看著那張想象的相片,他忘了一切。耳中,他仿佛隻聽到自己的心跳。
韻梅一脫鞋,響了一聲,瑞宣嚇了一跳;牆上的形影忽然不見了。他慢慢的躺下。“你可千萬別對任何人說呀!”
“我就那麽傻?”
“好,千萬別說!別說!”
“一定不說!”韻梅也躺下。
十一
身上帶著秦嶺上的黃土,老三瑞全在舊曆除夕進了西安古城,隻穿著一套薄薄的棉學生裝。
在這以前,他的黑豆子似的眼已看見了黃河的野浪,揚子江心的風帆,三峽的驚濤,與亂山中連茶葉都沒見過的三家村。
對於他,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北平。可是,每一個地方都使他更多明白些什麽是中國。中國,現在他才明白,有那麽多不同的天氣,地勢,風俗,方言,物產;中國大得使他狂喜,害怕,顫抖。連各處的雲與蚊子都不一樣!他沒法忘了北平,可也高興看那些不同的地域。那滾滾的黃流與小得可憐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經人力經營過的。可是它們也就因此有一種力量,是北平所沒有的一種力量,緊緊的和天地連在一處。他想,新的中國大概是由這些堅實純樸的力量裏產生出來,而那些腐爛了的城市,像北平,反倒也許負不起這個責任的。
這樣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驕傲的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而不僅是北平人。他幾乎有點自愧是北平人了。他的知識,文雅清潔,倒好像是些可有可無的裝飾;鄉民才是真的抓緊了生命,一天到晚,從春至冬,忙著作那與生命密切相關的事情;而且到時候,他們敢去拚命——盡管他們的皮膚是黑的,他們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熱更紅一點。
他被派去做情報工作,到過許多城市,然而沒有去過敵後。假若他能在民間工作,或被軍隊收容,他萬也不想回北平。他真愛北平,可是現在已體會出來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光,琉璃瓦的宮殿,美好的飲食,和許多別的小小的方便與享受,都是毒物。它們使人舒服,消沉,苟安,懶惰。瑞全寧可到泥塘與血獄裏去滾,也不願回到那文化過熟的故鄉。不過既沒有旁的機會,他也隻好回北平,去給北平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