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事在人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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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雖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響。他教我更看遠了一步——由複國報仇看到整個的消滅戰爭。這就是說,我們的抗敵不僅是報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是打擊窮兵黷武,好建設將來的和平。
    “這樣,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戰前的我一致了。”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錢伯伯的話都聽進去。
    “老三,說說你的事呀!”老人微笑著說。
    瑞全沒法不開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後的所見所聞,都說出來。說著說著,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與興奮。這是和錢伯伯談心,他無須顧忌什麽;在事實之外,他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與批評。
    一直等老三說完,錢詩人才出了聲:“好!你看見了中國!中國正跟你,我一樣,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們用不灰心與高尚的理想去解決那些困難與矛盾!”
    十三
    珍珠港!在東京,上海,北平,還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惡魔的血口早已在發音機前預備好;飛機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還沒有投彈,血口已經張開,吐出預備好了的:“美國海軍全體覆沒!”
    北平的日本人又發了瘋。為節省糧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為慶祝戰勝美國,每個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
    這樣的喜酒是不能在家裏吃的。成群的矮子,拿著酒瓶,狂呼著大日本萬歲,在路上東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們打敗了美國,他們將是人類之王。汽車,電車,行人的頭,都是他們扔擲酒瓶的目標。
    與醉鬼們的狂呼摻雜在一處的是號外,號外的喊聲。號外,號外!上麵的字有人類之王的頭那麽大,那麽瘋狂:美國海軍覆沒!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學生們,好久不結隊遊行了,今天須為人類之王出來慶祝勝利。
    這消息並沒教瑞全驚訝。自他一進北平城,便發現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滅,地下工作者。這是,他猜到,日本人為展開對英美的戰爭,必須首先肅清“內患”。
    從另一方麵,他幾次看到招弟陪著西洋人在街上擺醜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條繩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須壓著怒氣。把氣壓下去,他揣測得到,招弟的工作後麵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誘惑是一片蛛網,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膠住,而後送到集中營去。
    由高第的報告,他知道火車站上一方麵加緊搜查來客,而另一方麵卻放鬆了北平的婦孺出境。日本人要節省糧食,所以任憑婦孺出走。積糧為是好長期作戰。
    同時,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戰爭,而覺得自己的工作也許會更緊張,更驚險。比如說,他將負責刺探華北的軍事情形與消息,那夠多麽繁難,危險!哈,假若他真去探聽軍事消息,他便是參加了世界戰爭!他高了興,他的黑眼珠子亮得像兩個小燈!
    在小羊圈裏,一號的老太婆把街門關得嚴嚴的,不肯教兩個孩子出來。
    三號的日本男女全數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鬧。在街上鬧夠,他們回到小羊圈,東倒西歪的,圍著老槐樹歡呼跳躍。
    在中國人裏,丁約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國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經離開了他。
    他親眼看見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車!他自己呢,連鋪蓋,衣服,和罐頭筒子,都沒能拿出來,就一腳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國府!他連哭都哭不上來了。
    天還沒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車。同時,日本隨軍的文人早已調查好,富善先生收藏著不少中國古玩,於是“小琉璃廠”裏的東西也都被抄去。他們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誌願是寫一本《北平》。於是,他們就細心的搜檢,把原稿一頁一頁的看過,而後封好,作為他們自己著書的資料。他們是“文明”的強盜。
    像被魔鬼追著似的,他跑回小羊圈來。顧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門。小羊圈,甚至於全北平,沒有他的一個知心人,除了瑞宣。這並不是說,瑞宣平日對他有什麽好感,而不過是丁約翰想:瑞宣既也吃著英國府的飯,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類。
    雖然已是冬天,丁約翰可是跑得滿身大汗。他忘了英國府的規矩,而像報喪似的用拳頭砸門。
    瑞宣還沒有起床。韻梅在生火。聽見敲門的聲音,她忙著跑出來。
    “祁太太,我!”約翰沒等讓,就往門裏邁步。“祁先生呢?有要緊的事!要緊的事!”說著,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詳與規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場。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為天冷,還在被窩裏蜷蜷著老腿,忍著呢。聽到院中的人聲,他發了話:“誰呀?”
    丁約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爺,咱們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來,披上棉袍,開開門閂。
    丁約翰闖進門去。“英國府!”他嗆了一口。“英國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車!天翻地覆喲!”
    “英國府?富善先生?”祁老人雖然不是吃洋教與洋飯的,可是多少有點迷信外國人。日本人居然敢動英國府?
    “一點不錯,英國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約翰揉了揉眼,因為熱汗已流進去一點。
    這時候,瑞宣披著棉袍,走了進來。
    “祁先生!”丁約翰像見著親人那樣,帶著哭音兒叫。“祁先生!咱們完啦!”
    瑞宣對這壞消息的反應並沒像祖父的那麽強烈。他早猜到會有這麽一天。他的關切幾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無論怎麽說,他的多年的良師益友。
    祖父又發了問:“咱們怎麽辦呢?我餓死不算回事,我已經活夠了!你的媽,老婆,兒女,難道也都得餓死嗎?”
    瑞宣的臉熱起來。他既沒法子幫富善先生的忙,也無法回答祖父的問題。他走到了絕路。
    正在小羊圈裏的日本男女圍繞著大槐樹跳躍歡呼的時節,有一條小小的生命來給程長順接續香煙。
    娃娃生下來了,是個男的。全世界的炮火聲並沒能壓下去他的啼哭。這委屈的,尖銳的,脆弱而偉大的啼聲,使小羊圈的人們都感到興奮,倒好像他們都在黑暗中看見了什麽光明與希望。
    孩子生下來的第二天,英美一齊向日本宣戰。程長順本想給那個滿臉皺紋的娃娃起個名子,可是他安不下心去。看一眼娃娃,他覺得自己有了身分。可是,一想到全世界的戰爭,他又覺得自己毫無出息——在這麽大的戰爭裏,他並沒盡絲毫的力氣。他隻是由沒出息的人,變成沒出息的父親。
    小兒的三天,中國對德意與日本宣戰。程長順,用盡他的知識與思想,也不明白為什麽中國到今天才對日本宣戰。可是,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他覺得宣戰是對的。想想看,假若再打一年半載,中國就能打勝,他的兒子豈不是就自幼兒成為太平時代的人?兒子,哼,不那麽抽抽疤疤的難看了。是的,這個娃娃的名子應當叫“凱”。他不由的叫了出來:“凱!凱!”娃娃居然睜了睜眼!
    可是,凱的三天過得並不火熾。鄰居們都想過來道喜,可是誰也拿不出賀禮,也就不便空著手過來。馬老太太本想預備點喜酒,招待客人。可是,即使她有現成的錢,她也買不到東西。
    隻有李四媽不知由哪裏弄來五個雞蛋,用塊髒得出奇的毛巾兜著,親自送了來。“五個蛋,丟透了人嘍!”她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高聲的聲明。
    可是,馬老太太被感動得幾乎落了淚。五個雞蛋,在這年月,上哪兒找去呢!
    祁家的老人,早已聽到程家的喜信兒,急得不住的歎氣。他是這胡同裏的老人星,他必須到程家去賀喜,一來表示鄰居們的情義,二來好聽人家說:“小娃娃沾你老人家的光,也會長命百歲呀!”可是,他不能去,沒有禮物呀。
    天佑太太,聽到老人的歎氣,趕緊到處搜尋可以當作禮物的東西。從撣瓶底兒上,她找出一個“道光”的大銅錢來。把大銅錢擦亮,她又找了幾根紅線,拴巴拴巴,交給了妞妞,教妞妞去對老人說:“把這個給程家送去好不好?”
    老人點了頭。帶著重孫子,孫女,他到程家去證實自己是老人星。
    祁老人帶著孩子們走後,瑞宣在街門外立了一會兒。他剛要轉身回去,一位和尚輕輕的走過來,道了聲“彌陀佛”。瑞宣立定。和尚看左右無人,從肥大的袖口中掏出一張小紙,遞給了瑞宣;然後又打了個問訊,轉身走去。
    瑞宣趕緊走進院內,轉過了影壁才敢看手中的紙條。一眼,他看明白紙條上的字是老三瑞全的筆跡。他的心跳得那麽快,看了三遍,他才認明白那些字:“下午二時,中山公園後門見麵,千萬!”
    他想去告訴韻梅:“你說對了,老三確是回來了!”他也想去告訴母親,祖父,和鄰居們:“我們祁家的英雄回來了!”可是,他沒有動。他必須替自家的英雄嚴守秘密。
    天氣相當的冷,可是沒有風,冷得幹鬆痛快。遠遠的,他看見了禁城的紅牆,與七十二條脊的黃瓦角樓。他收住腳步,看了看表,才一點鍾。他決定先進到公園裏去,萬一瑞全能早來一些呢。
    好容易到了兩點鍾,他向公園後門走去。還沒走到,迎麵來了個青年,穿著件扯天扯地的長棉袍。他沒想到那能是老三。
    老三撲過大哥來。“哈,不期而遇!瑞大哥!”老三的聲音很高,似乎是為教全公園的人都能聽到。
    兄弟坐在了一棵老柏的下麵。
    瑞宣想把四年來的積鬱全一下子傾吐出來。老三是他的親弟弟,也是最知心的好友。他的委屈,羞愧,都隻能向老三坦白的述說;而且,他也知道,隻能由老三得到原諒與安慰。
    可是,他說不出話來。身旁的老三,他覺得,已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一種象征著什麽的力量。他沒法對這樣的一種力,一種光,訴說他自己心中的委屈,正像螢火不敢在陽光下飛動那樣。這樣,他覺得老三忽然變成個他所不認識的人。
    老三說了話:“大哥,你怎麽辦呢?”
    “嗯?”瑞宣似乎沒聽明白。
    “我說,你怎麽辦呢?你失了業,不是嗎?”
    “啊!對!”瑞宣連連的點頭。
    “大哥!”瑞全放低了聲音,“我不能在這裏久坐!快告訴我,你教書去好不好?”
    “上哪兒去教書?”瑞宣以為老三是教他到北平外邊去教書。他願意去。一旦他離開北平,他想,他自己便離老三的世界更近了一點。
    “在這裏!”
    “在這裏?”瑞宣想起來一片話,“這四年裏,我受了多少苦,完全為不食周粟!積極的,我沒作出任何事來;消極的,我可是保持住了個人的清白!到現在,我去教書,在北平教書,不論我的理由多麽充足,心地多麽清白,別人也不會原諒我,教我一輩子也洗刷不清自己。”
    老三愣了一會兒才說:“我得告訴你,大哥:當教員,當我所要的教員,可就是跟我合作,有危險!哪個學校都三天兩頭的有被捕的學生和教員。因此,我才需要明知冒險而還敢給學生們打氣的教員。日本人要用恐怖打碎青年們的愛國心,我們得設法打碎日本人的恐怖。”
    瑞宣沒敢說什麽。
    “還有,大哥,太平洋上的戰爭開始,我也許得多往鄉下跑,去探聽軍事消息。我所擔任的宣傳工作,頂好由錢伯伯負責。我不能把那個責任交給你,因為太危險;可是你至少可以幫助錢伯伯一點,給他寫點文章。假若你到學校裏去,跟青年們接近,你自然可以得到寫作的資料。你看怎樣?大哥!”
    瑞宣的腦子裏像舞台上開了幕,有了燈光,鮮明的布景,與演員。他自己也是演員之一。他找到了自己在戰爭的地位。
    他心中一亮,臉上浮出笑容:“老三,我都聽你的就是了!你說怎辦就怎辦!”
    十四
    藍東陽勾搭上特務,在一天裏,就從鐵路學校逮走了十二個學生和一位教員。十三個人,罪名全一樣,都是“通敵”的“奸細”;下場也全一樣,一律槍斃。
    鐵路學校的校長給撤了,藍東陽當上了代理校長。
    他圖的就是吃空額,打學生身上擠出糧食來。花了十三條人命,他達到了目的。他興奮,他得意。如今,他既是處長,又是校長,真抖了起來;簡直就跟在南京大肆奸淫燒殺的日本兵一樣神氣。
    他花了整整兩個鍾頭,為他的就職典禮預備講稿。用的是文言。他知道,日本人喜歡用文言寫文章的中國人。
    寫好的講稿還沒用上,胖菊子就把東陽任命的會計主任轟跑了,自己當上了主任。他恨不得下道命令,叫工友把她捆起來送回家。可是,她如今有招弟做靠山。招弟是學校的女學監,東陽惹不起她。
    珍珠港事變之前,招弟的任務是監視西洋人,她幹這種事很在行。她,不光能盯住美國人、英國人,還能弄得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俄國人,一古腦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肉體已經國際化了。
    為了對付這三個人,瑞全仔仔細細盤算了個夠。
    他拿定了主意,假裝在無意中遇上了招弟。
    今天,招弟著意修飾了一番,顯得分外的妖冶。梳妝打扮,如今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娛樂。她明白,自己是一朵快要萎謝的花兒,穿衣服、描眉抹紅,都需要加倍細心。
    瑞全在招弟身後不遠跟著,心裏直撲騰。這個陰險凶狠的女人,就是他少年時代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天使!他望著她的背影,心裏七上八下一個勁兒地翻騰。
    到了北海前門,他搶上前去,買了兩張門票。“招弟,不記得我啦?”他微笑著問她。他怕自己穿得太襤褸,招弟不肯認他。
    招弟一下子就認出他來,笑得相當自然:“敢情是你呀,老三。”
    他又看了看她。不,這已經不是戰前的招弟了。他愛過的是另外一個招弟——在夢幻中愛過。他勉強笑了一笑,跟著她走進公園,又搶上幾步,和她並肩走起來。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挎住他的胳臂。
    她拿身子擠他。“這幾年你上哪兒找樂子去了?”她的口氣很隨便,漫不經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臉,不由得起心裏發嘔。“我嗎?你還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麵對著個女特務,得拿出點兒機靈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