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事在人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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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走,離北平越近了,他不由的想起家來。他特別想念母親與大哥。可是,這並沒教他感到難過,因為三四年來的流亡,他看明白,已使他永遠不會把自己再插入那四世同堂的家庭裏,恢複戰前的生活狀態。
    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車。
    他決定變成廊坊的人。這不難,隻要口音稍微一變,他就可以冒充廊坊的人。他的服裝——一件長藍布夾袍,一雙半舊的千層底緞鞋,一頂青緞小帽——教他變成了糧店少掌櫃的樣子。他的行李是一件半舊的“捎馬子”,上麵影影綽綽的還帶著“三槐堂”的字樣。他姓了王。此外,他帶著一副大風鏡,與一條毛巾。拿毛巾當作手絹,帶出點鄉下人的土氣,而大風鏡又恰好給他添加些少掌櫃的氣派。除了捎馬子上的“三槐堂”,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帶字的東西。
    離北平越來越近了。火車一動一動的,瑞全的眼中一閃一閃的看到了家。家門,門外的大槐樹,院中的一切,同時的,像圖畫似的,都顯現在目前。
    車停住。他慢慢的扛起行李,一手高舉著車票,一手握著那條灰不嚕的毛巾,慢慢的下了車。車站旁的古老的城牆,四圍的清脆的鄉音,使他沒法不深吸一口氣。一吸氣,他聞到北平特有的味道。他想快跑幾步,像小兒看到家門那樣興奮的跑幾步。可是,他必須鎮定的,慢慢的,走。他知道,隻要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的,而勇敢的接受那最壞的。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
    平安無事的,在車站上的木柵前,他交出手中的車票。可是,他還不敢高興;北平的任何一塊土,在任何時間,都可以變成他的墳墓。
    果然,他剛一出木柵,一隻手就輕輕的放在他的肩上。他反倒更鎮定了,因為這是他所預料到的。
    他用握著毛巾的手把肩頭上的手打落,而後拿出少掌櫃的氣派問了聲:“幹什麽?”不屑於看那隻手是誰的,他照舊往前走,一邊叨嘮著:“我有熟旅館,別亂拉生意!北平是常來常往的地方,別拿我當作鄉下腦殼!”
    可是,這點瞎虎事並沒發生作用。一個硬棒棒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肋部。後麵出了聲:“走!別廢話!”
    三槐堂的王少掌櫃急了,轉過身來,與背後的人打了對臉。“怎回事?在車站上綁票?不躲開我,我可喊巡警!”
    口中這樣亂扯,瑞全心裏卻恨不能咬下那個人幾塊肉來。那是個中國的青年。瑞全恨這樣的人甚於日本人。可是,他須納住氣,向連豬狗不如的人說好話。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您高抬貴手!”
    “走!”那條狗齜了齜牙,一口很整齊潔白的牙。
    王少掌櫃見說軟說硬都沒有用,隻好歎氣,跟著狗走。
    票房後邊的一間小屋就是他預期的虎口。裏邊,一個日本人,兩個中國人,是虎口的三個巨齒。
    瑞全忙著給三個虎齒鞠躬,忙著放下行李,忙著用毛巾擦臉。而後,立在日本人的對麵,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還輕輕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像鑒定一件古玩似的看著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時時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開始掀著一大厚本相片簿子。瑞全裝傻充愣的也跟著看,看見了好幾個他熟識的人。日本人看幾片,停一停,抬頭端詳瑞全一會兒,而後再看相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相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裏照的,不過還影影綽綽的記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相片上的他比現在胖,而且留著分頭,(現在,他是推著光頭,)一綹兒鬆散下的頭發搭拉在腦門上。也許是因為這些差異,日本人並沒有看出相片與瑞全的關係,而順手翻了過去。瑞全想象著吐了吐舌頭。
    日本人推開相片本子,開始審問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譜與鄉土誌,有點結巴,而又不十分慌張的,一一的說出來。他說,那兩個中國人便記錄下來。
    問答了一陣,日本人又去翻弄相片,一個中國人從新由頭兒審問,不錯眼珠的看著記錄。這樣問完一遍,第二個中國人輕嗽了一下,從記錄的末尾倒著問。瑞全回答得都一點不錯。
    日本人又問了許多問題,瑞全回答得都相當得體。日本人一努嘴,兩個中國人去搜檢行李與瑞全的身上。什麽也沒搜出來。
    日本人走出去。兩個中國人愣了一會兒,也走出去。
    瑞全把紐扣係好,然後把幾件衣服折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捎馬子裏。
    他沒出聲的歎了口氣。而後,把捎馬子拉平,坐在上麵,背倚著牆角,假裝打瞌睡。
    “睡”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一個人走回來。他的睡意更濃了,輕輕的打著呼。沒有心病的才會打呼。
    “嗨!”那個人出了聲,“還不他媽的滾?”
    瑞全睜開眼,擦了擦臉,不慌不忙的立起來,扛起行李。他給那個人,一個中國人,深深的鞠了躬;心裏說:“小子,再見!我要不收拾你,漢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門,他還慢條斯理的東張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裏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門就跑,他必會被他們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隻眼睛在暗處看著他呢!
    十二
    扛著行李,瑞全慢慢的進了前門。
    一看見天安門雄偉的門樓,兩旁的朱壁,與前麵的玉石欄杆和華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偉大的建築是曆史、地理、社會與藝術綜合起來的紀念碑。它沒聲音,沒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動,感動得要落淚。
    他真願意去看看中山公園與太廟,不是為玩耍,而是為看看那些建築,花木,是否都還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馬子遊公園或太廟,是會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後沒有人釘他的梢呢。
    一想走進公園,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變成了什麽樣子呢?他想起,在戰前,他與她一同在公園裏玩耍的光景。不,不要想她!他應當自慶,他沒完全落在愛的網裏,而使他為了妻室,不敢冒險,失去自由!
    到哪裏去呢?他不能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機關。萬一有人跟隨他的呢?那豈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須東西南北的亂晃一陣,像兔兒那樣東奔一頭,西跳兩下,好把獵犬弄糊塗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遠,並沒回頭,他覺出背後有人跟著他呢!輕巧的,他把一隻鞋弄掉,而後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著他的人,高第!
    高第從他的身旁走過去,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跟我走!”
    這時候,高第已和他走並了肩。她忽然的說出來:“我入了獄,作了特務;要不然,我沒法出獄!不用防備我,我和錢先生通氣,明白吧?”
    “錢先生?哪個錢先生?”
    “錢伯伯!”
    “錢伯伯?”瑞全鬆了口氣。忽然的,連那灰色的城牆都好像變成了玻璃,發了光!北平並沒有死,連錢先生帶高第都是在敵人鼻子底下拚命呢!他真想馬上跪在地上,給高第磕個頭!
    “他曉得你要來!你要是願意先看他去,他在西邊的小廟裏呢。你應當看看他去,他知道北平的一切情形!到小廟裏說:敬惜字紙!”說到這裏,她立住,和瑞全打了對臉。
    在瑞全眼中,她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而隻有一股正氣,與堅定的眼神。這點正義與眼神,並沒使她更好看一點,可是的確增多了她的尊嚴。她的鼻眼還和從前一樣,但是她好像渾身上下全變了,變成了一個他所不認識的高第。這個新高第有一種美,不是肉體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靈魂,放射出來的什麽崇高與力量。
    “招弟呢?”他低聲的問。
    “她也——跟我一樣!”
    “一樣?”瑞全抬起頭來,硬巴巴的臉上布滿了笑紋。他的心中,北平,全世界,都光亮起來。
    “隻有這一點分別:我跟錢先生合作,她,她給敵人作事!”
    瑞全的笑紋全僵在了臉上。
    “你要留神,別上了她的當!再見!”高第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開。
    雖然已是秋天,錢詩人卻隻穿著一件藍布的單道袍。他的白發更多了;兩腮深陷,四圍長著些亂花白胡子。他已不像個都市裏的人,而像深山老穀裏修道的隱士。靜靜的他坐在供桌旁的一個蒲圈上,輕輕的敲打著木魚。
    聽見了腳步聲,老人把木魚敲得更響一點。用一隻眼,他看明白進來的是瑞全。他恨不能立刻過去拉住瑞全的手。可是,他不敢動。他忍心的控製自己。同時,他也要看看瑞全怎樣行動,是否有一切應有的謹慎。
    瑞全進了佛堂,向老人打了一眼,而沒認出那就是錢伯伯。他安詳的把捎馬子放下,而後趴下恭恭敬敬的給佛像磕頭。他曉得怎麽作戲,不管他怎麽急於看到錢伯伯。他必須先拜佛;假若有人還釘他的梢,他會使釘梢的明白,他是鄉下人,也就是日本人願意看到的迷信鬼神的傻蛋。
    老人,看到瑞全的安詳與作戲,點了點頭。他輕輕的立起來,嗽了聲;而後,向佛像的後麵走。
    瑞全雖然仍沒認出老人,可是聽出老人的嗽聲。“錢伯伯”三個字,親熱的,有力的,自然的,衝到他的唇邊。可是,他把它們咽了下去。拾起捎馬子,他也向佛像後麵走。繞過佛像,出了正殿的後門,他來到一個小院。
    院中有個小小的磚塔,塔旁有一棵歪著脖的柏樹。西邊有三間小屋。錢詩人在最南邊的一間外麵,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和尚低聲的說了兩句話。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個問訊,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魚。
    錢詩人向瑞全一點手,拐著腿,走進最北邊的那間小屋。瑞全緊跟在老人的後麵。
    一進屋門,“老三”與“錢伯伯”像兩個火團似的,同時噴射出來。瑞全一歪肩,把行李摔在地上。四隻手馬上都握在一處。瑞全又叫了聲“錢伯伯”,可就想不起任何別的話來。
    “我看看你!我看看你!”老人笑著說。他的深陷的雙腮不幫忙使他的笑容美好,可是眼角上的笑紋還很好看。“我看看你,老三!”
    瑞全這才看到屋中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張非靠牆不能立穩的小桌,和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床沿上,瑞全把椅子拉過來,湊近老人,坐下。
    “伯伯,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瑞全打破了沉寂。
    “教日本人收拾的。”老人低聲的說,希望就用這麽一句話滿足了瑞全。
    “什麽?”瑞全猛的立起來,一雙黑豆子眼釘住老人的腦門。
    瑞全萬也沒想到錢詩人,錢伯伯,天下最老實的人,會受毒刑。在外麵三四年,因為不肯想家,他冷淡了北平。他以為北平在這幾年裏必是一聲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牆圈著百萬以上的亡國奴。誰知道,連錢先生這樣的老實人也會受刑呢,並且因受刑而反抗呢?
    現在,聽到錢伯伯這一句話,他可是馬上想起家裏的人。假若錢伯伯會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別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錢先生更多著點下獄受刑的資格。他不由的問出來:
    “我家裏的人呢?”
    錢老人低聲的,溫和的,說:“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錢老人不願教瑞全剛一回到北平就聽到家中的慘事。可是,他若不說,瑞全會不會到別處去打聽?他決定實話實說,知道瑞全也許可以在他麵前,一點不害羞的哭出來。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鄰居;瑞全小時候怎樣穿著開襠褲,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應當在他的麵前。他的頭低得無可再低,極慢極慢的說:“你父親和老二都完了!別人還都好!”
    看過敵人的狂炸都市,看過山河間的戰場,看見過殺傷與死亡,瑞全的心仿佛,像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長了一層厚皮。可是,沒有等老人再說什麽,他低下頭去,淚像潮水似的流出來,低聲的叫著:“爸爸!爸爸!”
    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挺脖子,“告訴我,小羊圈怎樣了?”他似乎忘了中國,甚至於忘了北平,而隻記得小羊圈,他的生身之地。
    老人些足以減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簡單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劉師傅的事,說了一遍。
    瑞全聽完,愣了起來。他沒想到,連小羊圈那麽狹小僻靜的地方,會出了這麽多的事,會死這麽多的人。哼,他走南闖北的去找戰場,原來戰場就在他的家裏,胡同裏!他不敢再正眼看錢伯伯。錢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敵人的眼下,支持著受傷的身體,作複國報仇的事。
    “錢伯伯,告訴我點您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事?”老人癟著嘴一笑,他本不想說,可是又覺得不應當拒絕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說,瑞全剛剛哭完,老人的話也許能比無聊的,空洞的,安慰,強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簡單。讓我這麽解釋吧;我的工作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我受刑出獄之後。那時候,我沒有計劃,隻想報仇。那時候,我是唱獨角戲。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階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來朋友。好,我看清楚,我應當有朋友,協力同心的去作。我不管別人的計劃是什麽,派別是什麽,隻要他們來招呼我,我就願意幫忙。他們教我寫文章,好,我寫。他們教我把宣傳品帶出城去,好,我去。他們教我去放個炸彈,隻要把炸彈給我預備下,好,我去。這樣,我開始摸清了道路,有了作不過來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閑氣了。假若第一階段是個人的英雄主義或報仇主義,這第二階段是合作的愛國主義。前者,我是要給妻兒與自己報仇,後者是加入抗敵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複國雪恥。
    “現在,我走到第三階段。剛才你看見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們兩個人的交情很純真,也很奇怪。我們兩個人的見解是這麽不同,而居然成了好朋友。他不主張殺人,因為他以為仇殺隻是助長人的罪惡,而不能消滅戰爭。可是,他去化緣,供給我吃。他不主張殺人,而養著手上有血的朋友;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