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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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們眾誌成城,輕傷不下火線,重傷的才可以下去歇息半個時辰,如果手還能拉開弓,腳還能踢到敵人爬上來的臉,就必須再上城牆。
這種頑強死守的精神觸動了徐達,也讓他極為難堪。一個月後,春節過去了,杭州城依然屹立,還姓張。不過也正如徐達所料,杭州城裏已經鬧起了饑荒。這種饑荒隻是純粹針對杭州市民而言,他們的美食早已吃完,糟糠的價格一日千裏地飆升,最後比米要貴出十倍。但杭州人太有錢了,糟糠很快斷貨。史書記載說,杭州人開始吃油車糠餅。所謂油車糠餅,就是將在碾米過程中剔除出來的廢料——皮糠和碎米等——收集混合在一起,經過蒸煮後再用原始的榨油設備榨取糠油,在榨取的過程中受壓成型的一塊塊類似豆餅、菜籽餅狀的東西。
這種東西和糟糠不是一個等級,猶如死麵疙瘩和包子一樣。
杭州城裏的普通市民和當兵的都吃這種東西,平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杭州人在關鍵時刻彰顯了人類的本能之一:隻要有能吃的,就能活下去。
張士誠在隆平心慌意亂,兩個月後,消息傳來,杭州城仍然在我們手中,徐達的攻勢已明顯減弱。但杭州城裏十人已餓死六人。要不要救援?
張士誠皺眉,眉毛幾乎壓到嘴邊,咬了咬牙,堅定地說:“不救,他們挺得住!”
他不救得很有道理,因為朱元璋就是希望他出隆平城。朱元璋和張士誠都了解一件事:張士誠不善打野戰。
杭州城能挺得住,徐達挺不住了。在圍困了三個月後,徐達收效甚微。這是他自參加革命以來打得最虎頭蛇尾的一次戰役,朱元璋催他撤兵的信件一封接著一封,這位常勝將軍的光環沾上了一點塵埃,他唉聲歎氣地從杭州城撤兵了。
張士誠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回,他在蘇州城中大宴三天,慶祝這場保衛戰的勝利,雖然勝利的代價太大:徐達撤兵後,杭州城裏的人隻剩了五分之二,在徐達撤兵的那一天,就因饑餓和疾病死了三千多人。
張士誠突然發現,朱元璋並非是不可戰勝的。杭州保衛戰的勝利讓他三個月來備受摧殘的心靈得到慰藉,又讓他湧起了一股雄心壯誌。徐達才撤兵,張士誠就快速地集結兵力,發動收複河山的舉動。這次軍事行動,讓張士誠收複了太多地盤,包括朱元璋的老家濠州也被他頃刻而下。張士誠又恢複了元氣。
朱元璋之所以沒有對張士誠進行複仇的反攻,是因為此時,天完帝國的丞相陳友諒正準備和他開戰,戰爭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當陳友諒在采石的戰艦上向張士誠發來邀請函,一起狠揍朱元璋時,張士誠先是大喜過望,興奮的熱度消失後,他又仔細考慮起這件事的可行性來。
這可以說是張士誠性格中一個致命的弱點:平時看上去足智多謀,腦海裏的計策恨不得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可一遇事時,他的智謀就無影無蹤,被他自己吞食了。
他前思後想,始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和陳友諒聯合,當陳友諒和朱元璋交火後,他才在邊境上集結部隊。可還未等他下命令出兵,陳友諒已被朱元璋打殘了。
張士誠恨恨地說:“陳友諒真是個窩囊廢。”他說陳友諒是窩囊廢,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不然就不會猶猶豫豫,喪失了和陳友諒夾攻朱元璋的良機。
可能是這次理想的夾攻計劃沒有實現,也可能是朱元璋正急吼吼地追擊陳友諒,而無力對付他。他拍案而起,說:“給我收複長興。”
長興離開他的懷抱已有三年,但他始終把長興當作是自己的孩子。現在,他有機會要回自己的孩子,當然不會放過。
1361年陰曆十月,張士誠集結水陸十萬人,進攻長興。長興守將心驚膽戰,一日發數道救急文書給朱元璋。朱元璋正在鯨吞陳友諒,沒有多少兵力支援。所以隻能派出小股支援部隊,而這些支援部隊都如肉包子打了狗般有去無回。
張士誠的攻城進展極為緩慢,長興守軍和當初的杭州守軍一樣,頑強死守。一個月後,朱元璋終於騰出手來,派常勝將軍徐達援救長興。徐達這次是為複仇而來,雙方在長興城外展開血肉橫飛的野戰,殺聲震天,天地為之變色。事實再一次證明,張士誠兵團的野戰能力遠不如朱元璋兵團,他再一次撤退。在徐達的瘋狂追擊下,撤退演變成了潰退,留下一萬多具屍體後,總算跑回了老家。
張士誠又在隆平城裏開始了後背發涼,除了對這次失敗的懊惱外,還擔心著朱元璋的複仇。不過他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朱元璋在1362年被晦氣籠罩,控製區內的兩場兵變讓他不敢發動任何大的軍事行動。
張士誠心平氣和地度過了1362年,整整一年。
1362年年末,又是一年春節到來時,元政府通知他,韓宋帝國已走投無路,你成名的機會來了!
小明王,不能救
張士誠能否成名,不取決於劉福通和小明王,而取決於朱元璋。安豐城孤城一個,劉福通接二連三地遭到慘敗,軍隊士氣已到穀底,用張士誠的丞相呂珍的話來說,拿安豐,就如站在熟透的蘋果樹下等蘋果一樣。前提是,朱元璋不插手。
張士誠大吃一驚,突然就罵呂珍:“你別渾了,朱元璋可是韓宋帝國的吳國公,他怎麽可能不救主子?”
呂珍反擊道:“蒙元政府還是您的主子,它如果出事,您救不救?”
張士誠啞口無言,他在心裏琢磨,如果呂珍這個假設成立,自己到底該怎麽做。
張士誠假設出來的猶豫,也正是朱元璋在1363年春天時不可回避的猶豫。劉伯溫風塵仆仆回來,還未脫下被露水打濕的衣衫,就被朱元璋叫到密室,把這道難題擺在了劉伯溫麵前。
從劉伯溫的角度看,朱元璋和韓宋帝國一點親情都沒有。韓宋帝國沒有給過朱元璋任何支持,隻有幾個空銜。朱元璋發展到今天,全是他單槍匹馬闖出來的,和韓宋帝國沒有一點關係。所以劉伯溫認為,救安豐是策略問題,不是責任問題。
而朱元璋不這樣看,他說,當初進郭子儀部隊,就是紅巾軍的一部分,打的是紅巾軍的旗號。後來他小有所成,占了和州,小明王還封他做了個副元帥。多年以來,如果沒有紅巾軍這個大帽子戴在頭上,他朱元璋也不可能發展得如此迅猛。他還說,小明王和劉福通的紅巾軍在反元鬥爭中表現最出眾,就是從道義上講,我們也應該出兵相救。
劉伯溫大吃一驚,他借著幽暗閃爍的燈光仔細審視朱元璋的表情,他很快就發現,朱元璋這次是認真的。你要知道,朱元璋從來都是隻為自己考慮的人。讓他為別人考慮,拯救別人一次,簡直是太陽西升。
人有情緒反常之時,但劉伯溫確信,朱元璋不會反常到去做沒有任何利益的事情,唯一的解釋就是,朱元璋如果不趨利,那就是在避害。
劉伯溫想到這些,就直接問朱元璋:“如果你把小明王解救出來,置於何處?”
劉伯溫的意思是,小明王是朱元璋名義上的領導,救他出來,讓他繼續當皇帝?那不是給自己扣了個緊箍咒嗎?如果不讓他做皇帝,必然要殺他,那你救他做什麽?
朱元璋愣了,因為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他當然也想過這個問題,正是因為想過卻沒有答案,所以才使解救小明王這件事成為一道難題。
他問劉伯溫:“先生有什麽好計策?”
劉伯溫反問:“你說的是小明王被解救出來後的歸宿問題?”
朱元璋說:“是啊。”
劉伯溫大大地搖頭,險些把頭搖了下來,說:“這個問題可以不存在的,隻要你不救他。”
朱元璋終於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如果不救安豐,張士誠必然攻陷它,到那時候,張士誠的氣焰更為囂張,我們這不是鼓舞張士誠的士氣,讓他來進攻我們嗎?”
劉伯溫啞然失笑,說:“張士誠已被我們打得嚇破膽了。我們不進攻他,他就在那裏燒香拜佛,怎麽會來進攻我們?況且,此時的韓宋帝國已不是曾經叱吒風雲的韓宋帝國,張士誠就是把小明王和劉福通活捉,塞進囚車裏,遊遍整個中國,也不會得到任何正能量,我們何必擔心這個呢?這根本就不是問題。”
朱元璋站了起來,搓著手,堅定地說:“還是要解救,我不知為什麽,也沒有明確的理由,但我隻是知道我要救出小明王。至於如何安置他,那就如你所說的,走著看吧。”
劉伯溫也站起來,有點激動,說:“你不擔心陳友諒?據可靠情報,陳友諒正在厲兵秣馬,隻要我們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會衝殺過來。”
朱元璋無動於衷,但說出來的話卻極為嚴厲,毋庸置疑:“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劉伯溫歎口氣,氣息冰冷,說:“你如果真的決定援救安豐,那早點不如遲點。”
朱元璋馬上高興起來,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先生這話,我明白。”
朱元璋理解劉伯溫的話中深意的出處是這樣的:春秋時期,邢國受到少數民族騎兵的攻擊,於是派人到當時的霸主齊桓公那裏求救。齊桓公推了飯桌就要出兵,謀士鮑叔牙卻攔住他,說:“拯危之功,不如存亡之德。如果現在出兵,隻是解救了邢國;但如果它被滅了,我們再出兵幫它重新建國,那我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兩種方法,雖然都能得到邢國的感激,分量卻有天壤之別。”
朱元璋雖然知道這段曆史,而且也複述得很好,可惜,他理解錯了。
劉伯溫的意思不是讓他在安豐城破後,再去拯救小明王,而是讓他延遲出兵時間,希望張士誠能把劉福通幹掉。
劉福通在整個革命區內的威望太高,而且在政治的迷宮裏從不迷路。他在戰友韓山童死後,把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立為韓宋帝國的皇帝,就足以說明他是個懂政治的人。在那時,他的聲望足以讓他輕鬆地坐上龍椅,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立了個傀儡韓林兒。這是因為韓山童雖然死了,但在紅巾軍中,他還活著。劉福通對權力的理解是這樣的:要能看得見摸得著,這種權力應該是實實在在的,不是那些虛無縹緲、沒有本質隻有形式的龍椅。
他當時掌握著能和元政府分庭抗禮的帝國——韓宋帝國,他擁有一支所向無敵且隻屬於他自己的兵團。可以說,他在某一時期是全中國權力最大的人,隻是因為運氣不佳,他失敗了。不過,他的鬥誌和智慧沒有失去,關鍵的是,雖然經曆了幾次重大打擊,他的氣魄還在。如果給他機會和時間,他還能在短時間內旱地拔蔥,重新光芒四射。
這就是劉伯溫所擔心的,劉伯溫當然指出了朱元璋對他那句話的錯誤理解,因為朱元璋很快就出兵了。劉伯溫相信,朱元璋不會看到活著的劉福通。劉福通在危機麵前向來一馬當先,張士誠圍攻安豐,一旦城陷,劉福通必死無疑。
永別了,韓宋帝國
一場夜雨,把應天城洗刷得整潔幹淨,陽光從地平線後麵散發出溫暖的光芒,1363年陰曆三月,朱元璋和他的將軍們帶領兵團主力,奔向安豐。
那場隆平的夜雨到了安豐,就成了雨夾雪。安豐城在那場雨夾雪中已支撐了一個多月。劉福通在第一線,韓林兒在臨時的皇宮中坐立不安,連龍冠都懶得戴了。劉福通雖然臉色蒼白,但眉宇之間仍然透露出直衝雲霄的英氣。他站在城牆上,望著下麵如螞蟻般的攻城士兵,感慨萬千。這是多麽熟悉的場景,就在幾年前,他的兵團如一頭蠻牛衝進了元政府的瓷器店裏,所向披靡。如今,他成了那些心驚膽戰、窩窩囊囊的元政府守城部隊中的一員。
安豐城下張士誠的丞相呂珍就是另外一種心境。他仰望安豐城,就是在一個月前,他連做夢都沒有想過,一個月後會和革命大佬劉福通對陣,而且是如此懸殊的對陣。他對他的將軍們說:“安豐城指日可下,捉了劉福通和那個小屁孩韓林兒,我們就名垂青史了。”
他這話倒不是虛言,安豐城的確已搖搖欲墜。它本來就不是個可以固守的城池,城中沒有一粒多餘的糧食,戰爭進行到半個月後,城中的士兵和百姓的肚子就開始被束之高閣。但人不能不吃東西,而當時的安豐城中隻有兩樣東西可以被當成食物,第一種是井泥。
所謂井泥,就是井中的泥。井在長時間為人民提供飲水時,也會產生淤泥。如果不勤加以治理,淤泥會越來越多,最後,清涼的井水就成了汙濁不能飲的泥塘。
——井泥是不能吃的,周文王早就告訴我們了:井泥不食,下也。就是說,井底的汙泥可以吃嗎?不可以,因為肮髒,不但沒有營養,還會使人得病。
問題是,周文王當時有飯吃,所以,他的忠告對無物可吃的那些人如同浮雲。安豐城中的百姓在吃無可吃的情況下,就從井底把井泥撈出來,但這種東西實在難以下咽,於是他們就把剛死不久的人的屍體榨出油來,抹在上麵吃。
不過,井泥雖然是再生資源,可它的再生速度異常緩慢。當安豐城中的井泥被吃了個精光後,人們隻能選擇第二種可以作為食物的東西,那就是人肉。
人類曆史上,人吃人的慘劇時有發生。即使在今天,也有野蠻的食人部落。《水滸傳》中孫二娘開的飯店,主食就是人肉包子。你翻開中國曆史,尤其是亂世史,吃人肉和喘氣一樣稀鬆平常。五代時期的很多軍閥把人殺掉後,醃製起來當作軍糧。唐朝安史之亂時,張巡守睢陽,後來吃無可吃,張巡就把自己的小妾牽出來,殺掉給官兵們吃。
安豐城中的所有井水變得清涼透明時,陣亡不久的士兵屍體就成了他們的食物之一。但安豐城中沒有那麽多可以陣亡的士兵,所以,據史料說,安豐城的百姓就去挖掘墳墓,把裏麵還未腐爛的屍體拿出來,用火烤了吃。
因果論告訴我們,這種吃法是要遭天譴的。而且,這種吃法也無法讓安豐城幸免於難。當朱元璋兵團抵達安豐城下時,安豐城已經被呂珍攻陷。當呂珍在撒滿殘肢斷骨的安豐城街道上巡視時,他不由大大的驚駭。
這已不是人間的一座城,而是地獄在人間的一個分部。呂珍也是個從死屍堆中爬過來的人,可看到這樣的悲慘場景,還是讓他心靈受到灼燒。他對已經棄械投降的韓林兒說:“為了你一個人的尊嚴和驕傲而讓人間變成地獄,這代價,你永生永世都無法彌補。”
呂珍說韓林兒因尊嚴付出的地獄般的代價,韓林兒無法彌補。而很快到來的朱元璋兵團讓呂珍付出的代價,呂珍自己也同樣永遠無法彌補。
呂珍攻陷安豐城後,就給張士誠送去了捷報。張士誠發現平時一向穩健的呂珍隻字未提安豐城防禦的問題。他大叫不好,派人快馬加鞭,去叮囑呂珍要加緊防衛,因為據可靠消息,朱元璋兵團已接近安豐。
呂珍沒有對安豐城的防禦工事進行加固,一是他還是抱有幻想,認為朱元璋不會出兵;二是,安豐城經過他一個多月的猛烈攻擊,已成了站立著的垃圾堆。短時間內,根本無法重鑄防禦工事。
就當他在感歎安豐城中的慘狀時,朱元璋兵團已抵達安豐城下,一抵達即發動猛攻。呂珍兵團在朱元璋兵團雪崩一樣的攻勢下,放棄守衛,在城破之前,呂珍狼狽地撤出安豐城。他這次行動正如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如果非要說他得到了什麽,那可能就是安豐城那地獄般的景象。能看到這種景象的人,並不多。
朱元璋見到了那位隻聞其名卻從未見過真身的小明王韓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