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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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江被朱元璋拿到手才三個月,還沒來得及捂熱乎。張士誠為什麽要打朱元璋的鎮江而不是別的城市,可能有如下原因:他的很多知識分子說,鎮江那地方早在秦始皇時就傳說有天子氣,是龍興之地。這流言搞得秦始皇很不痛快,於是驅趕三千囚徒到鎮江,鑿斷了京峴山山嶺,想割斷龍脈。但龍脈這玩意和神龍一樣,不可能被肉眼看見,如果誰都能看得見,那就不是龍脈了。所以南北朝時,鎮江接二連三地出皇帝,有南朝宋的開國皇帝劉裕、南朝齊的開國皇帝蕭道成、南朝梁的開國皇帝蕭衍。張士誠曾通過各種渠道得來朱元璋的檔案,發現這個禿子雖然生在濠州,可祖籍卻是鎮江。
    這是其一。其二,在朱元璋控製的城市中,鎮江離張士誠雖然不是最近的,但通往鎮江的路卻很好走。因為水路就可直達。那段時間,張士誠龐大的水師剛剛建立,這次出戰可以算是練兵,在戰爭中學習戰爭。
    讓張士誠懊喪的是,他的水師還未摸到鎮江城的影兒,就在龍潭被朱元璋的大將徐達擊潰。據逃回來的水師將領說,沒有經過訓練的海軍是不能出門打架的,如果非要出門,結果隻有一個:被暴揍。
    當張士誠在氣急敗壞地製定下一步作戰計劃時,朱元璋在應天城的宮殿裏來回踱步,龍潭捷報早已傳來,他也反常地跳起來,捶著書案說:“我要讓張九四知道什麽叫攻城!”
    1356年陰曆九月,朱元璋的將軍徐達執行朱元璋的命令,對張士誠的常州發動進攻。張士誠想不到朱元璋的反應速度如此之快,扔了作戰計劃書,派兵去援救。結果,徐達圍常州是假,打援兵是真。張士誠的援兵在徐達談笑間灰飛煙滅。
    從龍潭和常州這兩次交鋒來看,張士誠兵團顯然不是朱元璋兵團的對手。張士誠連敗兩局,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急忙向朱元璋請和。張士誠的請和是極不情願的,還有點取笑朱元璋的意思。他寫信給朱元璋說:“我知道你窮,所以我願意每年給你粟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三百斤。”
    朱元璋看到如此豐厚的條件,兩眼放光。他以為張士誠是個毫不吝嗇的土老帽。在給張士誠的回信中,他說:“你趕緊放了我那位使者,看來你是真有錢!那麽每年向我進貢五十萬石軍糧,我們再談如何?”
    張士誠得到朱元璋的回信後,驚聲尖叫。他說:“這朱窮鬼也是見過世麵的,居然獅子大開口,看來,用錢砸死他這招並不好用。我需要好好斟酌一下。”
    和張士誠相熟的人都知道,他斟酌不出什麽好計策來。張士誠的軍事智慧少得可憐,他在高郵創造的傳奇終其一生,也不過隻那一次。所以,當他反複思考如何反擊朱元璋時,朱元璋已開始對他采取了重大的軍事行動。
    1357年陰曆二月,朱元璋兵團奇襲張士誠的長興,一戰而下。張士誠派兵反攻,失敗。陰曆三月,朱元璋兵團再臨常州城下,瞬間攻陷。張士誠派兵反攻,又失敗。陰曆六月,朱元璋兵團又攻陷張士誠的江陰。張士誠沒有反攻的興趣了,江陰一失,張士誠的海軍就不敢逆江而上,他幾乎出不了隆平城。現在張士誠開始在隆平城裏神情沮喪,長籲短歎。
    最重的打擊還在後麵,朱元璋兵團攻陷江陰後,挾勝利的餘威猛攻常熟。常熟守將是張士誠的兄弟張士德,此人驍勇善戰,又謀略橫溢,張士誠在江東的地盤都是他打下來的。他在大周帝國內部是精神支柱,這根精神支柱在常熟戰役中倒塌——被徐達生擒。
    張士誠幾乎要被一係列噩耗擊倒,幸好他的丞相呂珍在這寒霜季節送來一顆炭火:呂珍在太湖中活捉了朱元璋的一名海軍大將廖永安。朱元璋提出以俘獲的張士誠的三千兵將換廖永安一個人。張士誠以為自己得到了上帝賞賜的珍貴禮物,告訴朱元璋,廖永安=三千俘虜+張士德。
    朱元璋說:“你這不是做生意的態度。”張士德卻對朱元璋說:“我可以勸我兄弟歸降你。”朱元璋欣喜若狂,要他寫信給張士誠。張士德就以別人看不明白的書寫方式給張士誠寫了封信。信的內容表麵看是要他投降朱元璋,其實字裏行間的隱形內容才是他真想說的。張士德說:“朱元璋這人表麵上禮賢下士,其實內心根本沒有良知,是個毒如蛇蠍的人物。隻不過現在還未徹底得勢,所以裝得像個人一樣,他如果真有做皇帝的一天,必然是跟隨他的人血流成河之日。你現在如陷入枯井,輾轉不得,為今之計,隻有一條光明大道,那就是投元,他們必然會對你笑臉相迎!”
    張士誠是個不受傳統道德觀念約束的人,看了張士德的信,又審查了自己的現狀,再展望未來,他發現,張士德說得很對!
    和元政府的接洽很快就光明正大地展開了,與他談判的是當時元政府江浙行省的右宰相達識帖睦邇。達識帖睦邇的宰相帽子已是千瘡百孔,江浙兩地,他的命令所及之處屈指可數。一聽說張士誠來降,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有人勸他說,張士誠這人不可信。達識帖睦邇說了句極為淒涼的話:“現在這個時候,誰投降咱們,咱們就必須要認為誰可信。”
    張士誠的歸降條件很高,他要一頂王爺的帽子。達識帖睦邇婉言勸說:“王爺這頂帽子真不好戴,咱們國家有種族歧視啊。”
    張士誠又降低條件,他要位列三公之位。達識帖睦邇又柔聲細語地說:“這三公之位都是虛的,你要這玩意做什麽。你如果非要,那我可以給你申請,申請的權利我是有的。”接著他話鋒一轉說,“我有個特別好的位置給你,太尉,掌管天下軍隊,自然就能掌握你現在的軍隊。而且,你的人馬原封不動,你的兄弟和戰友都可以高官厚祿。”
    張士誠這次同意了。
    張士誠投降元政府,並沒有向元政府要一分錢,也未要一兵一卒。其實他隻是個元政府的名譽太尉。以物質的角度來看,他還是從前的張士誠。但他為什麽要改邪歸正,就是因為朱元璋在他西麵把他逼得喘不過氣來,他投了元,北麵當時還是元的勢力範圍,如此一來,他即使不借助元軍的實力,後退也可以從容了。
    而元政府毫不猶豫地接納他,當時的形勢固然是一方麵,正如達識帖睦邇所說,隻要有人投,我們就收,還有一方麵是元政府最欣喜的,那就是,張士誠很有錢。
    杭州困
    一百多年前,有個叫馬克思的德國人坐在清風徐來的書桌前,這樣寫道:“資產階級在革命的態度上極為猶豫,也就是說,他們具有軟弱性。軟弱的性格不是天生的,是後天形成的。資產階級具備軟弱性,是因為他們有財產,他們比無產階級富有,不愁吃穿,所以沒有革命的動力,更沒有革命的理由。”
    幾年後,張士誠被朱元璋擊潰,事後諸葛式的人物總結張士誠失敗的原因時說,張士誠沉醉在富貴鄉中不思進取,一個不思進取的人必然會被曆史淘汰。這種對別人的價值判斷實在不厚道,甚至有點強奸他人意誌的意思。
    張士誠擁有南中國最富裕的地方,又因為治理有方,所以家財萬貫。人生不過是個過程,張士誠享受的就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物質財富,而且他的確感覺到了物質財富所帶來的幸福,這就算是正確的人生態度。用馬克思的觀點來說,張士誠是資產階級,有軟弱性。但你無論如何都找不出張士誠為什麽非要有強硬性,為什麽非要像朱元璋和陳友諒那樣,把千萬人置於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才叫強硬,才叫順應曆史潮流。
    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點相當使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大一統。亂世中,誰手下有一支像樣的軍隊,傳統知識分子就把大一統的觀念寄托在誰身上,他如果止步不前,或是後來搞砸了,大家就鳴鼓而破口大罵。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客觀地說,張士誠並非是能在滄海橫流中顯露英雄本色的人。這緣於他的性格,他是個在平靜中偶爾會尋求一下刺激的人,他不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征戰殺伐中去。他當初帶著十七個好兄弟造反,不過也是希望過平靜的日子,最終他得償所願,對他而言,這已足夠。
    他從來不知道強硬是什麽,一直以來,他認為強硬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直到朱元璋的領土和他接壤,他才明白,在這個亂亂的單行道上,你不犯別人,別人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犯你。
    當他被朱元璋逼得走投無路,投靠元政府後,這種印象更為深刻,所以他決定用他的強硬來反擊。
    1358年春天,張士誠向常州發動總攻。這是自他和朱元璋開戰以來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不過,我們前麵說過,他的兵團根本就不是朱元璋兵團的對手,所以這次頗具規模的進攻很快就成為泡影。常州城外血流漂杵,張士誠在隆平城裏心情很不好。
    第二年的春天,朱元璋對張士誠控製的浙東地區發動總攻,朱元璋兵團勢不可當,張士誠節節敗退,連丟數座城池,他在隆平城內坐立不安,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實際上在1359年,不僅是朱元璋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還有一個人,也讓他擔驚受怕。這個人就是方國珍。
    兩人雖然都為元政府服務,可兩人都知道這是虛的,實的是,兩人仍然是我行我素。方國珍也具有軟弱性,和張士誠不同的是,方國珍的軟弱性來自於實力,他最早在南中國起兵,可由於他本人的智慧和意誌力,他的地盤始終沒有增加。對於方國珍,張士誠有著清晰的認識,這個人首鼠兩端,隻要能活下去,不擇手段,不懼罵名,這是他對人生的態度。
    1359年陰曆九月,元政府終於第一次向張士誠要軍糧。張士誠極不樂意地湊出了十萬石軍糧,可當他聽說元政府命令方國珍運送這些軍糧時,他馬上反悔了,因為他擔心方國珍把軍糧據為己有。方國珍也不樂意,因為他擔心自己運送軍糧時,張士誠會偷襲他的老巢。結果這件事不了了之,我們從此可以看出,張士誠雖然投靠了元政府,隻是在北線暫時安穩了,其他的事情,一切如故。
    1359年最後一個月,隆平城中張燈結彩,準備迎接新年,張士誠的心情被即將到來的新年的氣味熏得好了起來。他在心裏默默祈禱朱元璋不要掃了他這久違的好心情,但朱元璋讓他極度失望。一個冬雨綿綿的淩晨,張士誠被人叫醒,報告了他一個不好的消息:朱元璋正在猛攻杭州城。
    張士誠大叫一聲,破口大罵:“朱禿子不過年嗎?讓別人過個好年,有這麽難嗎?”
    他不了解朱元璋,朱元璋對地盤比對親爹都親,更不會顧及每年都有的春節了。他對杭州城的進攻是把張士誠往絕路上逼。經過一年多對張士誠的蠶食鯨吞,張士誠能拿得出手的城池隻有隆平和杭州。杭州一下,他隻剩了彈丸之地,那種坐困孤城的淒涼感受,張士誠在高郵時就經曆過。
    張士誠不想讓這種滋味借屍還魂,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元政府尋求支援。元政府正在專心致誌地對付劉福通的三路北伐軍,讓張士誠先等等。張士誠等不了,要派出援軍,又擔心朱元璋在半路等著他。所以,張士誠隻好無可奈何地做了一件事:祈禱杭州城能挺住。
    他的祈禱並非是走投無路時的囈語,杭州城的確有這個本錢。杭州城自春秋戰國時代開始在南中國射出奪目的光芒,南宋時代一度成為南宋的臨時首都,風景優美,繁華璀璨,馬可·波羅稱它人間的天堂。不過,杭州城也曾遭過滅頂之災。1341年陰曆四月,杭州大火,自東南延至西北,近三十裏官民閭舍焚蕩其半,總計毀官民房屋、公廨、寺觀15755間,10797戶38116人受災,燒死74人。第二年,杭城還未完全複原,又起大火,共燒毀民舍四萬餘間,火災之甚前所未有,數百年浩繁之地,幾乎成了垃圾堆。
    1352年,天完兵團攻陷杭州,但在元政府軍瘋狂的反攻下退出。徐壽輝走之前,又給它加了一把火。元政府用了七年時間,使它恢複了精力。1359年,張士誠撿了個便宜,攻陷了它。我們都知道,張士誠喜歡對城池動手腳,得到杭州後,張士誠征民夫二十萬沿城開挖護城河,自今天的五林港至北新橋,又南至江漲橋,闊約67米,遂成一條深不可測的大河。後來又讓這二十萬人晝夜趕工,加固城牆防禦,使杭州城終於成為一座堅不可摧的鋼鐵之城。
    1359年春節前夕,朱元璋命徐達進攻杭州城,出軍前,他叮囑徐達:“張士誠對隆平、杭州二城最為在意,所以這是塊難啃的骨頭。你要盡全力,如果全力進攻都無法攻下,就撤退。”
    徐達最近一段時間對進攻張士誠的城池很有興趣,這緣於他那不斷取得的勝利。所以,他認為杭州城是小菜一碟,甚至還有點小遺憾,因為攻陷杭州城後,張士誠像樣的城市隻有隆平了。
    我們看到,自朱元璋占據應天後,“徐達”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奇高,各個戰場上都有他活躍的身影。這自然很好理解,優秀的人才,總會散發著永恒的光芒。徐達是朱元璋後來開國功臣群體中最出色的一個,文武全才。他是朱元璋的老鄉,也是朱元璋的發小。兩個人可謂是光屁股長大的好朋友,朱元璋把羊尾巴塞到石縫裏那次,就有他。朱元璋後來投靠郭子儀軍,回老家招兵,徐達第一個報了名。世間有一種人,未經任何職業訓練,卻能在某一領域內施展橫溢的才華。徐達從未經過軍事家的特殊訓練,卻是一個優秀的軍事家。他是看著朱元璋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因為就是他,在軍營中幫助朱元璋謀劃,在戰場上幫助朱元璋擊敗各種各樣的對手,最終,在把朱元璋抬上一方霸主的椅子上後,他也水漲船高地成為朱元璋兵團名副其實的總司令。
    徐達打仗,智勇兼備,他善於審時度勢,能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快速地作出正確判斷,從而被當時的戰友和敵人譽為貨真價實的常勝將軍。
    在和張士誠開戰後,徐達就一直衝在最前沿,每次都能旗開得勝。這讓他身心愉悅,樂不可支。攻擊張士誠的城池讓他認為這是世間最妙不可言的事情之一。
    所以在推進到杭州城外圍,麵對那條勉強能望到邊的護城河時,徐達沒有任何壓力,他命令鋪架渡河戰具,對杭州城的進攻就在徐達成竹在胸的心理作用下開始了。
    徐達原本不是個驕傲的人,作為身經百戰的老兵,他最清楚在戰場上看輕敵人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攻杭州城的漫不經心,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勢在必得。攻杭州前,他就得到可靠情報說,杭州城裏雖然富得流油,可杭州人奢侈無度,有什麽吃什麽,從不存糧。按他的預測,杭州城裏的糧食隻能支撐一個月。他即使圍而不打,一月後,那些養尊處優的市民也會因吃不到美食而大開城門,迎接王師。
    那條看上去特別唬人的護城河,很快就被徐達兵團輕易渡過,不過他們渡過護城河後就注定了要在這座城下徒勞無功,直到撤退。
    徐達軍團的攻勢極為淩厲,杭州城如果不是被張士誠翻修過,肯定沒有防禦的資本。杭州城裏的守軍英勇抵抗,因為他們義憤填膺。不讓他們過一個美好的春節是小事,最讓他們惱火的是朱元璋太囂張了,一年以來,朱元璋像蝗蟲一樣永不滿足地蠶食他們。他們要讓朱元璋兵團在杭州城汲取一個教訓,要讓朱元璋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