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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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陽被漫天的火箭遮蔽了光芒時,無數星星從天空中探出頭來。劉伯溫仰頭觀星時,突然大叫一聲:“不好!”他當時正坐在朱元璋旁邊,話音一落,他揪起朱元璋,讓護衛開路,跳上了一隻小船,小船以箭一樣的速度飛離了朱元璋的指揮艦。朱元璋在慌亂中聽劉伯溫說了六個字,像是咒語:難星過,速更舟。告訴他災難之星來了,趕緊換船。
    朱元璋在小船上還未徹底坐穩,他的指揮艦就轟隆一聲,鐵甲橫飛,被炸了個稀巴爛。朱元璋瞠目結舌,回想劉伯溫那六個字,心有餘悸地連連咽口水。
    他問劉伯溫:“你怎麽知道我的船要被擊中?”
    劉伯溫回答:“難星來襲,被我發現。”
    朱元璋驚駭不已,說:“青天白日,您居然還能看到星星,這真是太出神入化了。”
    劉伯溫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給朱元璋解釋什麽是難星,更沒有給朱元璋解釋一個基本的天文學常識:星星一直都在,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陰天還是晴天,世界上不缺少星星,缺少的是發現星星的眼睛。
    陳友諒在船頭上看到那艘白色檣桅的戰艦被擊成了碎末,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在等待朱元璋已被炸死的好消息。但這個消息沒來,來的全是壞消息。他的陣線因他的命令而露出個口子,朱元璋那些靈敏的戰艦迅速衝了進來,現在,前線混戰一片。他龐大的戰艦行動遲緩,被朱元璋那些靈活的小戰艦圍著打,且打完就跑。他的戰艦一還擊,就傷到了友艦。
    陳友諒感到了壓力,沉重的壓力。鄱陽湖裏全是火藥味,湖裏的魚都受不了,紛紛跳出水麵呼吸新鮮的空氣,但上麵的空氣更糟糕。世界上唯一平等的事物就是空氣,沒有特供。陳友諒被濃烈的火藥味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躲進船艙,渾身發熱,關節疼痛。不幸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當他的神經被這些壞消息徹底麻醉後,他從口中勉強地吐出兩個字:“撤退!”
    朱元璋站在他臨時避難的那隻小船上,抻長了脖子向前線望去,他沒有看到陳友諒的一艘船,隻看到自己戰艦的屁股。他對劉伯溫說:“我勝利了!”
    劉伯溫仰頭看天,天空被濃烈的火藥味熏得蒼黃,他沒有看到星星,隻看到太陽從蒼黃裏射出奪目的光芒,照在朱元璋那張興奮得扭曲變形的臉,又反射到劉伯溫眼睛裏,非常非常刺眼。
    朱元璋在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四日傍晚時說他勝利了,其實為時過早。陳友諒雖然失去了許多戰艦,但主力未受重創,他仍有實力再來一戰。而且他此時的實力和朱元璋的實力相差無幾,按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和朱元璋唯一差的就是——運氣。
    陳友諒的運氣的確很差,朱元璋的運氣的確很好。問題是,朱元璋的運氣雖好,但如果沒有劉伯溫在他身邊幫他穩穩地抓住那些運氣,朱元璋的好運氣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所以,陳友諒應該這樣說,我和朱禿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有個半仙劉伯溫,而我連個半鬼都沒有。
    陳友諒和朱元璋在鄱陽湖上三天的戰爭交流告訴我們,人類曆史最貴的東西就是人才。
    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四日夜晚,陳友諒徹夜未眠。直到淩晨,他才睡去。他夢見自己進入一個四麵白牆的房間,裏麵什麽都沒有,卻有兩扇門。他打開另一扇門,映入眼簾的還是一個四麵白牆的房間,裏麵什麽都沒有,也有兩扇門。他走向另外一扇門,正在猶豫是否打開時,身後有人叫他,似乎是他那美麗的老婆婁玉珍的聲音。他一回頭,卻沒有人。又回過頭來,門也不見了。他陷在前所未有的孤獨中,這種孤獨感從他的毛孔滲入,進入他的骨髓,他開始哭泣起來。
    就在他要淹死在自己淚水中時,他的宮女推醒了他。他恍惚地坐了起來,想到自己的老婆婁玉珍。但有一種聲音衝進他的腦海,對他說,你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老婆。又有一種聲音趕走了那個聲音說,你老婆早就死在江州城了。
    陳友諒這時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的確有個老婆叫婁玉珍,但又不對。他想,他的老婆應該叫楊苕華,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子,更是他的賢內助。當初,朱元璋進攻他的江州,他的老婆在他出征前對他說:“吾君出陣作戰,千萬記住,人在軍旗在,兵敗軍旗倒,免得我牽掛。”他還隱約地記得,那天出征時,他老婆站在江州城裏最高處,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她的萬縷青絲被清風吹動,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他蒙矓地記得,那一戰他打敗了朱元璋。凱旋時,他在石拱橋邊洗腳——後人將此橋取名“洗腳橋”,今叫洗心橋——突然一陣狂風將插在身邊的軍旗吹倒,但他忘了及時扶起。當他的老婆看到他的部隊沒有軍旗時,以為丈夫吃了敗仗,於是就在身旁的大青麻石上撞碎了腦袋,此石後來叫“別夫石”。
    陳友諒一想到他老婆的死,就流下淚水。不知是誰告訴他,他老婆的屍體還未寒冷,突然就天降暴雨,山洪暴發,很快將那具豔屍卷入山下小河之中,一直漂進長江,然後又逆水而上。三天後,他老婆的豔屍停留在今湖北省沔陽縣陳家莊碧綠的池水中,空氣不再流動,很快凝固成了綠色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中散發出花香。這是陳友諒的故鄉,是他老婆一直魂牽夢繞的地方。
    陳友諒坐在床邊想這些事,就如想史前時代的神話一樣。他有點確信自己此時已喪失了判斷夢境和現實的能力,他身處虛空中,無依無靠。隻是當他坐在會議桌前時,現實才明朗起來。他看著他的將軍們的臉,那些臉蒼老得讓他驚駭,才三天時間,時光好像流逝了二十年!
    沉默了半個時辰後,陳友諒拿出了他今天的作戰方案:故伎重施,找到朱元璋的指揮艦,轟他丫的!
    他的將軍們對他的決定震驚不已,因為朱元璋不是不長記性的豬,在經曆了那次險情後,他肯定會把指揮艦隱藏起來。果然,當他們再次尋找朱元璋白色檣桅的指揮艦時,發現對方所有的戰艦都擁有了白色檣桅。
    也就是說,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五日,鄱陽湖之戰的第四天,他們已沒有了作戰計劃。朱元璋的作戰計劃完美無缺,他趁著陳友諒這幾天士氣的持續低落,製定了一個“深入敵後”的作戰計劃。這就是用數艘小戰艦,裝備大量的火器,從陳友諒巨無霸的空隙處插入,把陳友諒的陣地變成戰場。
    這些小戰艦的速度快,機動而靈活,采用遊擊戰,打一炮換個地方,就像是在象群中來回穿梭的老鼠。陳友諒的巨無霸被這些可惡的小東西繞得頭昏眼花,連連中招。這個時候,鄱陽湖之戰已不是戰爭,而是老鼠挑逗大象的遊戲。
    顯然,陳友諒已經失去了製定遊戲規則的資格,他也沒有了退出遊戲的能力,隻能在朱元璋製定規則的這個遊戲中被動挨打。中午時分,朱元璋發動總攻。主力艦隊直逼陳友諒的中央部位,機動部隊從陳友諒側翼發動騷擾性襲擊,在內外夾擊之下,陳友諒艦隊發出驚天動地的崩潰聲。
    陳友諒坐在他的會議室中,嘴角滲出苦澀的黏液,他垂頭喪氣地說了兩個字:“撤吧。”
    撤退已經完全不可能,在朱元璋艦隊瘋狂的衝擊下,陳友諒艦隊的撤退變成了潰退,朱元璋艦隊像是打落水狗一樣地狠揍陳友諒艦隊,當陳友諒艦隊潰退到渚磯時,連鄱陽湖最深處的魚兒都知道,陳友諒大勢已去了。
    那些魚兒在湖麵恢複平靜後,偷偷地遊到湖麵來,湖麵上漂浮著陳軍士兵的屍體、兵器、盔甲和正在下沉的戰艦。它們深吸一口氣,終於可以搖頭擺尾地互相慶祝,我們的苦日子過去了,因為鄱陽湖之戰結束了。
    友諒死矣
    陳友諒一直向北潰退到渚磯時,朱元璋也向北轉移到左蠡控製江水上遊,使陳友諒無法進入長江。
    渚磯在葫蘆口的小葫蘆西邊,左蠡在東邊,遙遙相望。陳友諒用了三天想要衝破朱元璋的防線,但沒有任何成績。就在這三天時間裏,陳友諒的一艘巨無霸艦隊的司令投降朱元璋,軍隊士氣降到冰點。
    陳友諒現在進退失據,他從武昌出來時,帶的糧食並不多,在洪都城下被阻擋了接近三個月,糧食吃得差不多了。他本以為能在鄱陽湖一舉殲滅朱元璋,可四天的時間證明了一件事:他的理想變成了不著邊際的幻想。
    他在渚磯的臨時指揮部裏悶聲不響地看著一張地圖。在地圖上,他離長江隻有一指距離,隻有進入長江,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惜,現在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就是這一指。
    到了這個境地,他已沒有了戰略計劃,甚至連戰鬥計劃都沒有。朱元璋始終在圍困他,卻不進攻他。隻有他的艦隊擺出架勢要向長江衝擊時,朱元璋的艦隊才像蒼蠅見到糞堆一樣蜂擁而至。他不明白,短短的四天光陰,為何會讓他那所向無敵的艦隊的戰鬥力蕩然無存。這使人厭惡和恐懼的光陰啊,陳友諒心裏想,我要虛度它,以此來懲罰它!
    劉伯溫對待光陰的態度和陳友諒截然不同,他在爭分奪秒地算計時間,預測陳友諒還能撐多久。圍而不攻,正是他遞給朱元璋的戰略。陳友諒的水軍主力雖然受到有史以來最大的重創,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果真要對其發動總攻,陳友諒這隻困獸會在絕境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這是“殺人一萬,自損三千”的下等策略。劉伯溫是具有上等智慧的人,當然不會給朱元璋出這樣的餿主意。
    他站在左蠡岸上,遙望陳友諒的艦隊和他在陸地上的軍營。在那片陰鬱的領域上空,一大團烏雲湧動著,像是另外一個國度,一個荒涼而絕望的國度。他對朱元璋說:“我們圍困陳友諒已半個月,他的軍糧肯定沒有多少,我想,他會去攻打洪都,劫糧。”
    朱元璋點頭稱是。劉伯溫又說:“洪都城經過三個月的攻擊,已破敗不堪,守軍筋疲力盡,應速派一支軍隊去支援。”
    朱元璋感到驚訝,他說:“當初陳友諒主力猶在,尚且不能攻下,現在他主力受到重創,難道會出現奇跡?”
    劉伯溫說:“世事難料,陳友諒這段時間倒黴透頂,誰知道會不會否極泰來呢!”
    朱元璋又是一驚,說:“先生您說得極是,我這就向洪都城派援軍。”
    劉伯溫的預測分毫不差,在半個月不停的突圍受挫後,陳友諒終於在那段時期內做出了一個有價值的軍事計劃:挑選精銳登陸部隊,乘坐幾艘巨無霸戰艦,突襲洪都城。目的隻有一個:糧食。
    他的精銳部隊還未集結完畢,朱元璋在劉伯溫的指引下,已經發出了一支援軍。這支援軍從左蠡出發,沿著鄱陽湖北岸向東飛速前進,到達都昌(今江西都昌)。在都昌一個華麗的右轉,進入鄱陽湖,直抵鄱陽湖進入贛江的入江口處。他們在這裏等了一天,才等到陳友諒的劫糧水軍姍姍而來。
    劫糧部隊的指揮官一看到入江口有朱元璋的部隊,又驚又怒。驚的是,他們怎麽知道我們要去洪都;怒的是,這些兔崽子冤魂不散,走哪裏都能遇到他們。
    雙方同時開戰,一個時辰後,朱元璋的部隊被擊垮。但陳友諒的劫糧部隊也傷亡慘重,已沒有力量再去洪都城。他們隻是登陸後,象征性地做了一次攻城,然後就急急忙忙地撤回了渚磯。
    陳友諒突然發現自己的腦子在朱元璋那裏已經成了透明的,他想什麽,朱元璋全都知道。這使他精神一瀉千裏地向崩潰的深淵飛馳而去,他開始喜怒無常,身邊的侍衛和宮女,包括他的將軍們,都成了他刀下的犧牲品。
    他殺人,已經沒有了目的性,甚至連動機都沒有。突然一陣不可名狀的恐懼和怒火衝上頭頂,就抽刀奔最近的人衝去。
    在朱元璋沒有把他送進地獄前,他自己提前把自己的心煉成了地獄。
    1363年陰曆八月十五,劉伯溫在鄱陽湖上度過了他五十三歲的生日。在那個月圓的夜晚,他坐在船上,航行在鄱陽湖中,船尾拖出粼光的航跡。月光把鄱陽湖變成了一片銀蛇世界。屈指一算,他和朱元璋的合作已經有三個年頭。在這三年裏,他對朱元璋的了解其實並不深。因為朱元璋本身就是一層陰黑的濃霧,縱然劉伯溫能明察秋毫,卻也無法看穿這團濃霧。世界上有一種人,是讓你無法看透的。一個人所以能被看透,關鍵就在於人心。
    我們的心靈能感應到對方的心靈,這才能有心上的交流,在交流中,我們才能用心觀心,從而認識對方。心靈中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愛。隻有一個人的心靈擁有愛時,才能被對方感應到,才能被對方理解。朱元璋是個沒有愛的人,確切地說,他沒有愛的能力。在1363年時,他的這種特征還未被人熟知,就是在劉伯溫看來,朱元璋禮賢下士,愛臣如子,常常帶著微笑對他的愛將們噓寒問暖。可有時候,劉伯溫對那層臉皮凝成的微笑不寒而栗,因為那根本不是發自內心的笑,而是一種技術。
    當劉伯溫看著在湖中搖搖晃晃的月亮時,朱元璋那張奇醜無比的臉就出現在月亮裏,隨著粼粼波光,扭曲變形,使人冷汗直冒。
    劉伯溫深吸了一口氣,這不是幻覺,因為朱元璋也在船上,正和他一起慶祝他的生日。劉伯溫看到朱元璋向湖裏望去時,月亮都不禁打了個冷戰,月亮裏嬉戲的魚兒突然就像離弦的箭一樣飛走了。
    朱元璋說:“先生您已五十三,而我才三十六。我還年輕,希望先生在今後的日子裏多指點我。”
    劉伯溫說:“你如此年輕有為,現在馬上又要擊敗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是凡夫俗子,隻能盡力而為。”
    朱元璋臉上掛出微笑來,很嚴肅地問:“先生可否預測一下,陳友諒何時徹底失敗?”
    劉伯溫看著月亮,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躲進慘白的雲裏,但光輝不減,白銀似的空氣在劉伯溫身上流動,他感到一陣寒意。不知為什麽,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句格言來:狡兔死,走狗烹。
    他強壓住那句格言對他精神的刺激,去看朱元璋那張醜陋的臉,不動聲色地說:“不出半月,陳友諒必亡。”
    朱元璋希望時間再確切一點,劉伯溫就仰頭去看天,月明星稀,但他總算找到了一顆星,那顆星震顫著,像要從天上掉下來。於是,他對朱元璋說:“金木相犯之日,就是陳友諒必死之時。那一天應該是八月二十六日。我們最近這段時間就應該悄悄地把主力移到湖口,在長江南北兩岸設置木柵欄,多做火筏放在江中。”
    朱元璋沉思,他想猜出劉伯溫的用意。劉伯溫沒有給他這個表現的機會,接著說:“陳友諒會在不久的將來全力突圍到長江中,然後回武昌。他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南湖嘴,二是湖口。我們在南湖嘴的防禦工事無懈可擊,陳友諒會在碰壁後,選擇湖口突圍,到那時,我們以逸待勞,陳友諒必敗無疑。”
    朱元璋鼓掌叫道:“先生和我想到一起了。”
    但劉伯溫又說:“如果在湖口阻擊不了陳友諒,那隻能是天不佑我,所以我們要在長江上遊布置一部分兵力,阻止衝破湖口的陳友諒回武昌,務必要讓長江成為陳友諒的葬身之地!”
    1363年陰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陳友諒在他的軍營裏召開了最後一次軍事會議。在會議上,他稍稍恢複了點理性和傲慢的性格,他要求在十天時間內整頓軍隊士氣。八月二十六日,全軍突圍,突圍點選定了南湖嘴。
    所以選擇南湖嘴,因為南湖嘴是長江入鄱陽湖西麵的入湖口,隻要突破南湖嘴,就能進入長江。進入長江,一直向西,他就能回到老巢武昌。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如果南湖嘴無法突破,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