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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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友諒瞪著灰蒙蒙的眼睛,看了那人許久,又看了看地圖,用食指戳到南湖嘴東邊的湖口說:“那就選這兒!突破它後,從涇江口進入長江!”
    最後,他掃了他的將軍們一眼,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我決不會死在長江裏,更不會死在鄱陽湖!”
    1363年陰曆八月二十六日淩晨,陳友諒從噩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來,把突圍計劃的時間提前了。雖然多日來受到不計其數的創傷,但他的艦隊在經過十天的整頓後,仍然有股傲氣,大旗在晨風中飄起,殺氣逼人。
    晨光熹微中,陳友諒下達了全軍突圍的命令。巨無霸艦隊重新出現在鄱陽湖上,他經過左蠡時,料定必有一場惡戰。但是,讓他吃驚的是,左蠡方麵毫無動靜,隻有一群水鳥被噴薄而出的太陽的嗡嗡聲吵醒,撲啦撲啦地飛到空中。
    陳友諒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仿佛一夜間,朱元璋的艦隊被地球吞沒了一樣。但他沒有考慮那麽多,他沿著鄱陽湖西岸一直向北,很快就進入了朱元璋南湖嘴的防禦區。
    南湖嘴在鄱陽湖之戰開始之前,已被朱元璋布置得如同天塹,陳友諒的先鋒攻擊艦隊使出吃奶的力氣輪番攻擊,朱元璋的艦隊隻是頑強防禦,沒有一點主動出擊的架勢。
    將近中午時,太陽的馬達飛速運轉起來,似乎向地球靠近了幾千萬公裏,把人曬得昏昏欲睡,把鄱陽湖上的飛鳥曬得羽毛起火,從空中栽到湖裏。陳友諒坐在指揮艦的船艙裏,沒有一絲風吹進來,他渾身冒汗。他的戰艦就有這種特點,鐵板太多,吸收陽光,所以,他就如同坐在烤爐裏一樣。他把頭探出來,去看戰場。有人告訴他,沒有任何進展。
    他擦了擦汗,下了第二道命令:“向東,去湖口!”
    巨無霸艦隊轉舵,慢悠悠地向湖口駛去。陳友諒找不到朱元璋的主力,早上時還心驚肉跳,中午時,這種感覺就煙消雲散了。他安慰自己說:“也許朱元璋在長江裏等著我呢。”當到達湖口後,他這種自我安慰馬上就沒有了,心驚肉跳的情緒又回到了心上。
    他最終還是在鄱陽湖中發現了朱元璋的主力艦隊,就在湖口嚴陣以待。現在,他已沒有後路,南湖嘴的戰艦正在尾隨他。他如果南下重新進入鄱陽湖,那就真的要餓死在湖裏了。其實,他也沒有想過要後退,在心驚肉跳了一會兒後,他恢複了平靜。他對他的將軍們說:“生死存亡在此一舉,諸位要努力向前,回武昌後,朕會大力犒賞這場戰爭中的英雄們的!”
    朱元璋向陳友諒的主力艦隊望去,激動萬分,真想擁抱身邊的劉伯溫。劉伯溫卻出奇的冷靜,他告訴朱元璋,不可輕敵,陳友諒仍有熱血和實力。
    朱元璋點頭,扯著嗓子下令:“全線攻擊!”
    陳友諒也用他那低沉的聲音下達了全線突圍的命令。這並不是一場硬碰硬的戰役,朱元璋早有準備,他的火筏最先衝進了陳友諒艦隊中,這些東西就是會動的小火焰山,隻要和陳友諒的戰艦一碰上,馬上起火。朱元璋再次使用他那所向無敵的火器,陳友諒的戰艦幾乎已無還手之力,湖口之戰不同於鄱陽湖的幾次大戰,在鄱陽湖中,陳友諒的巨無霸戰艦還可以展開陣形,可在狹窄的湖口,陳友諒的巨無霸互相碰撞著“自相殘殺”起來。
    對於朱元璋而言,這是一次圍剿戰,但對於陳友諒而言,這是一次最窩囊的防禦戰。黃昏來臨,他好不容易帶著不到一半的戰艦突破了湖口,直奔涇江口。近一個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會心的笑容。因為隻要突破涇江口,進入長江,憑借巨無霸的速度,他一定能擺脫朱元璋的“小漁船”,安然回到武昌。
    危急時刻,隻有少數人能爆發出超人的智慧來審視複雜的問題。陳友諒不知道,他能突破湖口,正是朱元璋的詭計。涇江口早已有重兵布防,現在又在後麵追擊,幾乎是把陳友諒堵在了一個巷子裏,進退不能。
    陳友諒拚命地想要突破涇江口,他把所有的戰艦都投到了戰鬥中去,朱元璋已經悄無聲息地逼近了他的屁股。
    當朱元璋的湖口艦隊向陳友諒的屁股發起攻擊時,陳友諒才反應過來,這次想要逃脫,真是比登天還難。但他仍然有熱血,仍然有實力。他把攻擊涇江口的幾艘戰艦調過來,死命抵抗朱元璋的攻擊。
    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他探出頭去,向北遙望。他幾乎能看到長江那奔騰著一路向東的浪花,他還能看到武昌城中大漢帝國的國旗,他更能看到,城中的百姓正夾道歡呼,迎接他的歸來。
    當然,他也聽到了朱元璋的戰艦炮火聲越來越清晰,他更能感覺到,戰艦在炮火的震蕩下不停地搖晃,像是個醉酒人的五髒六腑。
    包圍圈越來越小,陳友諒艦隊被壓縮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裏,奮勇還擊著。朱元璋感覺到,離陳友諒越近,他的攻擊壓力就越大。陳友諒果然是個巨獸,在這種四麵楚歌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發揮出如此強大的抵抗力。
    死神站在陳友諒的船頭,嗅著他的氣味。在幾十年的尋找中,它終於找到了陳友諒,並且決定給他致命一擊。陳友諒坐在船艙中,突然像中了魔一樣,呆住了。一道閃光射進船艙,陳友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失魂一樣地打開艙門,向外麵望了一下。
    這一望,是萬劫不複的一望。他沒有作任何閃躲,因為一支由死神欽點的羽箭正呼嘯著刺向他的左眼。他命中注定會死在鄱陽湖上,會死在他從未高看的朱元璋之手。
    羽箭從他的左眼射入,在他腦中不作停留,又向前衝了幾厘米,貫後腦而出,陳友諒未發出一聲叫喊就仰天摔在船上。他的身體很快變得僵硬如大理石,死神從他屍體旁掠過,尖叫著衝上天空,連射得最遠的羽箭都追不上了。
    這是鄱陽湖之戰的尾聲,但並沒有隨著陳友諒的離開人世而加快結束的速度。事實上,在箭如雨下時,誰都不知道陳友諒已死,就是在陳友諒指揮艦上的那位英雄人物張定邊也不知道皇帝駕崩,他還在奮力地指揮作戰。
    朱元璋站在他的指揮艦上,四周布滿了防禦鐵板,他抻著脖子望,好一會兒,他對劉伯溫說:“想要全殲陳友諒,還真是件難事。你看他的部隊士氣,居然高漲起來,這就是負隅頑抗吧。”
    夕陽如血,湖水成血。劉伯溫看到一條大而肥的魚,慢慢地遊到湖麵上來,一轉身,又遊回湖底,帶走了一片血色。他又去看那夕陽,點了點頭說:“友諒死矣。”
    朱元璋大吃一驚,去看陳友諒的艦隊,想看出點兒陳友諒已死的蛛絲馬跡來,但他看不到。劉伯溫又說:“友諒死矣。”這一次,他的聲音微顫,像是一根剛被人撥動過的琴弦。
    朱元璋未作片刻考慮,喊向他的那些參謀們:“趕緊給我做篇《祭陳友諒文》!”他沒有英雄相惜的高尚情懷,文章一成,他就叫一些嗓門大的士兵對著陳友諒艦隊朗讀起來。這個時候,陳友諒的將軍們衝進指揮艦,在滿倉的騰騰霧氣中,他們看到了正在化作青煙的陳友諒的骸骨。
    陳友諒艦隊霎時崩潰,朱元璋趁火打劫。在亂哄哄中,張定邊帶著陳友諒的次子陳理衝出包圍圈,進入長江逆流而上,逃回了武昌城。
    鄱陽湖之戰的尾聲正式結束,陳友諒大漢帝國的尾聲開始了。
    大漢餘音
    幾年後,朱元璋和劉伯溫一起回憶鄱陽湖之戰,刻骨銘心。朱元璋說:“鄱陽湖之戰,炮聲擊裂,如同滾滾天雷在頭上飛奔,將士的呐喊,縱然鬼神聽了也會嚇得哭嚎。從早到晚,一連四日,日日心驚膽戰。”他看著劉伯溫,“你當時就在船上,可以說是與我共患難的人啊!”
    但劉伯溫記得的好像並不是這些,而是當朱元璋取得鄱陽湖之戰勝利後回到應天的情景。據劉伯溫回憶,朱元璋犒賞了活下來的將軍們後,對劉伯溫說:“我現在很悔恨當初去救小明王,如果不是老天的眷顧和陳友諒的愚蠢,我現在真不知身在何處。”
    朱元璋說陳友諒愚蠢的理由,指的就是陳友諒應該直趨應天,而不是去攻洪都。這個論點,劉伯溫早就反駁過。陳友諒遠沒有朱元璋想的那麽蠢,他有他的計劃。朱元璋說人家愚蠢,不過是一個三流貨色僥幸成功後,對對手的刻意貶低而已。
    他在沾沾自喜時,劉伯溫冷冷地提醒他:“別忘了,陳友諒的大漢帝國還在呢。”
    大漢帝國的確還在,武昌城中雖然哭聲一片,但陳友諒的大旗依然高高飄揚,大漢帝國又有了新的領導人——那個逃回來的陳友諒的次子陳理。
    1363年陰曆十月,朱元璋命徐達率領主力部隊掃蕩陳友諒地盤,徐達兵團如風卷殘雲,一路勢如破竹,進抵武昌城下。武昌城頑強抵抗,徐達在武昌未占到半點便宜。春節即將到來時,朱元璋命令徐達繼續圍攻,而主力則撤回去掃蕩陳友諒其他地盤。
    1364年陰曆二月,陳友諒的大漢帝國在朱元璋瘋狂的掃蕩下隻剩武昌一座孤城,朱元璋見時機已到,親自出馬,來到武昌城下。在持續不斷且質量極高的攻擊下,武昌城陷落,陳理在城池即將陷落時出城投降。陳友諒的大漢帝國度過了最為光輝的三年和最為慘淡的一年後,離開人世。
    朱元璋贏了,他幾乎贏了整個南中國。不過,勝利者未必就是真王,失敗者也未必就是真寇。宇宙中,最勢利眼的動物非人類莫屬,因為人類往往以成敗論英雄。
    陳友諒敗了,可他應該有個接近於事實的、直接的評價。如果我們把陳友諒和朱元璋進行一番對比,就會得出一個並不討朱元璋喜歡的答案:陳友諒和他半斤八兩,他沒有高出陳友諒半分,有時候,他還矮了陳友諒幾分。
    朱元璋說,陳友諒不講道義,是禽獸,因為他殺他的主人徐壽輝。如果單從弑主這個角度來說,朱元璋連禽獸都不如。陳友諒固然殺了他的主子徐壽輝,但人家隻殺了一個。而朱元璋殺了兩個,一個是他的主子郭天敘,另一個則是幾年後的小明王。陳友諒殺徐壽輝是敢作敢當,人家承認自己殺了徐壽輝。可朱元璋殺郭天敘、小明王,卻到死都不承認,把責任統統推到別人身上。陳友諒如果是真小人,朱元璋就是偽君子。偽君子大言不慚地指責真小人,世界上最荒唐透頂的事莫過於此。
    朱元璋還說,陳友諒凶暴,在內部搞政治鬥爭,把所有人才都殺掉了。如果這指責不是信口開河,那我們很難解釋陳友諒手下大將張定邊的英雄智慧和英雄行為。我們更難解釋,為什麽在陳友諒去世後,大漢帝國在殘破不堪的情況下,卻支撐了四個月。事實上,朱元璋才是個搞政治鬥爭的頂級下三濫。他在建國後一係列屠殺功勳的行為,陳友諒望塵莫及。如果當時陳友諒還活著,看到他凶殘的殺戮行徑,肯定會一驚而死。
    毋庸置疑,陳友諒在道德上有瑕疵,但那個混亂的年代,你講道義,正如到豬圈裏講五線譜一樣,浪費時間和精力不說,一不小心,就會被豬吃了。政治和道義是各行其是的,誰如果把它們搞混了,誰就必然死無葬身之地。朱元璋又何嚐講道義?他最卑鄙的行徑之一就是,用自己沒有的東西去評價別人。他沒有道義,卻總喜歡用道義去評價他的對手。
    陳友諒雄心壯誌,膽氣逼人,敢作敢為,是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英雄之一。朱元璋那些猥瑣卑鄙的行止連給陳友諒提鞋都不配。陳友諒無法和朱元璋相比的就是手腕,朱元璋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用一係列為人和處世技巧來拉攏住別人,讓別人為他赴湯蹈火,但他從不用真心回報。陳友諒有強大的組織能力和控製能力,可惜老天爺沒有給他一個劉伯溫式的謀略家,這就是命,人力在命運麵前必須要止步。
    朱元璋贏得鄱陽湖之戰的勝利,並不能證明他比陳友諒高明到哪裏去,如果不是劉伯溫和多次命運之神的眷顧,失敗的可能是他。
    世界上從來沒有哪一場戰爭是靠運籌就能取得勝利的,謀劃固然重要,但運氣更重要。所謂絕對百戰百勝的將軍是不存在的,你要看他的對手是龍還是蟲,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背後,必然倒下了一群豬一樣的對手。朱元璋的對手陳友諒不是豬,遺憾的是,他進入鄱陽湖後就開始擁有了豬一樣的運氣。
    所以,當我們審視曆史時,千萬要注意,成敗論英雄是最不可取,也是最淺薄的。
    不過,我們的曆史還應該繼續,陳友諒已死,朱元璋的確是贏了。他不僅贏得了實惠,還贏得了麵子。就在1364年正月,他自立為吳王,建立百官司屬。兩位宰相的官印理所當然地賞給了李善長和徐達,劉伯溫什麽都沒有得到。這或許並不是朱元璋的吝嗇,而是因為在朱元璋眼中,劉伯溫隻是個策劃師、魔法家,宰相那把椅子,他是坐不上去的,坐上去肯定會感到不舒服。
    但劉伯溫卻不這樣看,他這種聰慧過人的人,用三年的時間足夠看清一個身邊的人。他認為,朱元璋是個政治高手,深諳官爵對人的重要性,正如劉伯溫在《鬱離子》中說的,官爵是寶器,不能輕易給人。如果輕易施舍,那官爵的神聖性就不複存在,拉攏人就缺少了最重要的一件武器。
    有一件事讓劉伯溫印象深刻,鄱陽湖之戰結束後,朱元璋並沒有進行泛濫的封賞。即使在滅掉大漢帝國後,朱元璋也隻是按平時的軍功給一批將軍們進行了微不足道的封賞。這讓很多人提出質疑,對於朱元璋的吝嗇,他們氣得發狂。在一次宴會上,幾個魯莽的將軍借著酒勁,就向朱元璋發出了積攢已久的牢騷。
    這些牢騷在酒氣的繚繞下,衝進朱元璋的左耳,就要從右耳冒出時,他拍了下耳朵,牢騷在他腦海中蕩漾了一會兒,他輕鬆地一甩頭,從右耳出去了。他一臉嚴肅地看著那些將軍們,眼光如毒蛇。當喧嘩聲漸漸平息後,朱元璋說:“你們跟我有年頭了,我對你們的能力和勇氣了如指掌。即使我不知道你們的能力,你們的上司應該知道,你們的下級也應該知道。你們如果功勳蓋世,我怎麽可能遺漏你們?可你們如果隻是盡了一個軍人的職責,那吼叫著要什麽封賞?那是你們應盡之事。”
    說完,他停了一會兒,下麵安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到。他指著徐達說:“你看你們徐相國,功勳蓋世,可你再看看和他並肩作戰的兄弟,現在不仍是低級軍官嗎?為什麽?就因為他們沒有過人之處,你們如果有過人之處,立下超人的功績,我的眼睛會看到的,你們不要擔心沒有封賞,要擔心也應該擔心你們是否建下功勳!”
    這席話讓那些將軍們隻是閉上了嘴,卻讓劉伯溫腦海中唯一愚昧的角落裏蕩起了浪花。劉伯溫一向是直來直去,是非分明,從來不綿裏藏針。他喜歡把針亮給別人看,讓人知道他就是一根堅硬的針,他更喜歡把棉花放在別人的胸懷,溫暖別人的心。他永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樣,把針藏在棉花裏,讓你既喜又懼,既愛又怕。
    這是一種“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最高明的政治手腕,它以語言的方式呈現,比任何一門武器都要厲害。
    劉伯溫不得不承認朱元璋是個厲害角色。
    朱元璋說:“你所有的謀劃都是天衣無縫,你能貢獻,我能審而聽之,這就是你,這就是我!”
    劉伯溫大吃一驚,他終於確定了幾年來始終縈繞在心頭的疑惑:他不是朱元璋身邊的智慧口袋,朱元璋掏出來一個就用。他隻是朱元璋身邊的小藥箱,朱元璋從裏麵拿出的藥,要先加鑒別,然後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