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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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部下也跟著他神魂顛倒起來,居然有人勸他投靠張士誠。朱文正初聽到這個建議時驚駭萬分,後來在沒完沒了的縱欲狂歡中,他驚駭的心情居然奇跡般地平靜下來。他認為,這種提議有它一定的道理。亂世中,太多人的效忠心理沒有被培養起來,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正當他準備發揮這一本能時,劉伯溫提醒了朱元璋,注意南昌城。朱元璋半信半疑,可還是派了使者去南昌城。使者回來報告說,朱文正的確有點不對頭。依他的觀察,朱文正心灰意冷的外表下藏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朱元璋在那時就已經表現出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恐懼特質,他再派使者到南昌城,特意囑咐使者,一定要查出朱文正到底是在玩物喪誌,還是別有用心。
現存的史料已無法證明當時朱文正是否真有背叛朱元璋的行為,即使是是否存在背叛朱元璋的心都已無法判斷。但多次的使者往返後的報告都指出,朱文正的確有怨氣,而且這股氣很濃。
朱元璋氣得發抖,任何人都可以背叛,隻有他朱文正沒有理由背叛。朱元璋派使者前去責罵朱文正,朱文正恐懼萬分,可能就在此時,他真的想準備背叛朱元璋了。
朱元璋不可能給他這樣的機會。1365年正月,朱元璋親自來到南昌城下,並不上岸,召朱文正來見。朱文正扔了酒杯,踢開美女,倉促穿起官服,一路小跑來到朱元璋麵前。朱元璋站在船頭,朱文正左搖右晃,好不容易跪了下去,前仰後合,像個不倒翁。
一股濃烈的酒氣衝到朱元璋鼻中,朱元璋皺了皺眉,問:“你想幹什麽?”
朱文正渾身發抖,不說話。
朱元璋連續問了三遍“你想幹什麽”,朱文正始終沒有給出一句回答。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他如果說,我是冤枉的,朱元璋就會問,我都沒有說你幹了什麽,你為何說冤枉?你說自己清白,本身就是一種罪惡。如果他說,我什麽都不想幹啊,朱元璋就會說,你幹的還少嗎!
朱文正被押回應天後,朱元璋對劉伯溫說:“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這小子真要謀反。”劉伯溫卻說:“我沒有要你注意他謀反啊,我是要你注意他這個花花公子會把南昌弄丟了。”
朱元璋很吃了一驚,他理解錯了。可他不能承認,他說:“先生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們無從得知劉伯溫是否說的是真心話,不過就是這句話,讓朱文正討了個死罪,被囚禁直到死去。
劉伯溫就在朱元璋吃驚時,又冒出了一句話:“東南必失一良將。”
這句話非同凡響,若幹年後,就是這句話,催生出了劉伯溫最神話的一幕——燒餅歌的誕生。
東南必失一良將
1365年正月的那天,劉伯溫意味深長地看了朱元璋一樣,朱元璋如墜五裏霧中。劉伯溫說:“東南必失一良將。”朱元璋不以為然,如今是戰爭時期,每天都有人死,每天也都有將軍死。但劉伯溫卻說:“我暫時還不知道是誰,但現在他正走在通往陰界的路上。”
1365年陰曆六月,朱元璋吳王府的參軍胡深在福建行省犧牲。劉伯溫一語成讖。
胡深是名將,而且是良將。很少有他那樣的將軍,不把別人的生命視同兒戲。胡深早年和劉伯溫在石抹宜孫帳下共事過,劉伯溫對他的評價是,文武全才,知道慈悲是何物,能用談判解決的事,決不動用武力。一旦動用武力,就是全力以赴,不分勝負,決不回頭。
胡深是個神童,先天優勢和後天努力使他年紀輕輕就蜚聲其家鄉處州。他熟悉經史子集,並能從書本中汲取智慧,同時還和劉伯溫一樣,在占卜星相學上有很深的造詣。東南大亂後,他夜觀天象,說:“浙東地氣盡白,大禍將來臨。”於是變賣家產,召集精壯漢子組成一支部隊,投奔石抹宜孫。
劉伯溫在石抹宜孫帳下時,正是他和胡深偉大友誼的開端。這一偉大友誼並未升溫,劉伯溫就離開處州,回了老家青田。1359年,朱元璋兵團攻處州,胡深統領龍泉、慶元、鬆陽、遂昌四縣兵,準備閉關頑強抵抗。可四縣士民紛紛向他請願,要他投降朱元璋兵團,以保存百姓性命。
胡深仰天長歎,說:“大元待我不薄,我怎忍心做下這等醜事!”
四縣士民的代表對他說:“您帶兵數年,勤勤懇懇,朝廷卻沒有一點封賞,是國家有負於你,你哪裏有對不住國家的地方?”
胡深頭腦中電光一閃,想到唐王朝安史之亂時,張巡守睢陽,戰至最後一刻,城中人相食,張巡把自己的小老婆拿出來給將士們吃掉,就是不投降。
張巡這一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讓後人對其評價分為兩種:一種認為,他是個對政府忠貞不貳的人,應該大力宣傳;可也有一種觀點認為,張巡如果投降,那睢陽城就不會發生那麽多慘劇,搞得人吃人。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張巡用別人的生命來表現自己的忠貞,根本不把別人的生命當回事,簡直就是人渣。
胡深現在就麵臨這個問題,最後,他和張巡背道而馳,開門迎接朱元璋兵團進城,四縣百姓安然無恙,他也搖身一變,成為朱元璋的將軍。
朱元璋數請劉伯溫時,胡深就給劉伯溫寫過信,懇請他能為天下蒼生著想,出山輔佐朱元璋。劉伯溫很理解胡深的投降行為,因為胡深是把別人的生命當回事的人。在給胡深的回信中劉伯溫指出:“我和你胡深不同,你投降朱元璋才是真為蒼生,而我,手中沒有四縣百姓的生命,所以投靠朱元璋,我有選擇的餘地,你卻沒有。從這一點而言,你比我要崇高。”
一個人的崇高是由純潔的靈魂所決定的,純潔的靈魂就是一個人的良知。良知就是是非之心,是非之心便是懂得區分善惡。知道什麽是善,去做;知道什麽是惡,不去做,這就能使一個人進入崇高的殿堂。
胡深投靠朱元璋後,始終在處州從事軍事征伐和行政管理。在他的管理下,處州很快從戰爭廢墟中恢複了元氣。當朱元璋看到生機勃勃的處州時,不禁問宋濂:“胡深這人怎樣?”宋濂回答:“文武全才。”朱元璋說:“是!他就是我浙東的一麵屏障。”
元政府福建軍區司令陳友定不相信胡深這麵屏障,1364年陰曆二月,陳友定率領主力兵團進攻處州,浙東震蕩。
陳友定和陳友諒沒有一毛錢關係,陳友定是福州福清(今福建福清)人,沉勇有智謀,為人講義氣,社會交際能力強,所以人脈極廣。小時候曾給地主家放鶴,仙鶴的高潔品行深深打動了他。當他驅趕仙鶴,讓它們飛起時,就在心中暗暗發誓,將來要如這些大鳥一樣,翱翔天際。二十多歲後,他到元政府在福建行省的驛站工作,很快升為站長。1352年,一股千餘人的農民武裝在當地縱橫馳騁,官軍毫無辦法。陳友定主動請纓,在這支農民武裝的小部隊前來驛站索要戰馬時,設宴款待,暗地裏偷偷把他們的武器收取,在他們喝得酩酊大醉時,將他們全部殺掉。那支農民武裝的頭子得知消息後,領人來複仇。陳友定在他們來的路上設下埋伏,一舉將其殲滅。元政府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給了他一個行政編製,1352年,陳友定這隻仙鶴開始了飛翔之夢。1358年,他被升為延平路軍區司令,他翱翔天際,成為元政府在福建的一隻仙鶴。
1359年,陳友定大敗前來攻擊福建城鎮的陳友諒大將鄧克明,1363年,陳友定再次大敗鄧克明。這兩次戰役使他名揚福建,成為福建不折不扣的實力派軍閥。但他和方國珍、張士誠截然不同,他忠誠於元政府如忠誠於自己的靈魂一樣。
1365年,朱元璋看上了福建。可他深知這不是一塊好啃的肉,陳友諒兩次慘敗就是明證。左思右想,朱元璋把胡深從處州調出來,同時又調遣一員猛將朱亮祖,把兩人投到了福建戰場。
朱亮祖本是一支土匪武裝的大當家的,匪氣十足,我行我素,後被朱元璋收服,成為朱元璋的馬前卒之一。朱元璋要他和胡深一起到福建戰場,可能是看中了他的蠻勁可以激發胡深謹慎性格中的衝力。但正是這種安排,斷送了胡深的性命。
在行政設置上,朱亮祖和胡深平級,誰都無法指揮誰,到了必須有一個指揮的時候,誰脾氣大,誰就是總指揮。
1365年陰曆六月,二人來到建寧城下,麵對城高牆厚的建寧城,朱亮祖要胡深發動總攻。當時大雨,胡深眼皮直跳,掐指一算,對朱亮祖說:“天時對我等不利,恐怕有災禍。”朱亮祖嗤之以鼻,說:“天道幽遠,雲電風雨,變化無常,卻是平常之事,這能證明什麽!”
這個時候,正是劉伯溫對朱元璋說“東南必失一良將”的時候;這個時候,正是朱亮祖扯著嗓門要胡深出兵的時候;這個時候,正是胡深在雨中神情憂傷,渾身散發死亡氣息的時候;這個時候,也正是陳友定全身心投入準備殲滅這支朱元璋兵團的時候。
在大雨傾盆時,胡深架不住朱亮祖的催促,跨上戰馬,按自己最理想的攻擊方式,主攻建寧城正門。建寧城守軍頑強抵抗,陳友定得知這支朱元璋兵團的主力正在全身心地攻建寧城後,命令守將阮德柔抓住機會反攻,而派另一支部隊去攻擊胡深的後麵,把胡深引到錦江附近,在那裏,陳友定已設下天羅地網。
胡深明知那支攻擊他的部隊是誘餌,但他不得不追擊,因為建寧城的守軍已經發動了反攻,他不想被夾成包子。就在他追擊到錦江,並求老天保佑陳友定沒有埋伏的時候,一聲鑼響,四麵八方衝出了陳友定那支強悍善戰的福建兵團。胡深陷在包圍圈中,多次突圍,多次失敗。最後,胡深的戰馬跌倒,人被活捉。
見到陳友定時,胡深還想發揮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對陳友定大肆渲染朱元璋的偉大。陳友定冷冷一笑,用一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嘴:“你背主不忠!”
胡深頓時感覺自己身陷黑暗之中,那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看到了自己在石抹宜孫帳下的運籌帷幄,聽到了那四縣士民哭天搶地要他投降的哀號,聞到了家鄉山上玉蘭花的清香。
他長歎一聲,再無一句話,他幾年來始終不敢去碰的脆弱的神經,被陳友定無情地撥動了。
胡深被陳友定俘虜的消息傳到應天時,應天在下雨。雨打在芭蕉葉上,劈裏啪啦地響。朱元璋對劉伯溫說:“先生說東南必失一良將,果然應驗了。”
劉伯溫說:“還未應驗。”
朱元璋疑惑不解,瞪著眼等待劉伯溫的解釋。
劉伯溫說:“太陽有黑子,是死一良將,而不是被俘。”
朱元璋嘿嘿一笑:“陳友定不過是個暴發戶,我用良馬、金銀可以贖回胡深。”
劉伯溫也笑了,很輕,在嘈雜的雨聲中,朱元璋根本沒有聽到。劉伯溫繼續說:“陳友定是對元王朝忠貞不貳的人,他決不會和你做交易。”
劉伯溫猜對了,陳友定不是暴發戶,他是一隻元政府眼中最純潔的仙鶴。當朱元璋向陳友定提出他試圖換回胡深的想法時,陳友定冷冷一笑,把信扔到一旁。幾天後,在元政府的要求下,胡深被處決。
胡深的不在人間,並未讓朱元璋抱憾許久。最讓朱元璋感到驚訝的是,劉伯溫真的可以料事如神,這種超自然的技能,朱元璋知道,自己必須要好好汲取。
不可改葬
1366年陰曆四月一個雨後的下午,在陰鬱的吳王宮中,朱元璋忽然就想到了“衣錦還鄉”這四個字。他眼前出現一幅水墨畫,畫上是個粗線條的大漢,穿著漆黑的盔甲,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飛奔在回江東的路上。這個人自然是項羽。項羽那時剛滅秦朝,正準備帶兵回老家。有人對他說,關中這地方是帝王基業所在,不可輕易拋棄。項羽說,富貴不還鄉,就如穿著錦繡在黑夜裏行走一樣。後來有人說項羽是戴著帽子的猴子,這種人的智力商數根本無法理解項羽。
項羽能建下震動天地的滅秦奇功,並非全出於他的好運氣,他的頭腦並非是擺設。在江東革命時,他帶著八千老鄉殺向中原,多年血戰,他的兵團人員構成始終以江東人為主。大功告成後,少年變成了青年,青年變成了中年,中年即將步入老年之境。他們太想念闊別已久的家鄉了,項羽所以要回江東,不僅是“衣錦還鄉”的虛榮心作怪,還有時勢的使然。如果他建都關中,兵團的怨氣一定很深,中國人的鄉土氣息濃厚,如何維護他的權威,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朱元璋就很理解項羽,感情上,他很想回老家;政治上,他在老家淮西一帶發跡,他的兵團裏也是淮西人居多,他的文臣武將裏,淮西人占了十之八九。這些人組成的圈子被稱為淮西集團。當1366年,朱元璋和張士誠全麵開戰後,勝利隻是時間問題。朱元璋此時已有了衣錦還鄉的資本,但他和項羽當時的想法稍有不同,項羽回老家,純是歡樂。朱元璋回老家,卻有萬分的苦楚——他的老爹老娘至今連個墳墓都沒有。
那個陰鬱的下午,朱元璋對劉伯溫講起父母淒慘的往事,不禁流下幾滴淚來。劉伯溫馬上就明白,朱元璋是想回老家濠州了。
劉伯溫望著外麵鉛灰色的天空,一場雨又將到來。他對朱元璋說:“這個時候回濠州,恐怕不是時候吧。”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劉伯溫說:“我們和張士誠的戰爭正進入關鍵時刻,您這一走,恐怕影響軍心。”
朱元璋這回笑了一下,對劉伯溫說:“張士誠已是我掌中之物,不必擔心。我必須要回趟老家。”
劉伯溫馬上就問:“你可是想把新都建到你老家?”
朱元璋大吃一驚,這是他給兩年後作的打算,想不到在這時就被劉伯溫卜算了出來。如同在蒼茫無邊的大海上,正茫然無措時,突然看到了指路的燈塔。朱元璋急忙打消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在這個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有的,它必然要存在,可絕對不是這個時候。他說:“當然不是,我是想改葬我父母的墳墓。”
朱元璋說,此生以來最大的痛,不是經曆過永恒的饑餓,也不是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喪失最親密的戰友,更不是在險象環生中的焦慮和恐懼,而是他父母,死後連個像樣的墳墓都沒有。每次想到這件事,他的心就如刀絞,幾乎滴出血來。
劉伯溫說,他沒有這樣的感受,他父母的墳墓都很像模像樣,所以他無法理解朱元璋的感受。人的命不同,後來形成的心理狀態自然也不同。但他後來說,雖然不能理解朱元璋的這種心理,他還是願意讓朱元璋回老家,隻是有個條件。
他的這個條件恰好是朱元璋最不願意的:不允許改遷父母的墳墓。
朱元璋的父母死時,沒有棺材,就是墓地也是隨意挑選的。對於輕生重死的中國人而言,誰要是對父母辦了這樣的事,誰就是大逆不道。
如今,朱元璋這個窮小子一夜暴富,必須要摘掉這頂“大逆不道”的帽子,劉伯溫卻不讓他摘,他內心的憤懣可想而知。
劉伯溫當然有他的理由,他說:“我並未親見你二位高堂的墳墓所在。但我知道一個最基本的風水學理論,不能輕易遷墳。否則,破壞了風水,你就和倒黴結下了不解之緣。”
朱元璋最怕的就是倒黴。一個從來沒有倒黴過的人永遠不理解和黴運共進退的痛苦,見劉伯溫說得極為嚴肅,他就打消了這念頭。劉伯溫又叮囑他:“就是裝修你父母的墳墓,也要從簡。”
朱元璋這次發起火來,但未等他用語言的形式表現出來,劉伯溫馬上就說:“當然,孝道乃天道,您看著來吧。”
兩人的談話隨著那場雨的漸漸大起來而結束。就在他們結束談話時,朱元璋兵團橫掃張士誠在淮水各地的駐軍,為朱元璋的回鄉之路滌蕩了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