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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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在1364年陰曆二月回家的路上時,他對這種印象逐步加深了。可能就是在那條通往家鄉的路上,劉伯溫開始扭轉他和朱元璋的關係。但他那剛直、不管不顧的性格如老虎一樣攔在他麵前,使他功虧一簣。
劉伯溫回家時,圓月高懸,樹木在月光下像是剪影,偶爾傳來幾聲鳥叫還有猴子的嬉鬧聲,這在夜晚顯得極為恐怖。四周一片淒慘,濃烈的霧氣打濕了雙腳,他就在月亮鑽進雲裏時,突然停了下來,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做我自己!”
說完,不知什麽原因,劉伯溫又突然想起了陳友諒和他的大漢帝國。才幾個月的時間,劉伯溫幾乎把這位英雄人物和他一手創建的大漢帝國忘卻了。在那片月光如水銀流淌的世界中,他試圖在眼前展現陳友諒的尊容,可總是被朱元璋那張醜陋冷酷的臉擠到一邊去。他努力用眼睛把陳友諒的臉拉回來,卻拉回來一張哭喪著的臉。那張臉上雕刻著一張床。這張床用雲南出產的楠木架構而成,楠木上鑲嵌著製作精美的金片。劉伯溫見過這張床,有一天,投降了朱元璋的陳友諒部下抬了一張床,放在朱元璋腳下,懇請朱元璋笑納。
朱元璋的眼睛一亮,發出貪婪的光,但那光倏然熄滅。因為在他身邊有很多人。那些人眼睛放出比他還亮十倍的光,垂涎三尺。他極端嚴肅地咳嗽了一聲,然後開始進行思想教育:“這個床,如此奢華,和後蜀後主孟昶用珍寶做成的夜壺有什麽區別?”
孟昶是五代後期南中國後蜀的皇帝,此人在生活的奢侈上極具想象力,他曾用七彩珠寶裝飾夜壺。北宋第一任帝趙匡胤滅掉他後,看到他的夜壺,大怒,拎了錘子就把上麵的珠寶敲了下來,說:“這小子用七樣珍寶來裝飾這個東西,那麽又會用什麽容器來裝他的食物啊?他如此奢侈,怎麽會不亡國?”
朱元璋能想到孟昶,說明他對中國曆史頗有了解。所以,他和趙匡胤一樣,也來個毀壞作秀,命人把那張價值連城的大床銷毀。
這一倡導廉潔的舉動馬上感動了身邊的馬屁精們。其中一隻就跳出來指責陳友諒:“沒有富有就先驕傲,沒有達貴就先奢侈,因此而失敗。”
朱元璋認為他說得很好,但他還需要進一步補充:“富有了難道就可以驕傲?達貴了就可以奢侈?有了驕傲奢侈,即使是富有達貴還能保全嗎?在富有達貴的時候,才應該抑製奢侈,崇尚節儉;戒除奢侈的欲望還恐怕不能符合人民的意願,更何況用盡全天下的能工巧匠,來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呢?這樣很容易就導致滅亡了。前車之鑒,不能重蹈覆轍。”
劉伯溫在一旁聽著,他已經聽出來了,朱元璋現在儼然以中國的皇帝自居了,可朱元璋離中國的皇帝還有一大段距離。誰都知道,就是在南中國,他若稱中國皇帝,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就是張士誠。
必須要和張士誠有個了斷,朱元璋看向劉伯溫,目光犀利、堅定。劉伯溫的頭上有一個白色的光環,十分耀眼,據民間說,那是大仙的特征。
敵人在哪裏
劉伯溫50歲時出山輔佐64年時,劉伯溫已54歲。在這四年時間裏,他讓一個並不起眼的割據政權脫胎換骨,一躍成為南中國第一霸主。後人說他能化腐朽為神奇,太過於誇張,但他能點石成金,卻是事實。
當朱元璋於1364年正月自稱吳王時,他心中早把自己當成了皇帝。事實也的確如此,那年正月,他的同鄉,也是他最信賴的戰友李善長和徐達要求他登基稱帝。他內心抑製不住地興奮,可他雖然是個冒險家,但極有政治頭腦,這個時候稱帝,雖沒有弊,但也沒有任何利。所以他假惺惺地推辭說:“戰馬還在戰場上馳騁,人們還在呼號中奔走,天下未定,天命未必在我,不可冒昧行事。”
他似乎忘記了他在鄱陽湖上寫給陳友諒的信,但劉伯溫未忘。那封信字裏行間把自己居於天命之處,而把陳友諒放在逆天而行的火爐:“你不要做欺人之事,馬上取消你那皇帝的稱號,等待真命天子的到來。否則,家破人亡,後悔晚矣。”
那時,鄱陽湖之戰才進行到第二天,朱元璋明顯占據劣勢。能在如此形勢下有這種猖狂的口吻,劉伯溫很是吃了一驚。但劉伯溫吃驚過後,就看透了朱元璋的肺腑,這是個想做皇帝想瘋了的人。當他在鄱陽湖之戰勝利的三個月後,在眾人的擁護聲中冷靜地拒絕稱帝之時,劉伯溫又很是吃了一大驚。這人的理性和自製力如此強大,真是世間,至少是那個年代少有的人啊!
站在劉伯溫那超自然智慧的聖壇上,就能明白朱元璋為何不稱帝而隻稱王。第一,小明王還在滁州活著,天下的人、包括草木魚蟲都知道他朱元璋是小明王的部下。如果他朱元璋稱帝,那他的領導小明王該稱什麽?也就是說,有小明王在,至少在名聲上,他就無法稱帝。
不過,這件事在1364年的朱元璋看來,並不是什麽事。讓他真正掛懷的是,陳友諒雖然不在了,但他還有敵人。他說:“我們不能忽視任何敵人。”
據朱元璋的敘述,他有四個敵人。第一個就是那位多年前被方國珍活捉,後來又和王保保勢不兩立的孛羅帖木兒,1364年,孛羅帖木兒占據河北,對元政府陽奉陰違;第二個則是王保保,這個人非比尋常。幾年後,他讓朱元璋建立的明帝國寢食難安;第三個則是李思齊和張良弼,兩人占據關中;最後一個,也是離朱元璋最近的敵人,就是張士誠。
據劉伯溫看來,這四個敵人的前三個不足懼,至少在短時間內,他們不會威脅到朱元璋。孛羅帖木兒占據河北,雖然有一支數量可觀的兵團,但軍紀太差,打不了硬仗。王保保在河南,軍紀嚴明,可士兵太少。至於李思齊和張良弼,更不足以憂慮,因為他們占據的關中嚴重缺糧,自保都成問題。
劉伯溫最後說:“我們最大的敵人自然就是張士誠,這人要軍隊有軍隊,要糧食有糧食。想要消滅他,必須要審時度勢,在最好的時機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朱元璋問:“什麽時候是最好的時機?”
劉伯溫朝天空望去,那時,應天城中陰雨綿綿,房簷掛著一道雨簾。劉伯溫和朱元璋並肩站在簷下看雨。劉伯溫沒有給朱元璋答案,朱元璋也沒有繼續問。幾年來,兩人似乎已形成一種陰冷的默契,朱元璋知道,劉伯溫該說的時候肯定會說,他不說的時候,證明時機還未成熟,所以,不必問。
幾年後,劉伯溫在朱元璋的許可下參與法律製定。他提出一個影響朱元璋多年的思維定勢:執法要嚴,要滅絕人性的嚴厲。他說:“元王朝的覆滅就是太寬縱。所以,真正的法律應該是這樣的:它一旦被製定出,如果不是在非常時刻,它就不該被變動。任何人都要在法律的框架下對法律頂禮膜拜,執法者要嚴格依法辦事。法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包括君王自己也沒有資格修改、意淫法律。”
中國古代的這種法製精神並非劉伯溫的啟蒙。千百年來,中國一些擁有良知的執法者都在千方百計地維護法律的尊嚴。但是,當他們麵對有實力的犯罪嫌疑人時,縱然口若懸河,也無法維護法律的尊嚴。
而中國古代,觸犯法律、玷汙法律的人有時候是皇帝本人,而有時候則是皇帝一手培養起來的那些坐在尊貴位置上的人。其實也不是他們自己觸犯了法律,而是他們下麵那些狗仗人勢的奴才。這些人不僅是皇帝的敵人,還是國家的敵人。
朱元璋曾問劉伯溫:“我的敵人在哪裏?”劉伯溫告訴他:“人最大的敵人不在外而在內。”朱元璋當時並沒有理解,直到1364年那個陰雨連綿的陰曆四月,朱元璋才知道他的敵人在哪裏。
功勳蓋世的徐達是第一個被朱元璋叫來訓話的人,因為他的那些家人仗著他的勢力在應天城中為非作歹。他們根本不知道主人創建下這些功勳背後的艱辛,他們認為主人能有今天的輝煌,必須要惠澤於他們。所以,他們驕傲了,跋扈了,在菜市場買菜不給錢,出門乘坐超過規格的車隊,看到不順眼的人就拳腳相加,搞得應天城烏煙瘴氣。
朱元璋對徐達說:“你是跟著我一路披荊斬棘過來的,好不容易混到這個地步,不要被那些狗才毀了你。你要好好管束他們,否則,不但他們後悔,你也有後悔的一天。”
徐達聽了這些話,驚出一身冷汗來。回到家中,官服都不脫,就把下人們集合起來訓話,而且還殺了幾隻雞儆猴。
劉伯溫早就說過,帝國的敵人就是觸犯法律的那些人。而敢於觸犯法律的人必然是自以為有實力的人。這種人,一旦放縱之,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這種警告,對當時的朱元璋來說,所起的作用並不大。朱元璋不是哲學家,他理解不了深層的問題,他隻是知道,他的敵人是那些有兵有地盤的軍閥。他雖然經常和他的將軍們談到紀律問題,但隻是例行發言。實際上,他根本沒有把這樣的敵人放在心上,直到他統一中國後,文武大臣們的放蕩不羈才讓他重拾劉伯溫的警告。可惜,為時已晚,例行發言已無法解決問題,隻能用屠刀。
劉伯溫54歲那年在應天城。應天城陰雨連綿,三個月不見陽光,空氣中飄蕩著青灰色的雨絲,打濕了他的臉。他伸出手去,手很快濕了,他於是想到了法律之網,後來,又想到朱元璋的敵人。再後來,他站在雨中,進入與雨水合二為一的境界,什麽都不想了。
劉伯溫就在那魂魄最佳狀態中站了好久,突然有人來拍他,他這才從夢幻中跳回了現實。看看雨,感覺大了,扭身回頭時,他向南昌(1363年,朱元璋設洪都府為南昌府)看了一眼,心裏暗叫一聲,不好,南昌有變!
吳王,請速去南昌
1364年年末,劉伯溫對朱元璋說:“注意南昌。”朱元璋一愣,說:“朱文正在南昌啊。”劉伯溫又說了一句:“那就注意朱文正。”
在劉伯溫說出那句話之前,朱元璋從來沒有注意過朱文正,注意這個“注意”,在政治圈中,誰要是被“注意”上了,誰就要倒黴。朱元璋心中,朱文正是絕不會倒黴的。這位曾把陳友諒釘死在南昌城下達三個月之久的守城奇才是朱元璋心目中的一顆耀眼的恒星。不過對於那場“洪都保衛戰”,很多人都高估了它。我們在前麵談過,南昌城被朱元璋重修之後,陳友諒威力無比的攻城武器——戰艦無用武之地。陳友諒在南中國的崛起,很多時候靠的是海軍。他是個典型的偏執狂,過度地重視海軍在他心目中的優勢。朱文正守南昌城時,隻有兩萬人,陳友諒六十萬,但這六十萬人攻城的能力很差。朱文正所以能守住南昌城,一是他的確有一定的調度能力——南昌城比較大,他卻能把兩萬人分配合理,能在危機時刻拆東牆補西牆;二是,陳友諒這個對手的攻擊力很一般。
朱元璋回想關於朱文正的往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洪都保衛戰,這場保衛戰在他戰略上的價值有多大,他心知肚明。可如果站在陳友諒的角度來看,南昌城的得失如浮雲,因為他去攻南昌的目的就是為了引朱元璋前來決戰。所以,攻南昌城時是否用了全力,隻有成了鬼的他知道。這也同時說明,朱文正在守城上固然有天分,可遠沒有如後人說得那樣高。
朱元璋那天在劉伯溫的提示下,臉向西南,看向南昌城。他眼前就浮現了一張輕佻的臉,這張臉的主人就是朱文正。
朱文正是朱元璋哥哥朱興隆的兒子,朱興隆早死,他老婆領著朱文正四處流浪。朱元璋革命大業稍有起色後,朱文正和他母親一起來投奔朱元璋。在後來的戰爭中,朱元璋發現這個侄子雖然任性輕佻,但卻驍勇善戰。在攻陷應天的戰役中,朱文正一馬當先,最先衝進應天城,給朱元璋爭了很大的麵子。朱元璋論功行賞時曾問他想要個什麽官。朱文正很懂事地回答:“叔父您真成大業,何患不富貴。先給親戚封官賞賜,何以服眾?”
朱元璋大為驚喜,深為侄子的見解感到欣慰。一定要注意朱文正的這句話,他不是說不要封賞,而是想要最大的封賞。
1363年,朱元璋從陳友諒手中重新奪回南昌後,他心目中守衛南昌的唯一人選正是朱文正。陳友諒未攻南昌城之前,朱元璋就曾收到南昌城一些官員的密信,說朱文正在南昌城不理政事,花天酒地。他們很擔心,南昌城在這樣一個浪蕩子手中會不會再次丟失。使人驚駭的是,當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兵臨南昌城下時,朱文正來了個超級大變身,推開酒杯,踢開懷抱裏的女人,梳洗打扮一番,然後調兵遣將,聚精會神地守起了南昌城。
如你所知,他守得很好,洪都保衛戰幾近於完美。
陳友諒從南昌城剛撤軍,朱文正就脫掉了戰袍,穿起當時世界上最精致的絲綢長袍,用他那雙還有血腥味的手端起酒杯,摟起美女,載歌載舞起來。
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生死相搏時,他在南昌城中醉生夢死。即使和他最親近的人都看不懂他,在平常時期,他是個花花大少,而一旦到危機時刻,他馬上就能進入救世主的角色。如果說,朱元璋是深不可測,那麽,他的這個侄子朱文正就是變化無常。你能按朱元璋的邏輯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麽,但你永遠猜不出朱文正的下一步。
鄱陽湖之戰結束後,朱元璋並沒有對任何人進行厚重的賞賜,他從未想過朱文正會質疑他的這一行為。因為在他心目中,朱文正很識大體,他當初那句拒絕封賞的話就是明證。
劉伯溫在鄱陽湖之戰後曾提醒過朱元璋,讓他注意一下在這場戰爭中的無名英雄。這些無名英雄當然不是漂浮在鄱陽湖上的士兵,而是未參加鄱陽湖之戰,卻對鄱陽湖之戰有著卓越貢獻的人。比如在武陽渡駐紮的部隊,他們未發一槍一彈,卻震懾了陳友諒不能南逃;再比如朱文正,如果不是朱文正拖住陳友諒,朱元璋就不可能有充分的時間準備。
朱元璋卻說:“陳友諒來攻南昌城,就是要和我決戰的。即使他攻陷南昌城,也會到鄱陽湖中來。而我們在長江到鄱陽湖的沿線都布置了重兵,也就是說,朱文正的功勳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麽大。”
這成了他在鄱陽湖之戰後未對朱文正封賞的心理依據,他一廂情願地認為,朱文正能理解這件事,朱文正對這件事是超然度外的。
朱文正不能超然度外。鄱陽湖之戰的後期,陳友諒派人來南昌城劫糧,他在擊退敵人後,曾洋洋得意地問他的部下:“你們說這場戰爭功勳最大的是誰?”
他們的部下知道主子要的答案是什麽,異口同聲地說:“是您。”
朱文正很不客氣地接受了這個答案,說:“我拖了陳友諒三個月,叔父才有時間作充足的準備,我現在又斷了陳友諒的糧道,他成了無本之木。你們瞧,這種功勳,光芒可與日月爭輝。”
在他意識中,他認為自己說得沒有錯,他希望朱元璋也認可這種說法。因為幾年來,他的確沒有升遷過,這一次,就是擊鼓傳花的封賞,也該輪到他了。但他很快就滑進失望的深淵中,朱元璋對他未作任何振奮其心的封賞。
他先是在房間裏來回轉悠,自言自語,後來就像中了魔一樣地大喊大叫。最後,他把自己放進極樂世界,這個世界裏,有美女、美酒、最賞心悅目的歌舞和男人們的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