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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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出在一個叫張昶的人身上。張昶在1366年陰曆五月的身份是朱元璋政府的副宰相(參知政事),三年前,張昶的身份是元政府的民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在那次招降朱元璋的計劃中,張昶作為使節團團長被朱元璋扣留。朱元璋一邊當著他的麵殺掉他的同事,一邊露出擠出來的微笑,勸他為自己效力。朱元璋說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菩薩心腸的革命家,還說自己對張昶強大的執行力早有耳聞。
    麵對屠刀,張昶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委曲求全。在他投降朱元璋的三年時間裏,他的確把朱元璋政府管理得井井有條,朱元璋政府的建置、製度大多數都是出自其手。張昶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的執行力,沒有一件事在他手裏停過一天以上。朱元璋對張昶這幾年來的表現很滿意,漸漸地把他當成自己人。但張昶不是朱元璋的人,他始終心係元政府和他在北方的家人。
    他在朱元璋政府所做的一切,隻是他的職業習慣,那張醜惡的嘴臉,不是他心目中的聖君,更不是他心目中的菩薩。他對朱元璋有刻骨銘心的憎惡,他對一切造反者都有憎惡。依他的看法,這些人毫無高尚的道德情操,造反的唯一目的就是發家致富,無數的曆史事件和曆史人物都證明,造反者後來能得天下,是一係列偶然事件和時勢造就的。假設沒有劉福通的紅巾軍革命,宰相脫脫的治世能力會把元王朝從墮落的泥潭中拯救出來。就是因為各地不斷有人造反,宰相脫脫那些行之有效、立竿見影的治世措施無法施行,才有了今天的局麵。
    張昶經常站在應天城的最高處,遙望北方,忽然就眼含熱淚。當朱元璋和張士誠的戰爭開始後,張昶殫精竭慮地為朱元璋貢獻心力,這倒不是因為他忠於朱元璋,而是他特別喜歡看狗咬狗,他希望兩隻造反狗兩敗俱傷。
    於是,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元璋聲討張士誠的檄文,可能就是出自張昶之手。按張士誠的話說,這篇檄文去掉第一、第四、第八條外,完全就是一篇聲討朱元璋的檄文。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個畫麵:張昶站在書桌前,攤開紙,不懷好意地奸笑著、快樂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朱元璋的罪行寫到紙上,看上去,那就像是張士誠的罪行。他幾乎沒寫成一條朱元璋的罪狀,卻像酷暑時吃了一塊冰凍西瓜一樣的身心舒暢。
    按劉伯溫那超人的聰慧,不可能發現不了檄文裏的“指桑罵槐”,但他也沒有辦法,因為張士誠和朱元璋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張昶的結局是可以預料的,他的心思絕對逃不過陰謀高手朱元璋的眼睛。1367年陰曆六月,張昶寫信給朱元璋說:“現在天下幾乎已定,作為君主,您應該是個神秘主義者,最好待在深宮裏不要出來,及時行樂。使天下人摸不到您的心思,才能被人懼怕。”
    朱元璋把信給劉伯溫看。劉伯溫說:“他想做趙高,把您想成了秦二世。”朱元璋就把張昶叫到麵前,痛斥他。張昶見朱元璋不吃這套,就想出了另一套。他又寫信給朱元璋,說:“元政府失於寬縱,所以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想要國家穩定,必須要用嚴刑峻法。”朱元璋又把信給劉伯溫看,劉伯溫說:“他說得有道理,但這個時候不適合嚴刑峻法,此時大業未成,嚴刑峻法會失民心。”
    朱元璋動了殺機,說:“張昶這廝到底想要做什麽?如果他的智慧僅限於此,我要他何用;如果他是故意的,我怎麽敢用他!”
    幾天後,有人從張昶的枕下搜到了一封他寫給元朝皇帝的信,信中回憶了他為元政府服務的那些年,又回憶了給朱元璋政府工作的這幾年。信的最後說:“在元政府的那些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在朱元璋政府的這幾年,簡直如在地獄,度日如年。”
    朱元璋得到這封不是寫給自己的信後,暴跳如雷,下令逮捕張昶,張昶在獄中寫了八個字:身在江南,心懷塞北。朱元璋說:“這小子心意已決,得到他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留也無用。”
    張昶於是殉國。張昶的殉國悄無聲息,沒有任何人關注這件事,就如沒有任何人關注小明王的死一樣。
    小明王之死
    小明王韓林兒死於1366年陰曆十二月,正是朱元璋對張士誠戰爭的第二階段完成、正準備第三階段時。
    朱元璋發出那篇朦朧恍惚的討張士誠檄文後,就開始進行滅張戰爭的第二階段,這一階段是攻擊張士誠的湖州和杭州,剪除張士誠的羽翼。
    1366年陰曆八月,當劉伯溫在尋找應天城新城基時,徐達兵團二十萬人從應天出發奔赴太湖。為了迷惑張士誠,朱元璋宣稱要進攻蘇州,張士誠還未來得及分析朱元璋這句話的真假,徐達兵團已進入太湖,瘋掃張士誠的據點和阻擊軍。當徐達兵團來到湖州城最後一個外圍據點三裏橋時,張士誠才發現朱元璋撒謊,急忙向湖州派出援軍。
    湖州守將張天騏是張士誠兵團中一員出色的戰將,他始終相信一個觀點:進攻才是最好的防禦。所以當徐達在拔除了湖州城外最後一個據點三裏橋時,張天騏大開城門,分三路迎擊徐達兵團。徐達針鋒相對,也分三路進攻。不過徐達動了點腦子,他在張天騏的三路軍中發現南路軍的陣形不穩,士氣不高。於是,他把主力放到了南線,攻擊張天騏的南路軍。
    徐達蒙對了。那路軍是湖州城裏最差勁的部隊,和徐達兵團一接觸,即行潰敗。張天騏兵團的另外兩路一見友軍這副德行,也就不準備打了,掉頭就往城裏跑。
    張天騏是個不受觀念和規則束縛的人,當他發現進攻不是最好的防禦後,就馬上認為,防禦才是最好的防禦,緊閉城門,嚴防死守。
    張士誠派到湖州的援軍是李伯升兵團,李伯升是張士誠的親密戰友,張士誠的“十八條扁擔起義”中就有他的一條扁擔。不過,李伯升並非是出色的軍人,他的戰績乏善可陳,特別是張士誠與朱元璋交戰以來,他在各種戰役中都被打上了失敗的烙印。雖然如此,張士誠依然很信任李伯升,因為他是元老,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
    李伯升兵團進抵湖州後,發現徐達兵團並未把湖州圍得水泄不通,於是,他的兵團就趁著夜色由城東的獲港偷偷地進了城。他來,是解圍的,可進入城後,他和張天騏一樣一籌莫展,兩人隻能互相拍著肩膀困守湖州。
    在張天騏眼中,李伯升是個掃把星,因為李伯升一來,徐達兵團就喪心病狂地對湖州四座城門發動猛攻。張士誠得知李伯升那支解救兵團成了守衛兵團後,又派出呂珍兵團率領六萬精銳披星戴月援救湖州。
    呂珍一直很有充沛的精力和卓越的才能,使人大跌眼鏡的是,從前圍攻頂級大佬劉福通的安豐城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銷聲匿跡。他的兵團到達離湖州城東四十裏的舊館時,突然停下,還築起了五個寨堡。
    有人說他可能是因為看到徐達兵團的二十萬人而嚇破膽了。但這不是真實的呂珍,呂珍不可能被嚇破膽。他可能是想把徐達圍困在湖州和他的寨堡之間,步步緊逼,最後要湖州城的守軍出城,和他一起把徐達包成餃子。
    呂珍的想法沒有錯,隻要湖州城能一直堅持下去,當徐達兵團的銳氣被消磨得差不多時,這個計劃就能實現。問題是,朱元璋不可能給他這份戰場上最寶貴的財富——時間。
    呂珍兵團寨堡的濕泥味道還未消散,朱元璋增援徐達兵團的另一支兵團已趕到湖州城。徐達有了援軍,喜出望外,於是將計就計,在湖州城東遷鎮南的姑嫂橋連築十座堡壘,把舊館與湖州的通道阻截了。等於說,呂珍的增援部隊和湖州城裏的守軍現在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了。
    張士誠在蘇州急得抓耳撓腮,氣得暴跳如雷。多年以來,他一直就沒有破解朱元璋“圍城打援”這一低級計謀。朱元璋三番五次地使用,張士誠三番五次地認栽。如果用四個字來概括朱元璋與張士誠十多年的戰爭風雲,那就是:圍城打援。
    每次朱元璋“圍城打援”時,張士誠都會冒出這樣一種想法:老天爺不會總讓我倒黴的,這次運氣應該輪到我了。可現實每次都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
    1366年陰曆八月末,湖州被圍時,張士誠那種想法再度襲來。他攥緊拳頭,嘀咕道:“這次,運氣該輪到我了吧。”
    九月初,張士誠親率精銳馳援湖州。老天爺又讓他空想一場,當他的兵團行進到皂林時,他遇到了等他多時的徐達阻擊部隊。雙方一接觸,他的精銳就像是童子軍,被徐達阻擊部隊打得七零八落,死亡人數不詳,僅被活捉的就達三千人。
    張士誠連發火的情緒都沒有了,當天夜裏,他派一支夜襲部隊,試圖偷襲姑嫂橋,結果這支夜襲部隊意料之中地撞上了徐達兵團的埋伏,全軍覆沒。
    張士誠琢磨了許久,想破解朱元璋的“圍城打援”,可琢磨得頭皮發脹,眼冒金星,也隻有一個辦法:繼續派援軍,被朱元璋打。
    從徐達兵團的角度來看,現在的作戰目標已不是湖州,而是呂珍兵團的舊館。張士誠也發現了徐達兵團的作戰用意,趕緊派人冒死進入舊館,希望能帶回點有價值的情報來。可這支軍隊一進入舊館,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了,因為徐達兵團把他回來的路封死了。
    張士誠又是一番抓耳撓腮地琢磨計策,可他的計策如沙漠中的水源,毫無蹤影。他隻好憑感覺行事,把他的海軍全部投入戰場,設想能衝開一條通往舊館的活路。可朱元璋的海軍在消化了陳友諒海軍後,已天下無敵。張士誠的海軍毫無懸念地被擊敗逃跑,徐達兵團圍追不舍,最終全部被徐達海軍殲滅。
    張士誠倒黴到極點,在辦公室裏轉來轉去,嘴裏不停地嘀咕著,憤憤不平。他的憤憤不平沒有任何改變物質的能力,此時,呂珍舊館兵團的外援已全被掃除,呂珍的士兵因為缺少糧食而麵黃肌瘦,六萬人成批成批地出門投降。在這些投降的人中,自然有呂珍。他投降時,心情極為沉重。麵對蘇州方向,完成一係列複雜的臣子對國王的儀式後,呂珍草草包紮了下因磕頭而出血的額頭,出門投降了徐達。
    徐達對呂珍說:“還要辛苦您一下。”說完,就把他綁到湖州城下。張天騏和李伯升在城上向下望去,望到的是一個哭喪著臉的呂丞相,那可是他們吳王國的頂梁柱啊!
    就在張天騏仰天痛哭時,李伯升悄悄地打開城門,第一個跑出來,要為徐達獻出湖州城。張天騏發現自己這個時候哭得太不是時候,也急忙跑出城,要為徐達獻出湖州城。
    湖州城陷落,1366年陰曆十一月,朱元璋的另一支兵團攻陷了杭州,杭州守將潘元明投降,紹興、嘉興也不戰而降。
    朱元璋對張士誠戰爭的第二階段完成,兩支兵團進圍蘇州。
    小明王在滁州自己的庭院裏,隱約感覺到大地的震顫,那是朱元璋兩支兵團進軍蘇州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小明王如果當時趴在地上,就能聞到一股血腥味。那是他的血,他似乎沒有感覺到,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1366年陰曆十二月,朱元璋主力軍對蘇州城完成包圍。在未下達總攻令前,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應天城中有一首不知是從何處起源的歌謠。歌謠說:“眼看羊兒年,便是吳家國。”1367年就是羊年。
    朱元璋對劉伯溫說:“這歌謠說得如此清晰,應是上天要我稱帝吧。”
    劉伯溫看了一眼朱元璋,意味深長,把朱元璋看得莫名其妙。那天,劉伯溫什麽都沒有說,但晚上,朱元璋在床上輾轉難眠,像是躺在了火盆上。因為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恰好是歌謠成真的一個障礙。
    如你所知,這個人就是小明王。小明王是韓宋帝國的皇帝,是朱元璋名義上的領導。朱元璋想要稱帝,就必須脫離這個皇帝!
    按一般人的思路,當時的形勢下,朱元璋廢掉或是殺掉小明王易如反掌,當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反對他,隻要派個人到滁州城,一把刀或是一杯毒酒就完全可以解決了。可朱元璋不是一般人,或者說,他是個敢作不敢認的人,再或者說,他是個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
    他必須要在暗中幹掉小明王,哪怕明殺不會給他帶來任何的損害。這就是一個政治惡棍所具備的特征:在道義的聖壇上做聖人,在聖壇下當卑鄙無恥的小人。
    朱元璋派去執行謀殺小明王這一任務的叫廖永忠。廖永忠是朱元璋的老鄉,鄱陽湖之戰中功勳不小,朱元璋曾賜他八個大字“功超群將,智邁雄師”。廖永忠後來就靠這八個字光榮地活著,而且運氣極好,在日後討伐方國珍、陳友定,平定廣東、廣西的戰役中超常發揮,是朱元璋明王朝開國將領中極閃耀的一位。
    朱元璋為什麽要派廖永忠去做這件喪盡天良的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廖永忠當時閑著,徐達等一幹將領都在蘇州城外準備滅張士誠,隻有廖永忠在應天城;二、廖永忠是朱元璋的忠實奴才,朱元璋要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當初,他投靠朱元璋時,朱元璋問他:“你想擁有富貴嗎?”廖永忠回答:“在您身邊,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
    朱元璋喜歡奴才,尤其是廖永忠,在一群奴才裏出類拔萃,每當朱元璋看到廖永忠時,心裏就特別安寧。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廖永忠時,根本沒有具體說什麽,廖永忠馬上就表現出了“智邁雄師”的高尚智慧。於是,廖永忠向滁州進發。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把小明王送進地獄的方式。最後,他決定用“被落水”這一簡單而不會留下蛛絲馬跡的謀殺方式。
    廖永忠到滁州見到小明王時,小明王馬上就產生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和他幼時聽說老爹韓山童參加革命後的感覺一樣:恐懼。實際上,小明王多年以來一直就生活在恐懼中。他老爹死時,劉福通派人來接他。他當時魂不附體,認為劉福通要殺他。即使後來劉福通把他尊奉為韓宋帝國的皇帝,他每天也總處在恐懼中,因為他無權無勢,就是劉福通手上的一枚棋子。幸運的是,劉福通是個具有高尚靈魂的人,把他放到最尊貴的位置上,讓他享受生活。幾年前,他在安豐城中聽到張士誠兵團的呐喊,惶惶不可終日。朱元璋兵團來解救他把他帶到朱元璋麵前時,這種恐懼非但沒有消解,反而加重了。
    近三年的滁州軟禁生活,使他如身處恐懼的泥潭中,每天都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廖永忠來請他到應天城,他已經看到了廖永忠臉上的殺機,可不知為什麽,這個時候,多年來折磨他的恐懼感突然消失了。當他正為自己的這種變化感到吃驚時,廖永忠已經把他驅趕上了船。隨著船的緩慢移動,韓林兒那張娃娃臉露出了笑容。他如釋重負地對他所有的家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回終於解脫啦。”
    廖永忠聽到這話時大為震驚,當船走到瓜步山時,他讓船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對韓林兒說:“上路吧,時辰到了。”
    韓林兒和他所有的家人就在船上先被打暈,然後扔到了江裏。韓林兒暈去之前,臉上帶著淡然的微笑,意味深長地說:“你何必著急?”
    不知為什麽,廖永忠在回應天的路上一直想著韓林兒的臨終遺言。八年後,他被朱元璋處決,臨刑時,那句話像箭一樣射進了他的腦海。他終於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