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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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讀正史,你絲毫看不出是朱元璋命令廖永忠殺掉韓林兒的。不過有兩條證據間接證明就是朱元璋下的命令:第一,廖永忠是朱元璋的奴才,唯朱元璋馬首是瞻,他絕沒有擅自做主的膽量和智慧;第二,廖永忠回應天後當著許多大臣的麵說韓林兒是落水而亡,這是連三歲孩子都欺騙不了的,可朱元璋居然相信了。
小明王一死,朱元璋再無任何心理壓力。167年為吳元年。緊接著,對張士誠的最後一戰開始。
天日照爾不照我
張士誠領導的蘇州保衛戰堅持了十個月,當徐達兵團在1366年最後一個月掃蕩蘇州外圍防禦時,張士誠在蘇州城內一籌莫展。1367年春節,這是張士誠自出生以來度過的最難過的春節。最近這幾年,他過的春節都很沉悶,這一次,不但沉悶,而且極度的壓抑。因為朱元璋已經打到他家門口來,而且把他的家圍了個水泄不通。
徐達兵團是第一波攻城部隊,他首先在蘇州城外構築長圍,然後搭起木塔、築起比蘇州城城牆還高的土樓,於是可以俯瞰蘇州城。徐達攻城兵團的火器配備充足,火銃和襄陽炮日夜噴出藍色的火舌,十二個時辰不停地攻擊。襄陽炮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恐怖的武器,可以發射重達一百四十公斤的炮彈。南宋末年,蒙古人進攻襄陽,屢攻不下,最後動用了襄陽炮,一炮就把襄陽城炸出個大窟窿,襄陽守軍立即投降,所以有“一炮定襄陽”的說法。
徐達兵團把這種恐怖的武器都用上,說明朱元璋並未小瞧張士誠,即使他小瞧張士誠,也沒有小瞧蘇州城。蘇州城經過張士誠幾年來的苦心經營而堅固異常,在徐達兵團猛攻了三個月後,依舊完好無損。徐達兵團傷亡巨大,但很少有士兵能摸上蘇州城城牆。
徐達用襄陽炮對付張士誠的同時,張士誠也針鋒相對,他在城中製作飛炮,將用油燃燒起來的巨石發射到城外,每次發射出去一顆這種“炮彈”,都能聽到徐達兵團裏炸窩似的號叫。
徐達攻城兵團受阻,朱元璋在應天城急得抓耳撓腮。他找劉伯溫商量,劉伯溫說:“張士誠已是強弩之末,現在有質量的抵抗完全是回光返照,我們根本不用擔心,要擔心的是軍隊的傷亡。不應該讓徐達再繼續這種持續不斷的攻擊了,我們要勸降張士誠。”
朱元璋明知道這不是辦法,但為了少死點人,還是照辦了。勸降書自然是劉伯溫書寫,他勸告張士誠,不要逆潮流而動,要有點眼光,學習一下北宋初期吳越國的錢鏐投降北宋皇帝趙匡胤的光輝事跡,獻出城池,投降朱元璋。劉伯溫向張士誠保證,隻要放下武器,獻出城池,將來的富貴還是有的。
張士誠收到信後,看完,就撕得粉碎。他說:“老子就是被亂箭穿身,也不投降朱禿子。”
朱元璋對劉伯溫說:“鹽販子還很有骨氣。”
劉伯溫說:“要讓徐達將軍注意,張士誠可能會突圍。”
關於從圍城中突圍,這是每個在城中被圍困多時的人的一種本能。徐達在繼續圍困了四個月後,他和張士誠在1367年陰曆七月的關係恰好就是那句:圍在城裏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但兩人的理想實現起來都很困難。
徐達在猛攻了三個月後,不再進行轟動性的攻擊,而隻是圍困。蘇州人和杭州人一樣,都喜歡有質量的生活,所以平時沒有積攢。徐達圍困蘇州七個月後,蘇州人就發現通貨膨脹了。普通百姓已經買不起糧食,況且,即使買得起,已沒有糧食可賣,百姓開始吃稻草和老鼠。但老鼠這種東西捉起來是很難的,未經過專業訓練,不可能捉得到。有養貓的人家,此時喜出望外,問題是,貓也要吃東西,所以很多貓隻給主人帶了點老鼠皮毛。有需求自然就有供應,一批專業人士開始在蘇州城裏捉老鼠,一隻老鼠的價格比十石米還要貴。
這是1367年陰曆七月的事。張士誠絲毫未感到通貨膨脹帶來的危害,他召集他的那群知識分子,大擺筵席,仿佛蘇州城根本沒被圍困,仿佛他依然生活在從前的天堂裏。如果不是徐達兵團偶爾向城裏發射一枚炮彈,激起許多人的慘呼,張士誠真以為蘇州還是從前的蘇州,根本就沒有戰事。徐達兵團的炮兵們每天都會例行公事似的在固定的時間向蘇州城裏發射炮彈,炮兵們平時就互相倚靠著看向蘇州城。他們聊天,聊蘇州城裏的美女,聊蘇州城裏的山珍海味,聊蘇州城裏冒出熱氣的澡堂子。那些澡堂子就處在繁花茂葉中,洗澡的時候能聞到花香,聽到鳥語,和大自然一體。他們還聊到蘇州城裏的財寶,那可是能堆積成一座山的,要比應天城中的鍾山還要大還要高。他們最後說:“媽的,咱們在這裏過的簡直不是人的日子,身上長滿了虱子,幾個月不刷牙,吃的米飯中有臭水溝的味道。”
人人都認為別人比自己幸福,其實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張士誠的宴會上,雖然雞鴨魚肉不停地放在盤子裏端上來,雖然美酒像水一樣被浪費著,雖然歌照唱,舞照跳,但張士誠的世界一點都不美好。他隱約感覺到了一些不對。
他在視察蘇州城時,發現街道兩旁已有死屍,發現最陰暗的臭水溝裏連老鼠的毛都見不到。他還發現,城外徐達兵團的後勤補給線上川流不息。他看著麵黃肌瘦的士兵,不禁流下眼淚來。隻有善良如張士誠這樣的人才不會幹出吃人的卑劣勾當來,蘇州百姓都知道,張王是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最慈悲的人。張士誠完全可以把死掉的百姓,甚至是活著的百姓推到大鍋裏當軍糧,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慈悲的人,所以,當他流淚時,老天也哭了。蘇州城下起了毛毛雨,很快就打濕他的臉,這個時候,你就分不清他臉上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了。
必須要突破困局!張士誠心裏發誓。
1367年陰曆七月的一天淩晨,陰雨綿綿。張士誠命令他的特種部隊“十條龍”突圍。“十條龍”特種部隊是張士誠的衛隊,接近兩萬人。這支特種部隊,就是當年張士誠在高郵城被元政府主力圍困時使用的那支奇兵。在元政府不戰而潰後,張士誠追擊敵人時,這支部隊發揮了虎入羊群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戰鬥力。不過,張士誠這人有點小家子氣,出色的作戰部隊都是在實戰中訓練出來的,可張士誠始終把這支部隊當成是古玩,嗬護備至,幾乎很少讓他們上戰場。於是,這支部隊就在主人的關懷備至下成了廢物。
張士誠帶領這支廢物突擊部隊出城時,迎頭撞上了朱元璋另一員猛將常遇春的圍城部隊,雙方一行接觸,張士誠的“十條龍”立即潰敗,慘敗時發出了排山倒海般的聲音。
張士誠本人被他慌不擇路而逃的“十條龍”擠下戰馬,掉到水裏,如果不是他機靈得很,恐怕已被淹死。他身邊的幾個特種部隊成員把他拖進了城裏,張士誠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著氣,臉色慘白,渾身濕透,如水鬼附體。
張士誠在蘇州城裏驚魂未定時,徐達早已把他突圍的消息傳到了應天。朱元璋失聲說:“想不到他還敢突圍。”劉伯溫說:“小心,他還會再次突圍的。”
張士誠像是和劉伯溫心有靈犀一樣,十天後,他用行動驗證了劉伯溫的預測,這次突圍很見成效。張士誠選擇的突破口和上次一樣,任何人都沒有想過,他會重蹈栽跟頭的地方,這可能是張士誠唯一一次智慧的體現。他的突圍部隊一出城門,馬上分為左中右三支,他則帶領中路直插常遇春的大本營。常遇春嚇了一跳,他想不到張士誠選的又是他。張士誠這一次的突圍,質量奇佳。常遇春的左路和右路很快就被撕開,中路也抵抗不住,節節敗退。張士誠兩眼放光,這是他自和朱元璋交戰以來最痛快的一戰,他叫喊著,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喜氣。這是他自高郵之戰以來最揚眉吐氣的一次,然而,他的厄運之神突然在他馬前一晃,向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他大驚失色,忽然聽到了蘇州城上鳴金收兵的鑼聲。他怔住了,這是萬劫不複的一瞬,他的突圍部隊隻是稍微延緩了一下,常遇春緩過神來,趁張士誠愣怔的刹那,下令反攻。
張士誠的突圍部隊在半個時辰取得的輝煌成果,又在幾分鍾內失去了。他被驅趕著狼狽地逃回城中,他的弟弟張士信急忙跑來噓寒問暖,說:“我看到你們打得太累了,所以才想讓你們回來歇息一下。”
張士誠仰天長歎,說:“真是天亡我也。”對於張士誠來說,老天爺最瞎眼的就是讓他和張士信有血緣關係。張士信的愚蠢無知使張士誠喪失了生的良機,他站在蘇州城望下去,再也看不到他突圍的任何機會了。
1367年陰曆十月,蘇州城裏連老鼠都沒有了,由於饑餓和恐慌,張士誠兵團的士氣跌入低穀。徐達收到了朱元璋的命令:可以總攻。
黎明一場大雨,把蘇州城洗刷得分外明朗幹淨。就在黎明前的夜晚,張士誠回想往事,他希望高郵奇跡能再一次降臨,不過黎明那場大雨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徐達兵團總攻的呐喊聲傳來時,張士誠徹底脫卸了這一理想的包袱。他對妻子劉女士說:“我兵敗將死,你怎麽辦?”
劉氏的臉上帶著顫抖的微笑,看了一眼張士誠,然後不露聲色地說:“君勿憂,我必不負君。”說完,這位女中英豪抱起兩個幼子,走上高台,要人搬來柴火,命令張士誠的其他小老婆一齊登上高台,劉女士先自殺,自殺前,命令點燃柴火。
張士誠在熊熊火光中淚水橫流。他沒有聽到一句哭聲,也沒有聽到一句怨言。一個男人要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讓他所有的老婆都心甘情願為他赴死,這是個謎。
他抽出寶劍,橫在脖子上,目光呆滯。這時,徐達兵團已突破外城,正猛攻內城。他心裏說,這寶劍真他媽的涼。他身邊的忠誠衛士說:“我們還有幾萬人,可以打巷戰。長矛對火炮,短刀對長矛,匕首對短刀,赤手空拳對匕首,牙齒也可以成為武器。”
這名忠誠衛士說這話的時候,蘇州城裏的巷戰已經展開。張士誠長歎,說:“如果我們反抗到底,朱禿子大怒之下屠城,百姓何辜。你們投降吧!”
傍晚,雨停了,太陽出來,吱呀吱呀地響。張士誠站在他宮殿的樓上,看著遠處踏著正步走來的敵兵,他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但隨之趕來的他最親密的戰友、投降分子李伯升涕淚滂沱地勸他:“不要做傻事,您是英雄,還怕不保一命嗎!”
張士誠慘笑,整理下衣冠,走下樓來,夕陽的餘暉從蘇州城飄走了,他望向夕陽,解下腰中的寶劍,微笑著麵對正小跑而來的徐達。
徐達把他押上船,迅速送往應天。張士誠在船裏不吃不喝,連眼都不眨。看守時刻要碰他一下,才知道他是死還是活著。
張士誠從來沒有這樣憂鬱過,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當朱元璋來見他時,發現他已沒有任何活人的特點,朱元璋對張士誠這個已經腐爛的大活人深感驚訝。張士誠沒有看他一眼,讓他吃了閉門羹。可不知為什麽,他離開時,又派了李善長來勸降張士誠。
張士誠使出渾身的力氣破口大罵,險些把李善長罵得發了病。如果不是他絕食導致力氣很小,他肯定要揍李善長一頓。
朱元璋氣得像炮仗一樣爆了起來,下令處死張士誠。在處死他之前,他又下令給張士誠一頓軍棍。
張士誠臨死前,保持的是一種冷漠的貴族氣質。他自己都驚訝,人的潛力真是無限的。自己的出身那麽低賤,卻在他最惡心的敵人麵前表現出了他從不曾有過的氣質。
他對朱元璋說的唯一一句話,也是他最後一句話:“天日照爾不照我。”意思是老天爺一直在眷顧你,卻不眷顧我。其實,這句話應該是陳友諒的台詞。隻有陳友諒最有資格、最有能力說這句話。
從能力上來說,張士誠根本不是朱元璋的對手,隻有陳友諒是。但張士誠卻有著一股傲氣,雖然這股傲氣隻是在他臨死前最寶貴的幾天時間裏出現在他身上的,也正因此,就更彌足珍貴。
一個真英雄,在他厭惡的敵人麵前,就要有這種傲氣。從這點而言,張士誠是貨真價實的英雄。
宜大展兵威
張士誠的不在人間,使朱元璋再無敵手。劉、朱模式的曆史已到尾聲。不過,這一尾聲持續的時間很長。
張士誠壯烈的兩個月後,劉伯溫被朱元璋任命為監察院副院長(禦史中丞)。這個禮物和劉伯溫所建下的功勳極不成正比,不過,劉伯溫什麽都沒有說,欣然接受了。很多人會發現,官職的高低刺激不了劉伯溫的神經,他是個“心不動”的人,想讓他心動,要頗費功夫。
不過在朱元璋看來,劉伯溫做不了宰相,因為他性情太剛,他也做不了副宰相,因為副宰相就是宰相旁邊的一片綠葉,劉伯溫做不了綠葉,世界上沒有哪一片綠葉能如劉伯溫那樣,稍一釋放生命的力量,就如最嬌豔的花一樣引人注目。劉伯溫黑白分明的性格,恰好可以做禦史,禦史負責監督百官,彈劾百官。可問題是,朱元璋居然讓劉伯溫做了個禦史院的二把手,而劉伯溫的頂頭上司居然是軍人出身的湯和。雖然朱元璋說湯和是個文武兼備的人,可沒有人相信湯和的文能比過劉伯溫。況且,禦史這一職務本身就是文臣的特權。也許,正是因為當時全國還未全解放,朱元璋為了給武將以激勵,才讓湯和坐在禦史大夫座位上的。或許,劉伯溫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什麽都沒有說,人們幾乎連他急促的一聲歎息都沒有發現。
那個時候,沒有人會為劉伯溫在官職上的不公正操心,因為應天城中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新的城池已經初具規模,朱元璋的將軍們騎著高頭大馬,背後跟著英姿颯爽的士兵到前線去為朱元璋爭奪最後的地盤。文臣們在光線充足的辦公室裏製定各種製度規章,為朱元璋不久後建立的新中國作著真心實意的準備。即使是老天也在為朱元璋即將建立的新中國而錦上添花。入冬以來,應天城始終溫暖如春。鳥兒唧唧喳喳地在城市上空掠過,春天才開始有的花香在1367年的冬天就已經沁入心脾了。
劉伯溫說,他很少見到應天城如此好的天氣。他說:“也許中國的春天真的來了。”朱元璋說:“人人都喜歡和煦的春光,可必須要經曆秋冬的肅殺。沒有秋冬的肅殺,就不可能有明媚的春光。”
這話劉伯溫早就說過:“元王朝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對官員的約束不嚴,法律太輕。”實際上,元王朝的法律太隨意,連成文法典都沒有,純粹的人治。朱元璋可不想自己即將建立的王朝是這樣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在他的命令和暗示下,唐宋法典不但死灰複燃,而且還添枝加葉,幾乎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法網。
劉伯溫提出自己的意見:“網太密,水無大魚;法太密,則國家就沒有清白的百姓。所有的刑名條目是否真有存在的必要,必須要仔細斟酌。”
朱元璋對劉伯溫的意見表示讚同,倒不是因為他有慈悲的情懷,而是當時他的吳王國還未解放全中國,法律太嚴苛,恐怕會失去解放區的人心,使元統區的人因恐懼他的法律而頑強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