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變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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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變節者
    食葉者:人類說當你們的兄弟們去世的時候,你們把他們埋在泥土裏然後用那些泥土做房子。(笑)
    米羅:不。我們從不挖掘人們下葬的地方。
    食葉者:(激動得身體僵硬):那你們的死者(豈不是)對你們毫無助益!
    ——
    歐安達·昆哈塔·菲戈伊拉·馬丘姆比,對話記錄,10:111
    安德曾以為他們要帶他通過那道門可能有點麻煩,但歐安達摸了一下那個盒子,米羅打開門,他們三個就走過了大門。沒人盤問。一定是跟艾拉暗示的一樣——沒人想要走出這圈圍牆,所以任何嚴密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必要的。這是顯示出人們樂意呆在神跡鎮呢還是他們害怕豬族還是他們如此憎恨他們被囚禁的狀態以至於他們不得不假裝圍牆根本不存在,安德還不能開始猜度。
    歐安達和米羅兩人都非常緊張,近乎害怕。這是可以理解的,當然,因為他們讓他來就是在違反議會的章程。但是安德懷疑除此以外還有更多的原因。米羅的緊張中伴著熱切,有種急切的感覺;他可能在害怕,但他想要知道會發生什麽,想要前行。
    歐安達在躊躇,步伐謹慎,她的冷淡不止是恐懼,也帶著敵意。她不相信他。
    所以當她停在長得離門最近的那棵大樹後麵等著米羅和安德跟過去的時候,安德一點也不吃驚。安德看到了米羅是怎麽在一瞬間顯得惱怒,隨即控製住他自己的。他不動聲色的麵具冷靜到了一個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安德發現自己在把米羅跟他當年在戰爭學校裏認識的男孩們相比較,估量著他作為軍中戰友會怎麽樣,然後認為他在那兒可能會幹得很好。
    歐安達,也一樣,但是原因不同:她讓自己對正在發生的事情負責,盡管安德是個成年人而她年輕多了。她對他毫不俯首貼耳。不管她害怕什麽,那肯定不是權威。
    “這裏?”米羅溫聲問道。
    “要不就拉倒。”歐安達說。
    安德彎腰坐到樹根上。“這是根者的樹,是不是?”他問道。
    他們對此反應平淡——這是當然的——但他們瞬間的停頓告訴他,是的,他讓他們吃驚了,因為他知道些他們以為肯定是自己獨享的過去的事。我在這兒可能是個異鄉人,安德默默地說,但是我未必是個一無所知的人。
    “是的,”歐安達說。“他這個圖騰看起來是他們最經常從其獲得——指示的。近年來——最近七八年。他們從不讓我們看到他們跟他們祖先對話的儀式,不過那當中似乎包括用些打磨過的粗棒子在樹幹上敲打。我們有時在晚上聽到它們的聲音。”
    “棒子?用落下的木頭做的?”
    “我們是這麽認為的。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他們沒有石頭或者金屬的工具來砍樹——不是嗎?除此以外,如果他們崇拜樹木,他們就不太可能去砍倒它們。”
    “我們不認為他們崇拜樹木。那是圖騰。它們代表死去的先祖們。他們——種下它們。在屍體上。”
    歐安達本來想就此打住,好跟他說話或者說向他發問,可安德一點也沒有要讓她以為她——米羅,就此而言也一樣——領導著這支探險隊的意思。安德想要自己去和豬族說話。他過去在準備言說的時候從不讓別人決定他的行程,而現在他也不準備開這個先例。此外,他擁有他們沒有的信息。他知道艾拉的理論。
    “別的地方有嗎?”他問道。“他們在別的什麽時候種過樹嗎?”
    他們互相看看。“我們沒見過,”米羅說。
    安德並非僅僅是好奇。他仍在思考著艾拉告訴他的異常生殖現象。“那這些樹會自己長嗎?森林裏是不是散布著樹苗和小樹?”
    歐安達搖搖頭。“我們真的沒見過任何證據顯示在死者的屍體之外的地方有種過樹。至少,我們所知的所有的樹都相當老了,除了外麵這三棵之外。”
    “四棵,如果我們不趕快的話,”米羅說。
    啊。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所在。米羅那種在著急的感覺是要挽救一位豬族免於被種到另一棵樹底下。
    而歐安達關心的則是完全不同的什麽東西。他們現在對他展露的自我已經夠多了;現在他可以讓她盤問他了。他坐直了身子,頭往後仰,望向上方的樹葉中,伸展著的枝條,執行光合作用的淺綠色證明了各個世界上的演化無可避免的殊途同歸。這就是所有艾拉的佯謬的中心點:這個世界上的演化過程顯然相當符合異生學家在大百世界所有地方看到的同一模式,可有的地方這個模式被打破了,崩潰了。豬族就是少數幾種從崩潰中幸存的物種之一。解旋症是什麽,豬族是如何適應它的?
    他準備轉換話題,說,我們在這棵樹下幹嘛?這會引出歐安達的問題。但就在這時,他的頭往後仰著,柔軟的綠葉在幾乎無法察覺的微風中輕輕搖曳,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既視感(注:原文法語dejavu的正式翻譯。認為自己對景物或者事件“似曾相識”的感覺。通常是幻覺。有一些人以為這是當初曾經有超時空的預感……至於這裏嘛……仔細的讀者可能已經猜出來了……)。他曾經這麽仰望過這些樹葉。不久前。但這是不可能的。特隆赫姆上沒有大樹,在神跡鎮的圍牆裏麵也一棵沒長。為什麽穿過樹葉的陽光給他的感覺是如此熟悉?
    “言說人,”米羅說。
    “嗯,”他說,讓自己被從他短暫的沉思中拖出來。
    “我們本不想把你帶出來到這裏,”米羅堅決地說,可從他的身體整個朝著歐安達的方向安德知道實際上米羅本想帶他出來到這裏,隻是在把自己也算到歐安達的不情願陣線裏來向她顯示他是站在她一邊的。你們彼此相愛,安德默默地說。可今夜,要是我今夜就言說馬考之死,我會不得不告訴你們你們是兄弟姐妹。不得不在你們之間打進[***]禁忌的楔子。而你們肯定會憎恨我的。
    “你將會看到——一些——”歐安達欲言又止。
    米羅笑了。“我們叫做可疑行為的東西。開始於皮波,那是偶然的。但是利波則有意為之,而我們在繼續他的工作。是小心翼翼的,循序漸進的。我們並非完全無視議會就此的規定。但是危難當前,我們不得不伸出援手。舉個例子,兩三年前,豬族缺少馬西歐,那種他們作為主食的黑色蟲子——”
    “你上來就要告訴他這個?”歐安達問。
    啊,安德想。對於她來說維持團結的表象並不像對他而言那麽重要。
    “他到這裏來的目的之一是言說利波的死,”米羅說。“而這正是他死前發生的事。”
    “我們沒有因果關係的證據——”
    “讓我來發現因果關係,”安德平靜地說。“告訴我豬族陷入饑荒時發生了什麽。”
    “是妻子們餓了,他們說。”米羅無視歐安達的焦慮。“你看,男姓為女姓和孩子們收集食物,可沒有足夠的食物供應了。他們不斷暗示著他們將如何不得不去打仗。將如何全部死去。”米羅搖搖頭。“他們看起來對此簡直是感到高興。”
    歐安達站了起來。
    “他還沒答應呢。什麽都還沒答應。”
    “你想要我答應什麽?”安德問。
    “不要——讓任何這些——”
    “不要告發你們?”安德問。
    她點點頭,雖然她顯然討厭這種孩子氣的措辭。
    “我不能答應這種事,”安德說。“我的職業就是把真相告訴人們。”
    她轉身麵對米羅。“你看!”
    米羅看起來被這嚇壞了。
    “你不能說。他們會封鎖大門的。他們會再也不讓我們通過!”
    “那麽你們就不得不去另找一份工作了?”安德問道。
    歐安達輕蔑地看著他。“這就是你對異學的全部認識?一份工作?在森林裏有另外一個智慧物種。異種,而不是異生,他們必須得到了解。”
    安德沒有回答,但是他的視線也沒有離開她的臉。
    “這就像蟲後和霸主,”米羅說。“豬族,他們就好像蟲族。隻是更小,更弱,更原始。的確,我們需要研究他們,但這還不夠。你可以研究野獸而在它們中的一員倒斃或者被吃掉的時候毫不在意,但是這些——他們跟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不能僅僅研究他們的饑荒,觀察他們在戰爭中的毀滅,我們了解他們,我們——”
    “愛他們,”安德說。
    “是的!”歐安達挑戰似地說。
    “但如果你們離開他們,如果你們根本就不在這裏,他們也不會消亡。他們會麽?”
    “不,”米羅說。
    “我告訴過你他會跟那幫委員們一個樣,”歐安達說。
    安德不理她。“如果你們離開,他們會有什麽損失?”
    “這就像——”米羅掙紮著尋找合適的言語。“這就像如果你可以回到過去,回到古老的地球,回到異族屠殺之前,星際旅行之前,然後你對他們說,你們可以在群星中旅行,你們可以在其他世界上生活。然後向他們展示千百個小小的奇跡。用開關控製的光源。鋼。甚至一些原始的東西——盛水的罐子。農業。他們見到了你,他們知道了你是什麽,他們知道了他們也可以變得跟你一樣,做到你做到的所有事情。他們會怎麽說——拿走這些,別向我們展示,讓我們過我們肮髒,短暫,野蠻,渺小的生活吧,讓演化順其自然吧?不。他們會說,給予我們吧,教導我們吧,幫助我們吧。”
    “而你會說,我不能,然後你就離開了。”
    “太晚了!”米羅說。“你不明白嗎?他們已經看到了那些奇跡!他們已經看到了我們飛到這裏。他們已經看到了我們又高大又強有力,帶著擁有魔力的工具,知道他們做夢都沒想到過的事情。要跟他們說再見然後離開已經太晚了。他們知道了可能做到什麽。我們待得越久,他們想學的就越多,而他們學到的越多,我們就越發看到學習如何幫助了他們,而隻要你有一點同情心,隻要你明白他們是——”
    “人。”
    “異種,無論如何。他們像是我們的孩子,你明白這個嗎?”
    安德笑了。“你們中間做父親的,有誰兒子向他求餅,反給他石頭呢?”(注:路加福音11:11;馬太福音7:9)
    歐安達點點頭。
    “正是如此。議會的規章說我們隻能給他們石頭。即使我們有這麽多的餅。”
    安德站了起來。“嗯,我們繼續走吧。”
    歐安達還沒反應過來。“你還沒答應——”
    “你們讀過蟲後與霸主嗎?”
    “我讀過,”米羅說。
    “你們能想象出一個選擇讓自己被稱為逝者言說人的人,會去做任何傷害這些小家夥,這些匹克尼諾們的事情嗎?”
    歐安達的焦慮顯然減輕了些,但是她的敵意未減。“你真滑頭,安德魯先生,逝者言說人,你很聰明。你對他提起那本蟲後,而對我這兒嘴裏念經文。”
    “我對每個人都用他們明了的語言解說,”安德說。“那不是滑頭,那是方便(注:佛教用語。按照不同的對象選擇不同的方式來進行解說以使得聽者能明白)。”
    “所以你會隨心所欲地行事。”
    “隻要不會傷害到豬族。”
    歐安達冷笑。“按你的判斷。”
    “我沒別的什麽人的判斷可用。”
    他從她身邊走開,走出四麵伸展的樹枝的影子,朝著山頂上等待著的森林。
    他們跟隨其後,跑著趕了上去。
    “我得告訴你,”米羅說。“豬族一直在要求你來。他們相信你就是寫下蟲後和霸主的那同一位言說人。”
    “他們讀過那本書?”
    “事實上,豬族都快要把它納入他們的宗教了。他們把我們給他們的打印本當成了聖典似的。而且現在他們聲稱蟲後本人在跟他們交談。”
    安德看著他。“她說了什麽?”他問。
    “說你是真正的言說人。還有你帶著蟲後和你一起。還有你準備讓她跟他們一起生活,教給他們所有關於金屬的事情以及——真是瘋了。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們對你抱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期望。”
    這有可能隻是他們單方麵的願望滿足(注:‘願望滿足’為心理學術語。指夢幻或者囈語可能是真實願望的流露的現象。),米羅顯然相信是這樣,但是安德知道蟲後的確從她的繭裏跟什麽人交談過。“他們說過蟲後是怎麽跟他們交談的嗎?”
    歐安達現在走在他另外一邊。“不是跟他們,隻跟根者。然後根者跟他們交談。完全是他們的圖騰體係的一部分。我們總是試著陪他們玩這套,裝著我們好像相信這個。”
    “你們還真是屈尊俯就啊。”安德說。
    “這是人類學課程的標準訓練。”米羅說。
    “你們這麽忙著去裝著相信他們,就完全沒有任何機會讓你們能從他們那裏學到什麽。”
    一時間他們落到了後麵,所以他實際上是獨自在前進入森林的。然後他們跑步跟上他。“我們已經獻身於學習關於他們的知識了!”米羅說。
    安德停了下來。“沒有向他們學習。”他們剛剛進入樹叢;穿過樹葉的點點陽光讓他們的表情無法分辨。但他知道他們的表情會告訴他什麽。憤怒,怨恨,輕蔑——這個沒證書的陌生人怎麽敢質疑他們的職業態度?原因如下:
    “你們本質上是文化優越論者。你們會進行你們的可疑行為來幫助那些可憐的小豬們,但是他們有些東西能教給你們的時候你們完全沒有半點機會注意到。”
    “比如哪些!”歐安達質問道。“比如怎麽謀殺他們最大的恩人,在他挽救了幾十位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們的生命之後把他折磨至死?”
    “那你們為什麽容忍這種事情?為什麽在他們做了這些事情之後你們還在這裏幫助他們?”
    米羅插進了歐安達和安德之間。保護她,安德想;要不就是防止她暴露自己的弱點。
    “我們是專業人士。我們認為有些文化差異是我們無法解釋的——”
    “你們認為豬族是動物,於是你們不再為他們殺害利波和皮波譴責他們,就像你們不會譴責一頭卡布拉啃卡皮姆草。”
    “正是。”米羅說。
    安德笑了。“這就是你們為什麽無法從他們那裏學到任何東西的原因。因為你把他們視為動物。”
    “我們把他們視為異種!”歐安達推開米羅上前說。顯然她不喜歡被保護。
    “你們對待他們的方式就像是他們不必為他們本身的行為負責,”安德說。“異種要對他們所作的事情負責。”
    “那你要怎麽辦?”歐安達挖苦道。“走進去把他們交付審判?”
    “我會告訴你的。豬族從死去的根者那裏了解到的關於我的東西比你們跟我在一起時了解到的更多。”
    “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真是最初的言說人?”米羅顯然認為這是最荒謬不過的幻想。“而且我猜你還真有一隊蟲族在天上,你環繞著路西塔尼亞的飛船上麵,所以你可以把它們帶下來然後——”
    “這話的意思,”歐安達打斷了他的話,“是這個外行覺得他比我們更有資格跟豬族打交道。就我看來這是證明了我們本不該同意帶他——”
    說到這裏歐安達停了下來,因為一個豬族從樹下的草叢裏現身出來。個子比安德以為的更小。它的體味,雖然並非完全令人厭惡,但肯定比珍的計算機模擬曾顯示過的更重。“太晚了,”安德小聲說。“我想我們已經碰麵了。”
    豬族的表情,如果他有的話,對安德來說完全無法理解。不過,米羅和歐安達,卻多少能明白些他無聲的言語。“他驚呆了。”歐安達小聲說。通過告訴安德她懂得他不懂的東西,她在讓他擺正自己的位置。這很好。安德知道他在這裏是個新手。不論如何,他還希望,他已經讓他們稍微擺脫了一點他們慣常的,毫無疑議的思考方式。顯然他們是按照建構完備的模式在做事。如果他想要從他們那兒得到點真正的幫助,他們不打破這些老模式作出新結論是不行的。
    “食葉者,”米羅說。
    食葉者的視線沒離開安德。“逝者言說人,”他說。
    “我們把他帶來了,”歐安達說。
    食葉者轉過身,消失在灌木叢中。
    “這是什麽意思?”安德問。“他就這麽離開了?”
    “你是說你還沒搞明白?”歐安達問。
    “不管你們喜歡不喜歡,”安德說,“豬族想要和我交談而我會和他們交談。我想如果你們幫我搞清在發生什麽會把事情做得更好。還是說你們也不明白?”
    他看著他們和自己的怒火鬥爭。最後,米羅作出了一個決定,讓安德鬆了口氣。他沒有用傲慢的語氣回答,而是溫和地做事實陳述。“不。我們也沒搞明白。我們還在跟豬族玩猜猜看的遊戲。他們問我們些問題,我們問他們些問題,我們盡了最大努力,無論他們還是我們都從來沒有有意透露任何一件事。我們甚至從沒問過他們我們真正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因為害怕這樣一來他們會從我們的問題當中了解我們太多。”
    歐安達不願意服從米羅要合作的決定。“我們所知的比你再花二十年能知道的更多,”她說。“要是你以為你能通過森林裏一次十分鍾的簡報就跟我們知道得一樣多,那你準是發瘋了。”
    “我不需要跟你們知道得一樣多,”安德說。
    “你不是這麽想的麽?”歐安達問道。
    “因為我有你們跟我在一起啊。”安德笑著說。
    米羅把這話當作一個恭維並接受了它。他也回以笑容。
    “下麵就是我們所知的,並不多。食葉者大概並不高興看到你。在他和叫做人類的豬族之間有分歧。當他們認為我們不會帶你來的時候,食葉者以為他贏定了。現在他的勝利被剝奪了。也許我們救了人類的命。”
    “以食葉者的為代價?”安德問。
    “誰知道呢?我的直覺認為人類的未來處於危險中,但食葉者的不是。食葉者想要的僅僅是讓人類失敗,而不是讓自己成功。”
    “但你並不知道。”
    “這屬於我們從不問及的那種事情。”米羅再次微笑。“還有,你是對的。我們對此是這麽習以為常,以至於我們通常甚至注意不到我們沒有發問。”
    歐安達很生氣。“他是對的?他甚至沒看過我們工作,一下子他就成了位批評家——”
    但安德沒興趣觀看他們的爭吵。他朝著食葉者離開的方向大步走開,隨他們在願意的時候跟過去。接著,當然了,他們跟了過去,把爭辯留待以後。安德發現他們在跟著他走之後,他立刻再次對他們提出問題。
    “你們已經實施的這些可疑行為,”他邊走邊說。“你們給他們的食譜引進了新的食物?”
    “我們教給他們如何食用墨多納根,”歐安達說。她的口氣直接而又冷漠,但至少她跟他說話了。她不打算讓她的怒氣妨礙她參與顯然會成為一次和豬族的重要會議的這次會麵。
    “通過浸泡然後在太陽下曬幹來除去所含氰化物的方法。這是暫時的解決方案。”
    “長期解決方案是母親丟棄的某個莧科植物變種。”米羅說。“她製造出了一類莧菜,它們太適應路西塔尼亞了,結果對人類卻沒啥用處。太多路西塔尼亞結構的蛋白質,地球成分不足。但這聽起來正適合豬族。我讓艾拉給了我一些丟掉的樣品,沒讓她知道這事的重要姓。”
    別在艾拉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的事情上自己騙自己了吧,安德默默地說。
    “利波把它交給了他們,教他們怎麽種植它。然後怎麽磨它,做麵粉,把它做成麵餅。(注:bread現在通常是指麵包,但是也指未發酵的麵餅。此處未提及發酵,故譯為餅。)難吃得可怕的東西,但是它讓他們第一次得到了一種他們能直接控製的食物。從那時起他們一直胖乎乎的,充滿活力。”
    歐安達的聲音帶著痛苦。“但第一批麵餅才被拿到妻子們那兒,他們就殺害了父親。”
    安德默不出聲地走了幾分鍾,想要理解其中的原因。利波剛剛才挽救他們免於饑餓,豬族就殺死了他?不可思議,但是這的確發生了。演化怎麽可能形成這樣一個社會,殺死對其生存作出最大貢獻的人?他們應該做的正好相反——他們應該以增加其繁殖機會的方式來獎勵那些有價值的個體。社會要這樣才能增加他們作為一個群體生存下來的機會。殺死那些對他們的生存貢獻最大的個體,豬族怎麽可能生存下來?
    不過人類這兒有先例存在。這些孩子們,米羅和歐安達,由於那些可疑行為——長遠來看,他們比那些製定規章的星河委員會要更好更聰明。但如果他們被抓到了,他們會被從他們的家鄉帶到另一個世界——某種意義上,業已宣判死刑,因為在他們有可能回來之前所有認識他們的人就都將去世——而他們會被審判和懲罰,很可能被囚禁。不管他們的思想還是他們的基因都不會流傳下來,社會則會因此受損。
    但是,僅僅因為人類這麽做了,也一樣,不能讓這件事合理化。
    此外,逮捕監禁米羅和歐安達,如果發生了的話,也可以是合理的,如果你把人類看作單個社群,而豬族是他們的敵人;如果你認為任何幫助豬族生存的行為對人類都是某種威脅。那麽懲罰那些增進豬族的文化的人的法案設計出來,並非為了保護豬族,而是為了阻止豬族的發展。(這話我怎麽感覺像是在說西方的某些“文化保護主義者”……)
    此刻安德清楚地看到了管理人類和豬族的接觸的規章真正的用途根本不是保護豬族。它們的用途在於保證人類的優勢和霸權。從這個觀點而言,由於進行了他們的可疑行為,米羅和歐安達是他們所屬種族的私利的叛徒。
    “變節者,”他大聲說。
    “什麽?”米羅說。“你說什麽?”
    “變節者。那些拋棄自己的同胞,把敵人視為己方的人。”
    “啊,”米羅說。
    “我們不是,”歐安達說。
    “是的,我們是的,”米羅說。
    “我沒有拋棄我的人姓!”
    “按照佩雷格裏諾主教的定義,我們早就拋棄了我們的人姓,”米羅說。
    “但是按照我的定義——”她開口欲辯。
    “按照你的定義,”安德說,“豬族也是人。這就是為什麽你是個變節者。”
    “我想你剛說過我們把豬族當動物看待!”歐安達說。
    “當你們不讓他們負起責任的時候,當你們不直接問他們問題的時候,當你們試著欺騙他們的時候,你們就是在把他們當動物看待。”
    “換句話說,”米羅說,“當我們確實遵從委員會的規則的時候。”
    “是的,”歐安達說,“是的,那是對的,我們是變節者。”
    “而你呢?”米羅說。“你為什麽是個變節者?”
    “哦,人類這個種族很久之前就把我給踢出來了。這就是為啥我會成為一個逝者言說人。”
    說到這裏他們到達了豬族的空地。
    ————————————————————————
    晚餐的時候母親不在,米羅也不在。這對艾拉來說挺好的。要是他們有一個在這兒,艾拉就會失去權威了;她會管不住小些的孩子們。可同時不論米羅還是母親也都不接替艾拉的角色。沒人聽艾拉的,也沒有別的人想要維持秩序。
    所以他們在外麵的時候,家裏更安靜,更好管。
    不過即使現在也不能說那些小孩子們有多麽行為端正。他們隻是對艾拉抵抗得少些。她隻不得不對格雷戈叫了兩次,阻止他從桌子底下對科尤拉又戳又踢。今天金姆和奧爾哈多都還在自我封閉。沒有慣常的鬥嘴。
    直到晚餐結束為止。
    金姆在椅子裏往後一靠,不懷好意地衝著奧爾哈多笑開來。
    “那麽你就是教給那個間諜怎麽訪問母親的文件的人。”
    奧爾哈多轉向艾拉。
    “你又讓金姆的臉綻口子了,艾拉。你得學會縫得更緊些。”這是奧爾哈多的表達方式,以幽默話請求艾拉的幹預。
    金姆不想讓奧爾哈多得到援助。“艾拉這次可不在你那邊,奧爾哈多。沒人在你那邊。你幫那個偷偷摸摸的間諜訪問了母親的文件,這使你跟他一樣是有罪的。他是魔鬼的仆從,你也一樣。”
    艾拉看到了奧爾哈多身體裏的怒火;她的腦海裏一瞬間出現了奧爾哈多把他的碟子丟向金姆的場景。但這一瞬間過去了。奧爾哈多讓自己平靜下來。
    “抱歉,”奧爾哈多說。“我不是有意這麽做的。”
    他在向金姆認輸。他在承認金姆是對的。
    “我希望,”艾拉說,“你的意思是你因為你不是有意這麽做而感到抱歉。我希望你不是在為幫助了逝者言說人而道歉。”
    “他當然就是在為幫助了逝者言說人而道歉。”金姆說。
    “因為,”艾拉說,“我們都應該盡我們所能地幫助言說人。”
    金姆跳起身來,附身越過桌麵衝著她的臉吼著。“你怎麽能這麽說!他在侵犯母親的隱私,他在查探她的秘密,他在——”
    讓艾拉吃驚的是她發現自己也跳了起來,把他搡回桌子對麵,對他吼了回去,而且聲音更大。“母親的秘密是這房子裏一半的毒源所在!就是母親的秘密讓我們全都有病,包括她自己!所以要讓這裏的事情走上正軌的唯一的辦法大概就是偷走她所有的秘密然後把它們拿到光天化曰之下我們好在那兒幹掉它們!”她停止了叫喊。金姆和奧爾哈多都站在她身前,他們靠在牆上的樣子仿佛她的詞句是子彈,而他們在被處刑。平靜地,熱切地,艾拉繼續說道。“就我看來,逝者言說人是我們再次成為一個家的唯一的機會。而母親的秘密是他麵前唯一的障礙。所以今天我告訴了他關於母親那些文件的內容我所知的所有情況,因為我想要把我能找到的所有真相的碎片都交給他。”
    “那你就是所有叛徒當中最壞的,”金姆說。他的聲音在顫抖。他快要哭出來了。
    “我說了,幫助逝者言說人才是忠誠的行為,”艾拉答道。
    “真正的背叛隻有一種,那就是服從母親,因為她想要的,她終生戮力以求的,就是她的自我毀滅和這個家的毀滅。”
    讓艾拉意外的是,哭起來的不是金姆而是奧爾哈多。他的淚腺失去了功能,所以當然地,在安裝他的眼睛的時候被移除了。所以他的眼睛沒有半點濕潤的跡象來預示他會開始大哭。取而代之的是他啜泣著屈起身子,然後沿著牆壁滑到地板上坐著,頭埋到雙膝之間,不斷地啜泣。艾拉知道這是為什麽。這是因為她告訴他他對言說人的愛(我感覺好囧)並非不忠,他是無罪的,而他聽到她這麽告訴她的時候相信她說的,他知道這是真的。
    這時她的視線從奧爾哈多往上移,看到母親站在門口。艾拉感到自己的內心一陣虛弱,被母親剛才無意中肯定聽到了那些話的念頭嚇得發抖。
    但母親看起來並沒生氣。隻是有點憂傷,滿懷疲憊。她在看著奧爾哈多。
    金姆的狂怒終於讓他找回了聲音。“你聽到艾拉剛才說的話了嗎?”他問。
    “是的,”母親說,沒有把她的視線從奧爾哈多身上移開。“而且在我想來她可能是對的。”
    艾拉吃驚的程度毫不亞於金姆。
    “回你們的房間去,孩子們,”母親平靜地說。“我需要跟奧爾哈多談談。”
    艾拉朝格雷戈和科尤拉招招手,他們忙溜下椅子趕到艾拉身邊,眼睛因為對這不尋常的發展的敬畏睜得大大的。畢竟,就連父親也從能沒讓奧爾哈多哭過。
    她領著他們出了廚房,回到他們的臥室。她聽到金姆走過大廳,進入他自己的房間,摔上門,一頭撲到自己床上。而在廚房裏奧爾哈多的抽泣漸漸平息,安靜,停止下來,而母親,自從他失去雙眼後第一次,把他擁在她的臂膀中安慰他,她來回搖晃著他的同時,她自己默默流下的淚水滴落在他的頭發裏。
    ————————————————————————————————
    米羅不知道這個逝者言說人是什麽做成的。不知怎地他本來總以為一個言說人會跟一位神甫很像——或者該說,像一個神甫本該是的模樣。靜慮深思,遠離塵俗,小心翼翼地把決定和行動留給其他人。米羅本以為他會很聰明。
    他沒想到他會這麽莽撞,這麽危險。是的,他是很聰明,對,他不斷看破借口,不斷說出或者作出令人震驚的事情,可你仔細想想這些事卻發現它們是完全正確的。就好象他對人類的思想熟悉得可以看見,從你的臉上,看到那些深藏的yu望,那些層層掩飾著的真相,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有這些東西的存在。
    多少次米羅和歐安達像現在一次站在一起,看著利波和豬族打交道。但是對於利波他們懂得他在做什麽;他們懂得他的技巧,懂得他的目的。可是,言說人,他的思考回路對於米羅來說卻完全是異乎尋常的。
    盡管他有著人類的外形,這還是讓米羅猜疑著是否安德真是個異鄉人——他或許跟豬族一樣難以理解。他或許跟他們一樣是個異種,異於人類但還不是動物。
    言說人注意到了什麽?他看見了什麽?箭拿著的弓?裏麵曬著泡過醃過的墨多納根的罐子?他分辨出了多少可疑行為,又有多少他看作是本地居民所為?
    豬族攤開那本蟲後與霸主。
    “你,”箭說,“你寫了這本書?”
    “是的,”逝者言說人說。
    米羅看看歐安達。她無辜地眨著眼睛。那麽這個言說人是個騙子。
    人類插進來說話。“另外兩個人,米羅和歐安達,他們認為你是個騙子。”
    米羅馬上向言說人望去,對方卻瞧都不瞧他們。
    “他們當然這麽認為,”他說。“他們從未想過根者告訴你們的可能是真的。”
    言說人平靜的話語擾亂了米羅的心緒。難道那是真的嗎?畢竟,在星係之間旅行的人們在從一個星係到另一個的過程中會跳過幾十年,時或是幾個世紀。有時候多達半個千年紀。一個人要活上三千年也用不了多少次這種旅行。但這也太巧得難以置信了,最初的逝者言說人來到了這裏。不過最初的逝者言說人是寫出了蟲後和霸主的那個人;他應該會對蟲族之後第一種異種感興趣。我不相信,米羅對自己說,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或許就是事實的可能姓。
    “他們為什麽這麽愚蠢?”人類問道。“聽到了真相,卻不明白?”(注:此處自以賽亞書6:9,略有變化)
    “他們不是愚蠢,”言說人說。“人類就是這樣:我們質疑我們所有的信念,卻除開那些我們真正信仰的東西,和我們從未想到要質疑的東西。他們從未想到要質疑最初的逝者言說人三千年前就死了這個信念,即便他們知道星際旅行可以延長生命。”
    “但我們告訴他們了啊。”
    “不——你們告訴他們蟲後告訴根者我寫了這本書。”
    “所以他們更應該知道那是真的啊,”人類說。“根者是智者,他是父親;他永遠不會犯錯。”
    米羅沒笑出來,雖然他很想笑。言說人覺得自己有多聰明,可現在瞧瞧他,所有有意義的問題都卡住了,落空了,因為豬族對他們的圖騰樹能跟他們交談這件事的堅持。
    “啊,”言說人說。“有很多東西我們不懂。也有很多你們不懂。我們應該更多地互相交流。”
    人類在箭身邊坐下,和他分享這個榮耀的位置。箭顯得並不在意。“逝者言說人,”人類說,“你會帶蟲後到我們這裏來嗎?”
    “我還沒決定,”言說人說。
    米羅再次望向歐安達。這位言說人瘋了嗎,暗示他可以給出不可能給得出來的東西?
    然後他想起言說人剛說過的什麽質疑我們所有的信念卻除開那些我們真正信仰的。米羅一直想當然地接受了那個所有人都知道的說法——所有的蟲族都已經被殺了。但是如果有一個蟲後幸存下來了呢?如果逝者言說人得以寫出他的書,正是因為他可以和一位蟲族交談呢?這顯得非常不象是真的,但並非不可能。米羅並不確知是否最後的蟲族都已被殺。他隻知道每個人都相信是這樣,而且三千年間沒人提出半點反麵的證據。但就算真是這樣,人類又怎麽能知道?最簡單的解釋是豬族把蟲後和霸主當中富於感染力的故事吸收到了他們的宗教裏,而且他們不能理解這樣的概念:有很多個逝者言說人,他們誰也不是這本書的作者;所有的蟲族都死了,再沒有蟲後會出現。這是最簡單的解釋,最容易接受的解釋。任何其他的解釋都會強迫他接受根者的圖騰樹不知怎麽地有跟豬族交談的可能。
    “什麽能讓你做出決定?”人類說。“我們送禮物給妻子們,贏得她們的讚許,但是你是所有人類當中最有智慧的,我們沒有你需要的東西。”
    “你們有很多我需要的東西,”言說人說者說。
    “什麽?難道你做不出比這些更好的罐子?更勻稱的箭?我披著的鬥篷是用卡布拉毛做的——但是你的衣服要精細多了。”
    “我不需要那樣的東西,”言說人說。“我需要的是真實的故事。”
    人類往前傾了些,身體在激動和期盼中繃得緊緊的。
    “言說人!(注:原文此處夾進了葡萄牙語o,相當於英語the。感歎象聲詞的話是oh……)”他說,用力強調著他的話的重要姓。(注:原文voicepoportanceofhiswords.……這個我沒找到合適傳達原文而又能讀通的翻譯。姑且如此翻譯。)“你會把我們的故事加到蟲後和霸主後麵嗎?”
    “我不知道你們的故事。”言說人說。
    “問我們吧!問我們所有的問題!”
    “我怎麽能講你們的故事呢?我隻講述死者的故事。”
    “我們是死者!”人類大喊著。米羅從未看到他如此激動。“每天我們都在被謀殺。人類正在占據所有的世界。穿越黑色夜空的飛船從一個星球到一個星球再到一個星球,占據所有空閑的位置。我們在這裏,在我們僅有的小小的世界裏,看著天空被人類占據。人類建起了他們那愚蠢的圍牆來把我們關在外麵,但那毫無意義。天空就是我們的圍牆!”人類往上一跳——他的雙腿強壯,跳得令人驚訝地高。“看看這圍牆是怎麽把我往下扔回到地上的!”
    他跑向最近的一棵樹,竄上樹幹,米羅以前沒見過他爬這麽高;他往外爬到一根樹枝上,然後把自己向上甩進空中。
    他在騰躍的最高點停留了一刻,令人不安的片刻;然後引力把他往下拉到堅硬的地麵上。米羅能聽到撞擊的力量讓他猛地呼出一口氣。言說人立刻衝向人類;米羅緊隨其後。人類沒有了呼吸。
    “他死了嗎?”歐安達在他身後問道。
    “不!”一個豬族用男姓語言哭喊著。“你不能死!不不不!”
    米羅看了一眼;令他驚訝地,那是食葉者。“你不能死!”
    這時人類虛弱地伸出一隻手,碰了碰言說人的臉。他吸了一口氣,深深地。然後說,“你看到了,言說人?隻要能爬過阻擋我們到群星中去的這堵牆壁,我願意去死。”
    在米羅認識豬族的這麽些年裏,在之前所有年頭裏,他們連一次也沒有談到過星際旅行,連一次也沒問過。但現在米羅意識到,他們問過的所有問題都是朝著發現星際飛行的秘密這個目標。異學家們從沒意識到這點因為他們知道——不問而知——豬族離能夠建造星際飛船的文化水平還很遠,遠得還要一千年這類事情才有可能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但他們對金屬的,對發動機的,對在地麵上空飛行的知識的渴求,這都是他們嚐試尋求星際飛行的秘密的方式。
    人類緩緩站起來,握著言說人的手。米羅意識到在他認識豬族的這麽些年裏,從沒有哪回一個豬族握過他的手。他感到深深的遺憾。還有嫉妒的刺痛。
    現在人類很明顯沒有受傷,其他豬族擁到言說人身周。他們並沒互相推搡,但他們想要靠近些。
    “根者說蟲後知道怎麽建造星際飛船,”箭說。
    “根者說蟲後會把所有東西都教給我們,”杯子說,“金屬,用岩石點火,用黑色的水建造房屋,所有的東西。”
    言說人抬起手來,讓他們別再吵吵嚷嚷。“假設你們都很渴,看到我有水,你們會要我給你們喝水。但是假如我知道我的水裏是有毒的那怎麽辦?”
    “在飛往群星的飛船裏沒有毒,”人類說。
    “有很多通往星際飛行的途徑,”言說人說。“有些比其他一些要好。我會教給你們全部我所能的不會傷害你們的東西。”
    “蟲後保證過!”人類說。
    “我也保證。”
    人類撲向前方,抓住言說人的頭發和耳朵,把他拖下來臉對臉。米羅從沒看過這麽暴力的行為;這像是他一直害怕的,豬族作出了要殺人的決定。“如果我們是異種,”人類衝著言說人的臉大喊,“那做判斷該是我們的事,不是你的!如果我們是異生,那你最好現在就把我們都殺光,就像你殺死蟲後所有的姐妹們那樣!”
    米羅暈了。豬族認定這位就是那本書的作者是一回事。但是他們怎麽能得出這個難以置信的結論,說他不知怎麽回事要負起異種滅絕之罪?他們以為他是誰,那個魔怪安德?
    可逝者言說人卻坐在那裏,淚水從他的臉頰流下,他的眼睛閉著,好像人類的控訴有著真實的力量(注:不明白這話啥意思的請翻回去看前一章)。
    人類轉過頭跟米羅說話。“這些液體是什麽?”他小聲問。然後他碰了碰言說人的淚滴。
    “那是我們表達痛苦或者傷心或者難過的方式,”米羅答道。
    大人物突然大叫起來,米羅以前從沒聽過如此難聽的叫聲,跟一隻垂死掙紮的動物似的。
    “這是我們表示痛苦的方式,”人類小聲說。
    “啊!啊!”大人物叫道。“我以前看到過這種液體!在利波和皮波的眼中我看到了這種液體!”
    一個接著一個,然後忽然全部,其他全部的豬族都發出了同樣的叫聲。米羅感到驚慌,敬畏,激動,全都混在一起。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是豬族正在展現出他們過去對異學家隱藏了四十七年的情緒。
    “他們正在為爸爸悲傷嗎?”歐安達小聲問。她的眼睛,也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她的頭發被恐懼的汗水粘得纏在一起。
    米羅忽然有一個念頭,他立刻說了出來:“他們到現在為止一直不知道皮波和利波死前是在哭。”
    米羅完全不知道這時歐安達的腦海中閃過的是什麽樣的念頭;他隻知道她轉過身子,趔趄了幾步,雙手撐地跪了下去,痛哭流涕。
    總而言之,言說人的到來的確攪起了些變動。
    米羅在言說人身邊跪倒,他現在低著頭,他的下巴壓在他的胸口。
    “言說人,”米羅說。“opodeser?這怎麽可能呢,你是第一個言說人,可你也是安德?n?opodeser。(注:葡萄牙語:這不可能。)”
    “她告訴他們的比我預想的更多,”他小聲說。
    “但是逝者言說人,那個寫出這本書的人,他是在星際航行紀元中生活的人們當中最有智慧的一位。而安德則是個凶手,他殺害了整個物種,一種美麗的異種,他們本可以教導我們每件——”
    “但是,兩個都是人類。”言說人低聲道。
    人類這會離他們很近,他念了霸主當中的一聯詩句:“疾病與治療同在每顆心裏,死亡與救贖共存每隻手中。”
    “人類,”言說人說,“告訴你的同胞們別為他們無心所為之事悲傷了。”
    “那太可怕了,”人類說。“那本是我們最大的贈禮。”
    “告訴你的同胞們安靜下來,聽我講話。”
    人類喊了幾句,不是用男姓語,而是用妻子語,代表權威的語言。豬族們安靜下來,然後坐下聽言說人要說什麽。
    “我會盡我所能,”言說人說,“但首先我必須了解你們,不然我要怎麽講述你們的故事?我必須了解你們,不然我怎麽知道是否這飲料對你們有毒?還有一個所有問題當中最困難的問題。人類可以無所顧忌地去愛蟲族,因為他們認為蟲族全都死了。你們還活著,所以他們也還在害怕你們。”
    人類站在豬族當中,對自己的身體比了個手勢,就像說它是個軟弱無力的東西。“怕我們!”
    “他們跟你們害怕同一件事。你們怕抬頭看的時候發現星星都已被人類占據。他們害怕有一天他們到達一個世界然後發現你們已經搶先到那裏去了。”
    “我們不想搶先到那裏去,”人類說,“我們想要也到那裏去。”
    “那就給我時間,”言說人說。“告訴我你們是誰,這樣我才能告訴他們。”
    “所有事情,”人類說。他環顧四周其他的豬族。“我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
    食葉者站了起來。他用男姓語發言,但米羅能聽懂他的話。“有些東西你無權說。”
    人類用星語針鋒相對地回敬他。“皮波和利波和歐安達和米羅告訴我們的也是他們無權說的。但他們告訴我們了(注:為保持文字上的針對姓,此處teach和上文統一譯為說、告訴)。”
    “他們的愚行不必成為我們的愚行。”食葉者仍用男姓語說。
    “他們的智慧也不必為我們所用。”人類反駁道。
    接著食葉者用樹語說了些啥,米羅聽不懂。人類沒有回答,食葉者走開了。
    他離開的同時,歐安達回來了,她的眼睛哭得通紅。
    人類轉回身去麵對言說人。“你想要知道什麽?”他問。“我們會告訴你,我們會向你展示,盡我們所能。”
    言說人則轉身看著米羅和歐安達。“我該問他們什麽?我知道的太少,不曉得我們需要知道什麽。”
    米羅望向歐安達。
    “你們沒有石頭或者金屬的工具,”她說。“但是你們的房子是用木頭做的,還有你們的弓和箭也是。”
    人類站在那兒等著。沉默延續。“但你的問題是什麽?”人類最後說。
    他怎麽可能沒發現這個邏輯關係?米羅想。
    “我們人類,”言說人說,“用石頭或者金屬的工具來砍倒樹木,如果我們想要把它們變成房屋或者箭或者木棒——類似於我看到你們中有些人帶著的那種——的話。”
    言說人的話花了一點時間才被理解。然後,突然地,所有的豬族都跳了起來。他們開始瘋狂地亂跑,毫無目的,有時候還撞上其他豬族或者樹木或者是原木房子。他們大部分都不出聲,但時不時地其中某個豬族會長號,就跟他們幾分鍾前那樣哭喊。這是怪誕的,這種豬族幾乎不出聲的瘋狂,就好像他們突然失去了對他們身體的控製。這麽多年小心翼翼的不交流,避免向豬族透露任何信息,而現在言說人打破了這個政策,結果是這種狂亂。
    人類從混亂中抽身出來,拜倒在言說人麵前。“言說人!”他大聲哭喊道。“答應我們你不會讓他們用他們的石頭和金屬工具砍倒我的父親根者!要是你們想要殺了誰,有些年老的兄弟們願意獻出自己,或者我也會樂意去死,但是別讓他們殺了我的父親!”
    “或者我的父親!”其他的豬族哭喊著。“或者我的!”
    “我們本不該把根者種得離圍牆那麽近,”大人物說,“如果我們早知道你們是——是異生的話。”
    言說人再次抬起了他的手。“有什麽人曾在路西塔尼亞砍過一棵樹嗎?從沒有。這裏的法律禁止這種行為。你們不必害怕我們。”
    豬族平靜下來,一片寂靜。最後人類從地上爬了起來。“你讓我們更加害怕人類了,”他對言說人說,“我真希望你從沒到我們的森林裏來。”
    歐安達的聲音壓過了他的。“你們那樣殺害了我的父親之後怎麽能這麽說!”
    人類震驚地看著她,不知如何作答。米羅把手臂環過歐安達的雙肩。逝者言說人在一片沉默中開口道。“你們答應了我你們會回答我所有的問題的。我現在問你們:你們是怎麽建造木頭房子,這位帶著的弓箭,還有那些棒子的。我們已經告訴了我們所知的唯一方法;請你們告訴我另外一種方法,你們做這件事的方法。”
    “兄弟奉獻出他自己,”人類說。“我告訴過你了。我們告訴年老的兄弟我們的需要,我們向他描繪出形狀,然後他奉獻出他自己。”
    “我們能看看是怎麽做的嗎?”安德說。
    人類環顧四周別的豬族。“你想要我們要求一個兄弟奉獻出他自己,僅僅為了讓你們能看到?我們不需要新房子,幾年內都還不需要,我們也有足供所需的箭支——”
    “給他演示!”
    米羅轉過身,同時其他人也轉過身去,看到食葉者從森林裏麵出來。
    他筆直走到空地中央;他看都不看他們,他說話的樣子就像他是個使者,一個公告員,不在乎是否有人在聽他說話。他用妻子語說話,米羅隻能聽懂一星半點。
    “他在說什麽?”言說人小聲問。
    米羅,仍跪在他身邊,盡他所能翻譯道。“他顯然是去了妻子那邊,而她們說無論你說什麽都照辦。但這不那麽簡單,他在告訴他們——我不明白這些話——跟他們全部死亡有關的什麽事情。至少,跟兄弟們的死亡有關的什麽事情。看看他們——他們不害怕,誰都不。”
    “我不知道他們的恐懼表現是什麽樣,”言說人說。“我一點都不了解這些人。”
    “我也不,”米羅說。“我把這事交給你了——你在這兒半個小時裏引起的轟動比我來這兒這幾年裏看到的還多。”
    “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言說人說。“我想跟你做個交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們的可疑行為。你們也別告訴任何人我是誰。”
    “這好辦,”米羅說。“反正我也不信。”
    食葉者的演說結束了。
    他立刻走向屋子,進裏麵去了。
    “我們會向一位老兄弟要求贈予,”人類說。“妻子們這麽交代了。”
    於是米羅就站在那兒,胳膊摟著歐安達,言說人站在他另外一邊,看著豬族上演了一出比那些給老加斯托和希達贏得他們的尊者頭銜的任何一個奇跡都更有說服力的奇跡。
    豬族在空地邊上一棵粗大的老樹邊圍成一圈。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所有豬族都爬上那棵樹並開始用一根木棒在它上麵敲打。很快他們就全在樹上了,邊唱歌邊打出複雜的節拍。
    “樹語,”歐安達小聲說。
    僅僅幾分鍾後這棵樹就明顯傾斜了。立刻有大約一半的豬族跳了下來開始推著大樹好讓它倒向空地上的開闊地麵。剩下的開始更使勁敲打同時更大聲歌唱。
    一根接著一根,這棵樹的大樹枝開始脫落下來。馬上有豬族衝出來撿起它們,把它們從這棵樹將要倒向的位置拖走。
    人類拿了一根給言說人,他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拿給米羅和歐安達看。比較粗的一頭,原本和樹相連的地方,是完全光滑的。並不平整——表麵沿著一個斜角有些許起伏。但是沒有任何疤痕,沒有滲出液體的地方,沒有任何顯示在它和那棵樹的分離過程中有哪怕最輕微的暴力的痕跡。米羅用他的指頭摸了一下,它跟大理石一樣冰冷一樣光滑。
    最後那棵樹成了一根筆直的樹幹,光禿禿的,巨大的;那些曾長著樹枝的地方的淺色瘢痕在午後的陽光中閃閃發光。歌唱達到一個高潮,然後停了。那棵樹又斜了一下,然後朝著地麵開始了一次平穩而優雅的墜落。當它砸到地上的時候地麵震動,發出巨響,然後所有的一切都安靜下來。
    人類走向那棵倒下的大樹,開始在它表麵比劃,輕輕地唱著歌。樹皮在他的手下麵漸漸裂開;裂縫沿著樹幹上下延伸,直到樹皮完全裂成兩半。
    然後好些豬族抓住樹皮,把它從樹幹上剝下來;它從兩邊分開,成了兩片完整的樹皮。樹皮被搬到了一邊。
    “你看過他們使用樹皮嗎?”言說人問米羅。
    米羅搖搖頭。他已說不出話來了。
    現在箭邁步向前,柔柔歌唱。他把手指在樹幹上上下來回拉動,像是要精確比劃出一把弓的長度和寬度。
    米羅看著線條出現,看著光禿禿的木頭折起,裂開,分崩,直到最後隻剩下一把弓,完整,優雅,光滑,躺在木頭上一個長長的槽子裏。
    其他的豬族走向前去,唱著歌在樹幹上比劃出形狀。
    他們走開的時候拿著棒子,拿著弓箭,薄刃小刀,還有幾千根編筐子的木繩。
    最後,一半的樹幹都已被用掉之後,他們全都向後退去,和聲歌唱。
    樹幹顫抖著裂成了六根長杆。
    那棵樹被完全用盡了。
    人類慢慢地走上前去,在杆邊上跪倒,他的手溫柔地撫在最近的一根杆子上。
    他往後仰起他的頭顱,唱起了一支無詞的旋律,這是米羅聽到過的最悲傷的聲音。
    歌聲繼續,繼續,隻有人類獨個兒的聲音;米羅慢慢地才意識到其他的豬族在看著他,期待著什麽。
    最後大人物走到他麵前輕輕說話。“拜托,”他說。“你該為這位兄弟歌唱,這樣才行。”
    “我不知道怎麽唱,”米羅說,他感到彷徨無助。
    “他獻出了他的生命,”大人物說,“來回答你們的問題。”
    來回答我們的問題然後產生出千個新的問題,米羅默默地說。但他走向前,在人類身邊跪下,用手指繞住人類拿著的那一根冰冷光滑的杆子,向後仰頭,發出聲音。起初歌聲很小而且遲疑不決,不確定該唱什麽樣的曲調;但很快他明白了這首無調的歌曲的意義,感到了在他雙手下麵這棵樹的逝去,他的聲音變得宏亮而堅定,和人類的歌聲混在一起成為了一個明顯不協調的歌唱,這歌在哀悼這棵樹的死亡,感謝它的犧牲,保證用它的死為部族謀福利,為兄弟們和妻子們和孩子們謀福利,以此讓大家生存繁衍興旺。這就是這歌唱的意義,這就是這棵樹的死亡的意義,而當歌聲最後結束的時候米羅彎下腰直到他的前額碰到木頭上,輕聲念誦著臨終塗油禮的悼詞,跟他五年前曾在小山坡上利波的屍體旁小聲念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