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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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要親屬中頭一個聞訊趕來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問訊了姑父的死亡過程後,表示了誠摯的安慰和關切。姑母依然鐵硬著心腸不放他進門,孝文隻好含著眼淚離開。白嘉軒到來時天已傍晚,看見圍聚在書院大門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隨之就對姐姐不近人情的舉動大發雷霆,哭著吼著撲上去用頭撞擊大門門扇,見不到姐夫的遺容就準備碰死。朱白氏對弟弟的行為表示憤恨:“你跟你姐夫往來了一輩子,還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囑言倒給我在這兒胡來!你撞去,你碰去!你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白嘉軒冷靜下來也軟下來,趁勢在眾人的拉扯勸解下不再撲撞,雙手撐住大門門扇放開悲聲。黑娃聞訊趕來時天已黑定,他駐守在遠離縣城的古關峪口,炮營駐地與百姓基本隔絕,兩個到縣城采買菜蔬的夥伕才把消息帶進炮營。黑娃跪伏在朱白氏麵前叫了一聲“師母”就淚如泉湧。得悉了先生的遺囑後也不強求,默默地點頭並開始勸說眾人離開。天上開始飄落雪粒兒,小米似的雪粒擊打得枯枝幹葉唰唰啦啦響著,許多人開始離去,許多人依然堅持在書院門外為恩師守靈。寒冷和饑餓的威脅終於使朱白氏聽從了黑娃的變通辦法,由黑娃向眾人公布朱先生搬屍移靈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屍首移出書院時可以一睹遺容。這樣一說,眾人才紛紛離開書院到縣城投宿去了,隻剩下白嘉軒和黑娃倆人。朱白氏說:“你倆人路遠甭走了,歇到書院。”黑娃卻搖搖頭:“學生不敢違拗先生的遺言。”朱白氏說:“他說過,你是他最好的一個弟子。你去見他,他不會責怪。”黑娃說:“師母,你記錯了,先生說過我是他最後一個弟子,沒說最好。”朱白氏肯定說:“他對我說過,‘沒料想我最好的弟子原是個土匪。’”黑娃說:“可先生沒有準許我破他的遺言呀!我還是遵守先生的遺言為好。”說罷就謝辭了。隻留下白嘉軒和姐姐朱白氏,便叫開了門走進書院。白嘉軒拄著拐杖佝僂著腰在庭院裏急匆匆走著,幾次跌滑倒地,爬起來奔到靈堂前,顧不得上香,就跌撲在靈桌下,巨大的哭吼聲震得房上的屑土紛紛灑落下來,口齒不清地悲叫著:
    “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
    夜裏捂了一場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懷仁領著朱家(土+乏)的鄉親搬屍移靈時已到正午,牛車停在坡根下。書院門外的場地上和山坡上聚集著黑壓壓一片人群。懷仁和鄉親族人用一塊寬板抬著朱先生遺體走出書院大門,聚集在門外的人群爆發起洪水咆哮似的哭聲,拍擊著白鹿原坡的溝崖和峁梁。人們跟在後頭下到坡根,在移屍到牛車上的時刻人們才先後瞻仰了朱先生的遺容。遵照朱先生的遺囑,不裝棺材也不加蓋蒙臉紙,朱先生仰麵躺著,依然白皙透亮的臉麵對著天空,雪霽後的天空潔淨如洗,陽光在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環。
    黃牛拽著硬輪木車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輪在坑坑窪窪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著,黃的和白的紙錢在雪地上飄落,沒有樂器鳴奏,也沒有炮聲,靈車在肅殺的冰天雪地裏默默地移動,靈車後跟隨著無以數計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訊和他留下的遺言不脛而走,這樣的遺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緒,以不可抑製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從白鹿書院到朱家(土+乏),牛車經過五十多裏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莊,村民們早在靈車到來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傾巢而出跪在雪地裏,香蠟就插在雪下的幹土堆上,陰紙就在雪地上燃燒。臨到靈車過來時,人們便擁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遺容。紅日藍天之下,皚皚雪野之上,五十多裏路途之中幾十個大村小莊,燭光紙焰連成一片河溪,這是原上原下亙古未見的送靈儀式。
    靈車後的人群在不斷地續接,不斷有人加入到淩亂不齊的送靈人群後頭默默前行,無以數計的黑色白色的挽聯挽帳撐在空中。黑娃從書院起就跟著靈車走,默默地夾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間。他昨晚回炮營路經縣城時買了兩丈白綢,回到炮營駐地,就把一路琢磨好了的挽詞寫上白綢:
    自信平生無愧事
    死後方敢對青天
    牛拉的木輪靈車進入朱家(土+乏),除了幫忙搬屍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準進入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聯釘在牆上,把挽帳撐掛到樹枝上或繩索上;整個小小的朱家(土+乏)村的街巷裏,是一片黑色和白色的幡帳。許多在省城做官的經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趕來了,一些遠在關中東府西府的弟子也風塵仆仆趕來了,把他們的崇敬摯愛和才華智慧凝結而成的詩詞賦文,一齊獻給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時形成高潮……而傳誦最快也傳誦最久的卻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闋挽詞。
    白嘉軒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著拐杖,揚起碩大的腦袋,努力用不大聰敏的耳朵捕捉人們的議論。人們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煙犁毀罌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隻身赴乾州勸退清兵總督的冒險經曆,咀嚼朱先生在門口拴狗咬走烏鴉兵司令的笑話,咀嚼放糧賑災時朱先生為自己背著幹糧的那隻褡褳,咀嚼朱先生為丟牛遺豬的鄉人掐時問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隻穿土布不著洋線的怪僻脾性……這個人一生留下了數不清的奇事逸聞,全都是與人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己的事來。
    白嘉軒親自目睹了姐夫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兩邊套著吊繩,徐徐送入墓道;四個年輕人恭候在墓道裏,把僵硬的姐夫屍體抬起來進入暗室;暗室裏有窄窄一盤土炕,鋪著葦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終於躺在土炕上了,頭下枕墊著生前著寫的一捆書……無數張鐵鍁往墓道裏丟土,墓坑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個高高的大頭細尾的墓堆,最後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軒這時忍不住對眾人又一次大聲慨歎:“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這樣的先生羅!”
    幾十年以後,一群臂纏紅色袖章的中學生打著紅旗,紅旗上用黃漆標寫著他們這支造反隊伍的徽號,衝進白鹿書院時呼喊著憤怒的口號,震撼著老宅朽屋。他們是來破除“四舊”的,主要目標是襲擊圖書,據說這兒藏著一大批曆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們撲空了,這兒的圖書早在解放初期就被縣圖書館收藏了。怒火滿胸的紅衛兵得不到發泄,於是就把大門上那塊字跡斑駁漆皮剝落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打落下來,架火在院中燒了。
    他們過火的舉動受到種豬場職工的幹預。書院早在此前的大躍進年代掛起了種豬場的牌子,場長是白鹿村白興兒的後人。那時候國家主席號召發展養豬事業,白興兒的後人小白連指敢想敢幹敢放衛星,就在這兒創辦起一座養豬場,這個廢墟般的書院是縣長親自撥給小白連指的。小白連指上過初中,又兼著祖傳的配種秘訣,真的把種豬場辦起來了。那年同時暴起的小鋼爐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煙了,而小白連指兒的種豬場卻堅持下來,而且卓有功績。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豬和蘇聯的一種黑豬交配,經過幾代選優去劣的篩選淘汰,培育出一種全黑型的新種係。此豬既吃飼料也吃百草,成為集體和社員個人都喜歡飼養的搶手貨,由縣長親自命名為“黑鹿”。小白連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鍾樓參加國慶典禮。
    小白連指對圍著火堆歡呼狂叫的紅衛兵說:“紅衛兵小將們,你們的革命行動好得很!我們種豬場全體職工舉雙手擁護。你們也要相信我們,這兒餘下的四舊由我們革命職工徹底來破它。”紅衛兵終於走了。
    不久,書院住進來滋水縣一派造反隊,這兒被命名為司令部,豬圈裏的豬們不分肉豬或種豬、公豬或母豬、大豬或小豬一頭接一頭被殺掉吃了,小白連指兒抖著醜陋的手掌,連對紅衛兵小將那樣的話也不敢說。這一派被認為是保守派,進不了縣城奪不上權,卻依然雄心勃勃高喊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農村包圍城市奪取城市”的口號繼續與縣城裏奪得大權的造反派對峙。一天深夜,縣城裏的那個響當當硬邦邦的造反派從四麵包圍了白鹿書院——種豬場,機槍步槍和手榴彈以及自製的燃燒瓶一齊打響,奪取了保守派的老窩,死了八個男女,帶傷的無法計算,燒毀了昔日朱先生講學的正殿房屋,嚇跑了種豬場場長小白連指兒和十幾個職工。打死的豬當即被開膛入鍋犒勞造反派戰士,逃竄的活豬被當地農民拾去發了洋財。
    大約又過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紅衛兵打著紅旗從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土+乏)。他們和先前那一群紅衛兵都出自一個中學,就是白鹿鎮南邊鹿兆鵬做第一任校長的那所初級小學,現在已經變革成為一所十年製中小學統一的新型學校了。中國又掀起了一個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運動,因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己複禮”的思想體係。這一群紅衛兵比衝擊白鹿書院的那一群紅衛兵注重紀律,他們實際隻是十年級的一個班,在班主任帶領下,尋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來了。班主任出麵和生產隊長交涉,他們打算挖墓刨根鞭撻死屍。生產隊長滿口答應,心裏謀算著挖出墓磚來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個男女學生從早晨挖到傍晚,終於挖開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著磷光的骨架用鐵鍁端上來曝光,一堆書籍已變成泥漿。整個墓室確係磚坯砌成,村裏的年輕人此時才信服了老人們的傳說。老人們的說法又有了新的發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裝棺木,也不用磚箍砌墓室。整個墓道裏隻搜出一塊經過燒製和打磨的磚頭,就是封暗室小孔的那一塊,兩麵都刻著字。十年級學生認不全更理解不開刻文的含義,隻好把磚頭交給了帶隊的班主任老師。老師終於辨認出來,一麵上刻著六個字:
    天作孽 猶可違
    另一麵也是刻著六個字:
    人作孽 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慶幸又憤怒滿腔,欣喜慶幸終於得到了批判的證據,而對刻文隱含的反動思想又憤怒滿腔。批判會就在揭開的墓地邊召開。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學生們解釋這十二個字的意思,歸結為一句,就是“階級鬥爭熄滅論”,批判會就熱烈地開始了。
    一個男學生用語言批判尚覺不大解恨,憤怒中撈起那塊磚頭往地上一摔,那磚頭沒有折斷卻分開成為兩層,原來這是兩塊磨薄了的磚頭貼合成一起的,中間有一對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裏麵同樣刻著一行字:
    折騰到何日為止
    學生和圍觀的村民全都驚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