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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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子霖重新雇回了長工劉謀兒,又一塊一塊贖回坐監期間被女人賣掉的土地,幹涸的牲畜棚圈裏重新彌漫起牛馬糞尿和草料的混合氣味,一隻金黃毛色的伢狗在屋院裏竄出竄進,屋裏院裏和牲畜棚裏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鹿子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要振興這個屋院。現在又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土地牲畜木料磚瓦直至訂親的彩禮都在掉價,隻有壯丁這個特殊的時興的商品一茬漲過一茬,鹿子霖無須算計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拆掉的門房和門樓也一定要重新建築,而且要比被白家拆遷走了的原有規格和樣式更講究更漂亮,隻是得往後拖一拖,得把騰空了的家底墊實起來。
    鹿子霖在聯上幹著一門無異於欽差大臣的工作。田福賢沒有給他具體分工,也沒有給他封官,對他說:“給你加上個股長沒啥意思,給你封個聯保主任那不能由我,你權當你是主任一滿都管上。”田福賢又在保長甲長會上宣布:“鹿子霖代我行事,無論到了哪一保哪一村哪一甲,他說的話就是我的話,他要你們做的事就是我要你們做的,諸位都掂掂這個輕重。”鹿子霖成了真正的欽差大臣本原上的無冕王,他每到一個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長們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對田福賢本人還要殷勤。保長們都很靈醒,在田福賢麵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責,畢竟是臉對臉眼對眼,而鹿子霖回去給田福賢戳弄起來就摸不清底細也探不來深淺了。鹿子霖天天像過年,保長們見到他就擺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愛抿兩口;抿了兩口以後的鹿子霖回到聯上就會把一切不滿意的事都化釋了。擺宴喝酒請客送禮在聯上和保上早已超越了風氣而成為習慣,關鍵在於一茬接一茬的捐稅客觀上提供了財源,聯上和保上的頭兒以及幹事們都在發財。鹿子霖在牢獄騰空了的皮囊開始充填起來,腦門上泛著亮光,臉頰上也呈現出滋潤的氣色。
    鹿子霖起初卻不大滿意田福賢對他的安置,竊以為是田某人不放心自己因而不給實權,後來就感覺到這樣安排反而倒是好極了。他無職無權卻威震原上各個保各個甲,不能如期交付壯丁和捐款他可以不擔責任,任何弄壞了搞糟了的事情也追查不到自己,又可以自由地接受這個保那個保的保長們在完成一茬丁或捐的征集任務之後的“分紅”。他很快就看透了當今的世態變化和其中的奧秘。鹿子霖的職責是以田主任的名義到各個保上催丁催捐。他給自己劃了一個嚴格的界線,隻到保上催促保長,絕不到任何村子去催促甲長,更不會具體揪住某一家農戶的領口要糧要錢。無論什麽捐什麽款最終要由一戶一家百姓掏出來,而不是由保長們掏腰包,鹿子霖隻催保長,把翻箱倒櫃鞭打繩縛的害人差使由保長們去完成。鹿子霖吃了喝了對保長們耍了威風之後回聯上去,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得意起來:田主任你逛得靈,我比你逛得還靈。你想叫我替你挨罵,還不放心我,我不當你的官隻受你的祿真是嫽紮咧!
    鹿子霖又雇下一個年輕的長工和劉謀兒搭夥兒替他經營土地和牲畜,從屋院到畜棚再到田地裏,開始呈現出一種人歡馬叫的蒸騰歡悅的氣氛,與整個村巷和闊大的田野上的清冷孤淒的氣氛形成明顯差異。鹿子霖一想到剛從監牢回到家時的那種日月就不寒而栗,除了女人鹿賀氏撲沙撲沙走路的聲音,這個屋院裏從早到晚便是空廟古寺一般的沉寂,衰敗破落的家戶是怎樣一副架勢?就是自家眼下這種架勢!鹿子霖一次又一次在心裏凝煉這種痛哭的感覺。小孫孫不期而至,一下子給衰敗的屋院注入了活力,使情緒跌到穀底的鹿子霖的心裏開始蕩起一股暖氣。鹿子霖大聲憨氣地對女人說:“你說啥最珍貴?錢嗎地嗎家產嗎還是勢嗎?都不是。頂珍貴的是——人。”鹿賀氏一時揣不透他的真實心思,默默地應付似的點點頭。鹿子霖進一步闡釋他新近領悟的生活哲理:“錢再多家產再厚勢威再大,沒有人都是空的。有人才有盼頭,人多才熱熱鬧鬧;我能受獄牢之苦,可受不了自家屋院裏的孤清!”
    鹿子霖雇回來劉謀兒不久,又雇來一個年輕長工就有圖得幾分熱鬧的意願,因為劉謀兒畢竟老了,寡言默語手腳遲鈍而掀不起熱鬧歡蹦的氣氛來。新雇傭的年輕長工正好彌補了這種缺陷。鹿子霖對小長工說:“地裏活兒緊了你給劉叔幫幫忙,沒啥緊活兒你就引上娃娃耍,甭把娃娃跌了摔了就行了。”小長工就引著鹿子霖的寶貝蛋兒孫子玩耍。鹿子霖從聯上回到屋裏,往往跟小孫子和小長工玩得忘了長幼主仆。小長工是渭北高原上的人,一口奇怪的發音讓鹿子霖聽來十分開心,小長工把“重”說成“衝”,把“讀書”說成“頭失”;更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小長工把“狼”叫作“騾”,而又把真正的“騾”叫成“卻”等等等等。鹿子霖一個一個名詞跟著小長工學著念著,常常笑得前俯後仰,像跟著洋人學洋話一樣,傍晚時屋院裏就掀起活躍的聲浪。鹿子霖對小長工唯一不滿意的一點,是這個小家夥時時處處對他表現的那種巴結討好,以至自作自踐的神氣,於是正言厲色說:“該做活你做活,該吃飯你咥飽,該哭你就哭,該笑你就笑,該罵你就暢快罵,從今往後不準你盡給我說騷情話!”小長工反而愣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個小長工是鹿子霖拾來的。
    那天晚上,鹿子霖從南原催捐回來時,月亮很好,帶著七分酒醉三分清醒甩甩蕩蕩在牛車路上走著,一路亂彈吼唱過來,引逗得沿路村莊裏的大狗小狗汪汪汪亂咬。路過自家的墳園時,從黑森森的墓地樹叢裏躥出一個人來,嚇得鹿子霖啞了口愣了神。那個人躥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倒了,一口一聲大爺大伯地懇求要給他當長工,聲明不要一個麻錢也不要一升糧食,隻要給吃黑饃就心滿意足了。鹿子霖鬆了口氣,踢了那人一腳又罵了一句,說他把他差點嚇死了。跪在地上的人繼續乞求雇他當長工,情願大伯大爺再踢他兩腳壓驚消氣。鹿子霖從稚聲嫩氣的嗓音判斷出這是一個半大小夥兒。他讓他再踢兩腳的話似乎觸動了心頭的某一根弦索,就問:“你為啥偏偏纏住我要給我熬活?”小夥子說:“我看你是個好人。”鹿子霖對這種露骨的討好和巴結很反感:“你憑啥看我是好人?”小夥子說他在這個墳園裏躲了三天三夜了,幾次看見鹿子霖從這條路上走過。“你娃子鬼得很咧!”鹿子霖說,“你是看我穿得闊,斷定我能雇得起你;你是看我像個官人,給我當長工沒人敢拉你壯丁,你說是不是龜孫?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掐死!”小夥子連連在地上叩頭:“是的是的爺!你說的著著的對對的。”鹿子霖又問:“你小小年紀逃出來是因了啥事?偷了人家閨女搶了人家糧食還是逃壯丁?”小夥子哇地哭了:“爺呀,我是逃壯丁哩!俺兄弟三個有兩個都給抓壯丁沒回來,俺爸叫我逃出來尋個活命……你收下我全當積德行善哩!”鹿子霖大體信下了小夥子的話,他的笨拙的渭北口語可以使人產生信賴,問:“你叫啥名字?”小夥子說:“我叫三娃。”鹿子霖說:“三娃,你起來跟我走。”
    鹿子霖把自稱三娃的小夥讓到前頭走,自己在後麵和他保持著三五步的間距。小夥子不時回過頭來說著討好巴結諂媚的話。鹿子霖心頭的某一根弦索似乎又被撞擊了一下,忍不住直言相告說:“你娃子跟誰學的這張糜子麵兒乖嘴?你知道不知道我頂討厭溜尻子的小人!你要是再說這些舔尻子撓腳心的話,我把你馬上扭到聯保所去,這兒正征一茬壯丁哩!”三娃嚇得轉過身又跪下了,聲音都抖顫著:“好爺哩我沒啥瞎心。俺爸俺媽教我出門嘴學乖點……”鹿子霖說:“我的長工可不要乖嘴軟舌頭。你的嘴能不能學硬?能學硬了跟我走,硬不了嘛,你就滾蛋!”三娃連連應諾:“學乖不容易學硬好辦,我再不說騷情話了。”鹿子霖說:“你先站起來。我想當場試驗你一回。”三娃站了起來侍候著。鹿子霖說:“你罵我一句。你揀最難聽的話罵。你想怎麽罵就怎麽罵。罵吧——”三娃一聽就愣住了:“大伯,我咋能平白無故罵你哩?”鹿子霖脖子一仰朗然笑了:“我一天從早到晚盡聽奉承話騷情話,耳朵裏像塞滿了豬毛,倒想聽人當麵罵我一句哩。罵吧三娃——”三娃嗅到一股酒氣,想到這人肯定喝醉了,我要是當真罵了他,他酒醒後還不把我捶死?於是說:“大伯,你另換一樣試驗我的方子吧,我一定做到。”鹿子霖往前走了兩步躬下身來,把臉拱到三娃胸前:“你抽我兩個耳光子!”三娃大驚失色,不由往後退了兩步,心想這人不是瘋子就是魔鬼,幾乎嚇得魂不附體,下意識地往後瞅瞅,尋找逃跑的路徑,盤算逃跑的機會。鹿子霖卻哈哈大笑著仰起頭來:“還是不敢吧?那好,我再說第三件,掏出你的家夥來給我臉上尿一泡——”三娃子聽罷“媽呀”叫了一聲扯腿就跑,鹿子霖躍起一步就拽住了他的後領:“我費了這麽些唾沫跟你磨牙,你連我一件事都做不到還想逃跑?我馬上把你送到聯保所去。”三娃子蹲下身雙手捂著臉悲哀地哭起來。鹿子霖急了就罵起來:“你哭你媽個屄!我沒打你罵你,叫你罵我打我尿我淨占便宜你還哭!憑你這號癡熊悶種鱉蛋賤胚還想給我當長工?”三娃子哭喪著聲兒哀求:“大爺,我不敢纏你了,你放我走。”鹿子霖眼一瞪冷笑著:“要來要走都由你了?沒有那麽容易。我今日個要把你變成個歪熊靈種硬蛋高貴胚子。就是罵、打、尿那三樣兒,你任選一樣。站起來——”三娃抖抖索索站起來說:“大伯,你先罵我打我尿我吧?”鹿子霖說:“甭羅嗦!我讓一步,我閉上眼。我知道我睜著眼閻王也不敢罵我。”三娃子豁出來了,聚足了氣跳起來,“啪”地一聲抽了鹿子霖一記耳光,雙腳落地時罵出一句:“我日你媽!”隨之就凝固在地上等待自己的末日。鹿子霖睜開眼睛笑了:“打得好也罵得好哇三娃!好舒服呀!再來一下,讓我那邊臉也舒服一下。”說著閉上眼睛把那邊臉轉到三娃迎麵。三娃想著反正已經豁出去了,掄開巴掌又抽了一下,跳起來罵:“我日你婆!”鹿子霖猛然撲上來把三娃攔腰抱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哈哈哈笑著又扔到地上,說:“小夥子有種!”三娃子懵懵地站著。鹿子霖一隻胳膊摟住三娃的脖子往前走,竟然哭了說:“三娃,你不知道哩!俺祖先就是挨打受氣的角色!我咋也嚐不來挨打挨罵是個啥滋味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三娃怎麽也解不開這個瘋子這個醉鬼的意思,卻應酬道:“明白,我明白。”鹿子霖並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你明白個脧子!我活到這歲數還沒全明白,你牙沒紮齊的小犢羔子明白個啥……”
    從鹿子霖往上數五輩,鹿家的日月已經破落到難以為繼的穀底,兄弟三個有兩個都出門給財東熬長工去了,剛剛十五六歲的老三是靠討吃要喝長大起來的,原上遠近的大村小莊的男人女人幾乎沒有不認識這個孩子的。他沒學會走路是由母親抱著討飯的,學會了走路就自己去討飯了。他褲帶上係著一隻鐵馬勺用來接受施舍,吃完了在水渠涮一涮又係到褲帶上,人們不記得他的名字,就叫他馬勺娃或勺兒娃。有一晚,長年累月癱在炕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動腿的父親對他說:“你現在不能要飯吃了。你小著要飯人家可憐你給你吃,你而今長大了再要飯人家就罵你哩!去——自己掙飯吃去!”自己掙飯吃就是像大哥二哥一樣去熬長工。馬勺娃聽了點點頭,第二天天未明出了門再沒回家,原上人誰也看不到那個倚著街門攥著馬勺的孩子了。
    馬勺娃避開熟悉的村莊和熟悉的原上人下了北邊原坡,在滋水川道陌生的村莊陌生的人家繼續倚靠陌生的門板,沿著滋水彎彎曲曲的河道走下去。有一天走進城門樓子就驚奇地大叫起來:“城裏比原上好多了!”他不需再哀求任何人,隻需瞄準飯館裏進餐的對象,把他們吃剩的麵條包子或肉菜扒進馬勺就是了。他隨後被一家飯館雇用燒火拉風箱洗碗刷盤子。坐在灶鍋下拉風箱時,爐頭卻一邊炒菜一邊又用蘸著油花調料的小鐵勺子敲他剛剛揚起的腦袋;開頭用勺背敲,後來就用勺沿子敲,有兩次就敲出了血來。他咋也不明白燒火拉風箱為啥不準抬頭揚臉?還以為是炊飲熟食行道的規矩,於是終於記住了就隻顧悶住頭燒火,在爐頭喊了“熄火”的間隙裏仍然低垂著腦袋。有一天,他突然茅塞頓開終於想明白了,爐頭是怕他得了手藝才不準他揚頭看各種炒菜的操作過程。
    勺娃弄明白了這個隱秘,反倒滋長起野心來了。媽的,你不敲我腦袋我還沒想到學手藝哩!於是他就變得殷勤了:早上給爐頭打洗臉水倒尿盆,晚上又打洗腳水提回尿盆;給爐頭洗衣裳逮虱子捶背揉大腿;剛一瞅見爐頭摸煙袋,就把火靿兒吹旺遞到他臉前。爐頭一聲不吭接受他所有殷勤周到的侍奉,依然用勺子毫不手軟地敲他從灶鍋下揚起的腦袋,絕不允許他偷瞅一眼炒鍋裏的菜饌由生變熟的奧秘。這樣的打雜活兒幹了一年多,為爐頭無償服侍了一年多,馬勺娃燒火抹桌子端盤刷碗的技藝完全精通,炒菜的手藝卻仍然等於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