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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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照例在掌櫃家樓上睡下後,爐頭說:“勺娃子,你給我再騷情也不頂啥。你憑你騷情那兩下子就想學手藝,門都沒有。你知道我學這手藝花了多大血本?”勺娃說:“肯定是你花好多錢才學下一手絕活兒。我沒錢。等我把錢攢多了再拜你為師。”爐頭不屑地笑起來:“憑你一月掙那倆銅子,攢到胡子白了也不得夠。”勺娃悲哀地說:“那我就洗一輩子碟子燒一輩子火。”爐頭換一種同情的口吻:“看你這娃娃是個靈醒娃,也是個好娃。我不要你錢,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教你手藝。”勺娃忙說:“甭說三件,三十件我都答應,隻要你肯教我學手藝。”爐頭壓低聲音說:“我罵你一句你不許惱。”勺娃以為爐頭要他給他出力幫忙,怎麽也料不到是這種事,就沉默不語;想想也不算太難接受,罵一句風刮跑了也沒有任何實際損失,於是就“嗯”一聲算是接受了。爐頭把腦袋湊到勺娃耳旁悄悄罵:“勺娃,我操你媽。”勺娃耳朵裏像澆了一勺子滾油,氣得渾身都顫抖起來,還是咬牙忍住了。爐頭問:“你咋不吭聲?”勺娃不無氣恨地說:“你罵我我聽見了,我沒惱嘛!”爐頭說:“呃!我罵了你,你得應聲願意不願意。你不應聲,我不操到空裏去了嗎?”勺娃的手在被窩裏攥得嘎巴響,一拳就能把那張噴著煙臭的油嘴打啞,然而他忍著說:“我應聲。”爐頭嘻嘻罵:“勺娃,我操你奶!”勺娃答:“你操去。”爐頭興奮地連著罵:“勺娃子,我操你姐。”勺娃答:“你操去。”爐頭興奮得格格格笑起來,直至睡在樓下堂屋的飯館掌櫃幹涉起來:“還說啥哩笑啥哩?早點歇下明早起早點。”爐頭興猶未盡地收攏嘴巴睡去了。此後許久,幾乎每晚入眠以前,爐頭都像溫習功課一樣把勺娃的媽媽奶奶姐姐以至擴大到姑姑姨姨齊操一遍,勺娃已不在意,也無羞辱,隻是例行公事似的應著“你操去”的口訣。爐頭的“操”癮很大,不僅晚上入睡以前要操,白天支著一條腿站在鍋台前,抓住吃客間斷的空閑時間,一雙淫氣四溢的肉泡眼斜瞅著坐在灶鍋下的勺娃說:“啊呀勺娃,我又想操你娘了。”有一天早晨,剛搭著爐火,爐頭一邊在鍋裏哧啦哧啦煎油,一邊:“勺娃子,我昨個黑間做夢把你姐操了!你姐模樣跟你一樣,隻是頭發辮子很長,也是兩隻黑窩深眼長眼睫毛。你說你姐是不是跟你相像?”勺娃半惱地說:“我姐倆眼長了一雙蘿卜花……”
    直到爐頭再生不出什麽罵人的新招兒,他才向勺娃提出第二件事。那是在午飯過後的消閑時間提出的。勺娃渴盼著盡早實施新的折磨,以期實現捉摸炒勺兒的心願,就說:“你說吧,我聽著。”爐頭笑說:“第二件事很簡單。看鏢——”說時已掄出巴掌抽到勺娃臉上,接著問:“好不好?”勺娃被打得暈頭轉向,清醒過來時就明白第二件事是挨打,於是不假思索說:“好。”爐頭又抽那邊臉一個耳光,而且給手心吐了唾沫兒,抽擊的聲音異常響亮,問:“受活不受活?”勺娃已忍不住淚花溢出,仍然硬著頭皮答:“受活。”掌櫃的在屋裏問:“你倆弄啥哩,啪唧啪唧響?”爐頭哈哈笑著說:“我跟勺娃子耍哩!”爐頭打勺娃的花樣也是挖空心思地變換著,抽耳光、頂胸捶、踢屁股屬家常便飯,撕耳朵、捏鼻子、擰臉蛋是興之所至,頂使勺娃難以忍受的是正當睡得極香時,爐頭猛然在他臉上咬一口,疼得他合著被子蹦起來時,爐頭剛剛撒完尿又鑽進被窩。飯館掌櫃終於察覺了勺娃受虐待的事,暗中窺到爐頭正在擰勺娃耳朵的時候,便走到他們當麵,貌似平和的口氣下隱含著憤怒:“你不能打人家勺娃。你看看勺娃給你打成啥樣子了?滿臉滿身都是青疤。”爐頭嘻嘻笑著還是那句話:“我是跟勺娃耍哩!”掌櫃的再也不相信什麽耍的鬼話:“哪有這麽耍的?勺娃的紅傷青疤給人看見了,還說我手腳殘狠哩!我也不是沒打過勺娃,他是我雇的相公,我打他他媽他爸沒話說。你打不著人家娃娃嘛!”爐頭有點尷尬地笑著:“算哩算咧,我往後跟勺娃再不耍了。”掌櫃的仍不放鬆:“你還把打人說成耍?”轉過臉問勺娃“,是不是跟你耍哩?”勺娃囁嚅半天垂下眉:“是……耍哩……”掌櫃的轉身拂袖而去:“該當挨打……賤胚子!”
    這天晚上睡下以後,爐頭用胖滾滾的手掌撫摩著勺娃的傷處,綿聲細語說:“勺娃,我真的是跟你耍哩!我說操你媽操你奶操你姐全是說著耍的,誰倒真操來?我打你擰你是看你娃子臉蛋奶嘟嘟的好看,打你罵你都是親著你疼著你。既然掌櫃的犯病了咱就不耍了。我看就剩下一件事,你做了就開始學手藝。”勺娃忙說:“你快說吧,我也該熬到頭了。”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後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家裏隻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牆哪有後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後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勺娃驚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個屎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了,咱倆誰也不勉強誰。”勺娃想到前頭的打罵可能白受了,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隻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朗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勺娃還價說:“兩回……”最後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五年後,鹿馬勺學成了一個真正的爐頭,技藝已經超過了師傅。這個小小的一間門麵的飯館生意日見興隆,掌櫃的不失時機地停斷了麵條油條一類便飯,改為專營各色炒菜的菜館。城裏兩三家大門麵飯莊菜館私下出高薪想挖走鹿馬勺,掌櫃的聞訊十分擔心,先自給馬勺提了身價。馬勺很坦然地對掌櫃的說:“放心吧,馬勺不是貪財無義的小人。憑你對爐頭打我時說的那幾句話,我不要一分一文身俸至少給你幹五年。”掌櫃的聽了竟然感動得湧出眼淚,又氣憤地說:“把那個狗東西攆走。”馬勺卻說:“不,就叫他在這兒。”
    馬勺真是春風得意時來運至。一位清廷大員巡視關中,微服混雜於市民之中,漫步於大街小巷體察民情,看見這家小小門麵的菜館吃客盈門,便走進去點了四樣菜要了一壺酒,正吃著就忍不住驚叫:“天下第一勺。”隨即喚來菜館掌櫃要來筆墨,把“天下第一勺”的感歎書於紙上。吃客中有人看見題辭下款的題名就跪下來,連呼大人。眾吃客聞聽此人大名,紛紛跪下一片,大員微微笑著走出門去。掌櫃的捧著題辭又驚又喜,隨後花重金做了匾牌,門楣上掛起“天下第一勺”的金字招牌,生意紅火興盛極了。
    鹿馬勺揚名古城,達官貴人富商巨頭每遇紅白喜事,祝壽過生日或為孩子做滿月宴請賓客,都以請去“天下第一勺”為榮耀。官府衙門清兵標營遇有重大慶典活動犒勞會餐,也必是請鹿馬勺去做菜。勺娃子不僅得到分量沉甸的紅包賞銀,而且與古城上流社會的人物有了私交。“鹿師傅有啥事用得著時就開口。”有錢的有權的有勢的包括死狗賴皮街楦子都這樣許諾……勺娃終於有了出氣報複的機會。
    爐頭剛剛洗了手臉準備就寢,兩個標營兵勇來傳話說,請他去給鹿師傅幫幫忙做菜。爐頭絲毫也不敢怠慢,掂上煙袋就走了。爐頭跟著兵卒走進軍營,又走進一間拐角的屋子,看去像是壘堆馬料的一個倉庫,裏麵獨自坐著勺娃一人在消停地抽煙,他就奇怪地問:“不是說叫我來給你幫忙嗎?”勺娃說:“你先抽袋煙緩緩氣兒。”爐頭剛坐下裝煙點火,勺娃矜持地問:“你還想讓我給你做‘罵打操’那三件事不?”爐頭從嘴裏拔出煙袋,從椅子上溜下來就雙膝跪倒了,連連求告寬恕。勺娃陰冷地笑笑:“你這膝蓋兒很軟和,說彎就彎到地上了?”爐頭說:“好鹿師,我叫你碎爺!你現在咋樣釀製我,我都不吭一聲。”勺娃說:“我罵你嫌臭了我的嘴,打你還怕髒了我的手,用你們河南的話不說日說操,操你尻子會賤了我的毬!”爐頭虛汗直冒:“我不是人,是豬是狗是王八是畜生……”勺娃說:“你先前怎樣罵我,現在就怎樣罵你自個;先前怎樣打我,現在你就照那樣打你。站起來開始——”爐頭站起來,左手抽左邊耳光,右手抽右邊耳光,自己撕自己耳朵,擰自己臉皮,口裏連續不斷地罵著自己:“我操我媽,操我奶,操我姐,操……”勺娃抽著煙靠坐在椅背上欣賞這個怪物自打自罵,一邊說:“使勁罵使勁打,不準停下……”直到爐頭掄不動胳膊罵不出聲來死豬一樣癱倒在磚地上為止。勺娃說:“好嘛,你就歇一陣兒起來再幹。”爐頭緩過氣歇出了勁,又爬起來重新表演,一直反覆表演到後半夜,抽打撕擰得臉皮青紅綠紫耳朵淌血,癱在磚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勺娃說:“算咧,到這兒為止。現在該做第三件事了。脫衣抹褲子,快點!”
    勺娃走到門口拉開門,在門前台階上拍了三下手掌,停不大會兒走進五個人來,全是勺娃托街楦子在城裏找來的要飯的,個個都是精壯小夥子。爐頭已經脫光了衣服蜷在牆拐角。勺娃說:“弟兄們,明白到這兒來做啥不?”五個人都麵麵相覷搖頭不曉。勺娃說:“我跟弟兄們一樣,也是討吃要喝進城的。牆拐角那個人,見了叫化子就拿勺子砍砸腦袋。弟兄們,今日個出口氣吧!”五個人嗷嗷叫著挽袖子伸胳膊。勺娃說:“這個人是個尻子客賤種。你們操他的尻子。操一回我給你一塊大洋,誰當場操完了我立即兌現。”說罷就把一摞子白光光的銀元堆到桌子上。五個人瞪大了眼睛瞅著銀元,眉裏眼裏都活泛起來了,竟然為爭先拿到頭一塊銀元而爭執起來。勺娃把五個人按個頭從高到低排了順序,說:“弟兄們甭爭甭搶,銀元你們掙不完,我還怕你們掙不完咧。開始操吧,操完畢自己去拿錢。”說罷就退到裏間套房裏去了……過了許久,勺娃走出套間,桌子上的銀元摞子還沒消下去一半,爐頭已經像死豬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胯骨底下壓著一堆腥臭的血汙。勺娃說:“弟兄們,把剩下的銀元分了,順手把這人抬出去撂到城牆根完事。”
    鹿馬勺隨後回到原上。他雇了一輛雙套馬車,車上裝著整袋整袋的麵粉蔬菜牛羊肉和炒鍋炒瓢勺子等等。他請大哥二哥幫忙在豁敞的院子裏壘起鍋台安上風箱,晚上煮爛了牛羊肉,第二天就到村子裏請那些過去給他施舍過飯食的大爺大伯婆嬸嫂子來吃一碗羊肉或牛肉泡饃。白鹿村裏的施主吃過以後,再邀請到臨近的村莊,隨後就成為整個原上所有施主自動趕來享受了。馬勺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裏,從早到晚侍立在灶鍋旁親手掌勺,把一碗又一碗煮熟的泡饃送到恩人手裏,他們就蹲在院子裏吃。馬勺沒有空閑和人們說話,許多人看著累得皮鬆眼紅的小夥子滴下了眼淚,這個討飯娃子是個情深義重的君子哩!有個沒有施舍過的人也混雜進來撈一碗泡饃吃,用筷子一攪攪出一窩麥草,悄悄放下碗溜了。原來這個人非但沒給馬勺一塊饃,反吆喝狗咬爛了馬勺的腿……馬勺報答了所有有恩於自己的人,也報複了傷害過自己的人,那個臨時壘砌的灶鍋才宣告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