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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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元英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直到天色昏暗,才睜開眼睛,睡眼朦朧地看著素色的帷幔,從門縫裏看到夕陽,到是吃了一驚。
    怎會睡得這般安穩?
    龐元英的身子向來嬌貴,他每到一處就大肆折騰,非要從京城運送各種家具過來,並不僅僅是講究排場,而是這人從小到大都有擇席的毛病,被褥稍不舒服,便心煩氣躁,睡不著覺,用的東西不是自己用慣了的,就總覺得髒汙。
    這個矯情的毛病,讓他大哥,他爹娘都甚是無語,想方設法地逼著他改了好多回,奈何畢竟是親爹娘,親大哥,哪怕他稍稍憔悴一些,都心疼的不行,何況還有位太後在那兒擺著,哪裏舍得他吃苦?
    最後太後發話——“高門公子,就是講究些也沒什麽,你們要是舍不得銀錢,我給他掏,他吃什麽用什麽,從我的份子裏出。”
    誰敢讓太後費心?於是也隻能不了了之,默認了書香門第,禮儀之家的龐家,出了一個嬌貴萬分的紈絝子弟。
    如今到武當縣,雖然龐侯爺的住宅奢華的很,裏麵的家居擺設也都是從京城千裏迢迢運送過來,但到底不稱心,他即使是在家,也常常睡不安枕,渾身不自在,可今日卻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又香又甜。
    龐元英一時有些發懵,站起身,走出略有些破舊的窩棚,就看到坐在火堆前正與人說笑的秦亞茹。
    那人的臉頰粉紅,麵容恬靜,嘴唇微微翹起,說不出的迷人,龐元英一時看得轉不開眼,見她拿出帕子給一個髒兮兮的小姑娘擦幹淨頭臉,那樣的溫柔,自己從來沒有享受過,一想起這美嬌娘就算不是視自己為毒蛇猛獸,卻也避之唯恐不及,心裏不免有幾分不舒坦。
    高台上的氣氛十分火爆,火堆上架著一口大鍋,鍋中煮著濃香肆意的肉湯,不說人端著碗一邊吃喝一邊湊在一處嘻嘻哈哈地聊著閑話。
    而秦亞茹,就如被眾星拱衛的皓月,無論離得多遠,人們第一個注意到的一定是她。
    不知不覺,本能地,龐元英似乎被吸引一般,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秦亞茹身前,隻是他剛一湊過去,本來熱熱鬧鬧的場麵頓時安靜。
    秦亞茹猛地轉頭,眼睛一眯,不動聲色站起身,退了兩步。
    本來吃飯笑鬧的一群醫生,夥計,還有一部分病人,災民,也戒備地盯著這位小侯爺,蘇圖和小孟哥更是不著痕跡地往秦亞茹身前湊了湊,正好護住她。
    龐元英一愣,心裏忽然有些古怪的難受,她竟然對自己警惕如此?心下冷哼一聲,不屑地掃視一周——不過是些尋常村民村婦,連替自己提鞋都不配,那點兒肉湯,渾濁的很,裏麵隻是有些肉沫子,往日他連聞一下都嫌嗆鼻。
    龐元英不自然地移開眼,忽然覺得心下五味雜陳,一下子就沒了調戲美人的興致,他似乎也感到自己的情緒不是很妥當,瞪了秦亞茹一眼,一言不發,卻是一扭頭,走到自己的馬前,頭也不回地上馬而去。
    等到他的背影越走越遠,周圍的人才長長地吐出口氣。
    蘇圖忍不住咕噥:“終於走了,這位主兒擱咱們身邊兒,我可是渾身不自在,他在這兒掉一個毛發,咱們整個武當都得倒黴。”
    小孟哥皺眉:“這人不知什麽時候才肯離開,聽說吳知縣見天戰戰兢兢的,他在鄖縣那邊兒似乎受了氣,以這位貴人的霸王性子,恐怕要是事兒再不了結,非得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到時候他一走了之,爛攤子可是給咱們這些老百姓留下了。”
    秦亞茹笑了笑,心底下也鬆了口氣,還好這人沒胡鬧,要不然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自己無論怎麽應對,都不大妥當,肯定丟臉。
    十天的義診看著漫長,實際上很快就結束了,這幾天除了遇上幾個疑難雜症之外,到多是尋常病症,算不上長見識,不過,有這麽多的病人給一群年輕醫生練手,還是很有價值的,至少,秦亞茹就覺得自己學到了很多東西,本來半生不熟的醫術有了長足進步,其他人也頗為滿足。
    秦亞茹先隨隊回了濟仁堂,一是接自家兒子,二是配了些消毒殺菌的藥粉,讓所有去和災民密切接觸的醫生都徹徹底底,從頭到腳做一次消毒。
    那些災民畢竟走了那麽遠的路,經過了好多地方,還碰上天災人禍,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一不小心,身上染了什麽細菌病毒,治病救人也要保護好自己才對。
    很巧合,秦亞茹回到濟仁堂的時候,正好聽見季老下個月會派出一個車隊去京城,好像是濟仁堂現在的存藥不大夠用,而且流動資金被他老人家抽出去買了一本‘假’醫書,藥鋪遇見點兒危機,幸虧他老人家交遊廣闊,在京城還有一個同門師兄,肯借他一筆錢,先周轉一二。
    秦亞茹一聽,便動了心思,宋朝人誰不向往開封?而且去開封,她還能想辦法找找自家妹妹小秀。
    季老想了想,到不大反對,他老人家很開明,隻要小輩們不是去作奸犯科,選擇什麽樣的人生,他都不在意,否則,他也不會由著自己的二兒子季如風就這般胡混,隻是忍不住提醒幾句:“我聽說陳文嶽這會兒就在開封,你若是有心再嫁,不如去其它城鎮,離他遠一點兒,也少些流言蜚語。”
    宋朝並不忌諱寡婦再嫁,就連太後都是再嫁之人,但和前夫呆在一個地方,總讓人心下別扭。
    秦亞茹搖搖頭:“如今我們已是陌路,我去了開封,自不會往他眼前湊,可也無需費心思避著他。”
    季老見她堅持,便不多說,隻讓她先收拾收拾東西,慢慢等,這一次濟仁堂派車隊去京城,不隻是為借錢,還要送一批成藥過去,如今出遠門不容易,需要準備的時間很長,好在秦亞茹並不著急,早一日晚一日都無所謂。
    既然決定了要去開封,秦亞茹就認認真真地把家裏大件兒的東西都折現,換成金銀,本來還打算自己打造一輛馬車,隻是後來想了想,馬不好買,且濟仁堂已經決定從車行雇傭馬車,便沒有多事。
    秦亞茹要處理的東西並不算多,房子不打算賣,而是想租出去,陳文嶽給的莊子和鋪子,也有管事和掌櫃看著,即使這些人可能會貪墨些,但她一個女子,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最多隻能拜托王氏和賴三給看顧一二。
    說起嫁妝,秦亞茹不免有些難過。
    她和陳文嶽和離之後,陳家宗族的人顯然給陳五郎施加了很大壓力,根本就沒用秦亞茹明說,族長就親自出麵和幾位族老商量,做主讓陳五郎把所有的嫁妝都還給她,可那些嫁妝,早就讓陳文嶽花出去大半。
    最後他隻得到了幾樣樣式並不新鮮的首飾。
    秦亞茹曾經看到過的,她娘留給她,也是她最喜歡的那隻鳳釵,便不在其中,她心裏有數,陳文嶽定然是已經把它送給了柔藍郡主。
    雖然知道這些,但秦亞茹並不想節外生枝,還是順順利利地和離最為重要,要不是陳文嶽主動賠償了好些固定資產,她連這個都不打算太過較真,反正自己手裏有嫁妝單子,那人手裏若留下自己幾樣嫁妝,指不定以後還能利用上此事。
    秦亞茹安心在家整理家務,哄著大郎讀書,等濟仁堂的消息,外麵卻是鬧得驚天動地。
    鄖縣的亂民越來越多,而且神出鬼沒,把官府的人耍得團團轉,龐元英更是疲於奔命,秦亞茹偶爾聽到隻言片語,到是忍不住想笑,這群亂民顯然是有組織的,他們的頭領也夠聰明,深諳遊擊戰術,善於利用熟識地形的優勢,要是去從軍,說不定會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良將。
    卻說這日,秦亞茹帶著大郎出去,想買點兒豬肉,才一出巷子口,就聽見有人敲著鑼,大聲喊道:“小侯爺已經捕獲亂民三百二十九人,明日午時斬首示眾,大家都看一看,這些就是亂民。”
    秦亞茹一抬頭,就看到後麵來了一長串囚車,車上裝滿了哭天喊地的犯人,不隻是有青年壯年,甚至有枯瘦如柴的老人和小孩子,時不時還有女人的抽泣聲傳來,大街上的行人頓時吃了一驚,議論紛紛。
    “那不是鄖縣大王莊的小四?他前天才娶了新婦,是個老實人,怎麽就成了亂民?”
    “還有孩子呢,那麽丁點兒的小孩子怎麽也抓啊?”
    “莫不是官府抓不到犯人,想要隨便抓一幫湊數?三百多個也太多了。”
    “造孽,這得死傷多少人命,那位侯爺也不怕遭報應。”
    秦亞茹皺眉,護著大郎的眼睛不讓他看,連肉也沒買,就匆匆回家關上門,背脊上卻是滲出一層冷汗。
    她在二十世紀呆的時間太長,都快要忘記,即使是相對寬和開明的宋朝,位高權重之人依舊能掌控升鬥小民的生命。